万历十七年(1589)春,五十岁的焦竑第九次前往北京参加会试,终于以会试一甲第七名中式。在随后进行的殿试中,则以一甲第一名的成绩独占鳌头,成为状元,钦赐进士及第。此时距他乡试中举,已经过去二十五年。
焦竑成为状元的消息传到南京,轰动全城。他是明朝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南京籍状元,其意义非同一般。焦竑的成功,似乎开启了一个晚明南京科举史上的黄金时代。两科之后,也就是万历二十五年,朱之蕃再于殿试中拔得头筹,成为第二位南京状元。到了万历二十八年,顾起元又成为会试一甲第一,也就是会元,后来在殿试中成为探花。他们的成功,不仅是对金陵士子的鼓舞,而且还带动了应天府学的复兴。
前文提到,明初应天府学为一堂六斋。明德堂后有一高阜。嘉靖初年,都御史陈凤梧将土坡夷平,建尊经阁于其上。奇怪的是,自建阁之后,应天府学生中举者逐年递减,隆庆之后更稀若晨星。到万历时期,应天府学中一片荒凉景象,直至邵仲禄、杨廷相先后任应天府尹时,才各自捐俸,置田若干亩,作为应天府学的学田。
到了万历十三至十四年间,太常少卿周继为应天府尹。他喜欢研究风水,认为应天府学的衰落有风水原因。儒学文庙,坐乾向巽,开巽门而学门居左,属震。文庙后为明德堂,明德堂后又建了尊经阁,高大主事,庙门与学门二木,皆受乾金之克。而阳宅以门为口,气生则福,克则祸。于是以抽爻换象补泄之法修之,于学之坎位起高阁,曰青云楼,高于尊经阁,以泄乾之金气。而以坎水生震、巽二木,以助二门之气。又于庙门前树巨坊,与学门之坊并峙,以益震巽之势。于离造聚星亭,使震、巽二木生火,以发文明之秀。又以泮池河水不畜于下手,造文德木桥以止水之流。万历十五年(1587),周继升任应天巡抚都御史,次年冬,下令拆去府学内的屏墙,并称:“把屏墙拆去后,明年必定出个状元。”果然,万历十七年的状元就是南京人焦竑。周继又预言:“修府学后,出了一个状元,我不敢说是自己的功劳。但是按照我的占卜,这里要出三个状元!”后来果然又出了朱之蕃和顾起元,成为科举盛事。此后,地方人士对府学也更加重视。
焦竑成为状元,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南京人的地方自信心与自豪感。南京素称六朝古都,但建都于南京的政权都是分裂时期偏安一隅的小朝廷。这也给这个城市蒙上了悲情色彩,一提起南京,人们就会想到“金陵王气黯然收”“一片降幡出石头”这样的经典名句。直到明太祖朱元璋建都南京,才令这个城市成为天下一统时代的都城。可南京的国都史毕竟过于短暂。永乐迁都后,人们又对“金陵王气”提出质疑。如郑晓(1499—1566)说:“南京城大抵视江流为曲折,以故广袤不相称,似非体国经野、辩方正位之意。大内又迫东城,且便坡卑洼,太子、太孙宜皆不禄。江流去而不返,山形散而不聚,恐非帝王都也。”(《今言》)这也令南京本地文人的心中十分失落。而焦竑成为状元,被认为是对金陵风水不吉的一种反驳。焦竑的学生周晖就在《金陵琐事》中写到:“郑晓谈金陵形势,说此地山形散而不聚,江流去而不留,非帝王都也。亦没有能成为状元、宰相者,因世禄之官太多,亦被他夺去风水。我原来很认同这番言论,但后来焦竑、朱之蕃接连成为状元,才知书生之言不足深信。”可见焦竑科举成功对地方社会的积极影响。
为了表彰焦竑,标榜地方科举之盛,并为后学树立榜样,应天巡抚要给焦竑树立牌坊,命应天府尹周希旦承办此事。给地方上的状元、名宦树立牌坊,在中国古代是非常普遍的做法。江南很多城市中都有这样的牌坊。然而万历十七年前后,适逢江南大旱,南直隶地区饥疫相仍,饿殍遍地,这令焦竑心中非常不安。当时他身在北京,从弟弟那里听说此事后,便立即给周希旦去信,婉言谢绝立坊之事。他在信中说:“我没能给乡里父老带来什么好处,现在要给我立坊,必然要让他们出钱出力。我本来就惭愧不已,哪能再做这样不德之事呢?现在时日多艰,官员操劳,百姓贫困,我实在不希望您在这件事上浪费金钱。”
要为焦竑立牌坊的不止南京,还有他的原籍——山东日照。对于日照官员的提议,焦竑倒没有推辞。但他提出换一种方式,即不建牌坊,而将建立牌坊的花费折算成奖金,发给焦竑以资奖励。对于这笔钱的用途,焦竑也做了安排:在家乡购置祭田一处,“所入田租以供岁祀,余察兄弟之甚贫者,量周之。俟后有力,陆续增置,为经久计”(《与日照宗人书》)。这实际上就是一种宗族内部的慈善行为。自焦竑的父亲开始,金陵焦氏与日照宗族之间渐渐断了联系。焦竑成状元之后,日照宗人便赶到北京与他相会,想必也是希望他能赞助宗族事务。后来焦竑的儿子也前往日照,祭祀先人。然而焦竑此时仍是一介寒士,并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能借地方府县奖励之机,为宗族做些许贡献,也算是一件光宗耀祖之事。
焦竑中进士之后,便入职翰林院。明朝自永乐之后形成定例,一甲进士皆入翰林院,第一名授官翰林院修撰,为从六品,第二名、第三名除编修,为正七品。尽管品秩不高,但翰林院却是培养高级文官的摇篮。对于有政治理想的士人而言,这一起点相当高。
翰林院始设于唐朝,其作用相当于皇帝的秘书处,负责修书撰史,起草诏书,为皇帝及皇储讲筵、侍读、担任科举考官等。明初废丞相,罢中书省,由朱元璋亲管六部。但由于事务繁重,他又不得不设置辅官,或从翰林院中临时起用官员协理政务。永乐以后,逐渐形成了常设“内阁”,成员皆为翰林院官,称内阁大学士。此后“阁权”日益膨胀,实际地位已超越了六部。尤其是内阁中的核心人物,常被称为“首辅”,更能在一定程度上把持朝政。如万历前期的内阁首辅张居正(1525—1582),其权力与待遇都是罕见的。
焦竑进入翰林院时,张居正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早在万历十二年(1584),也就是张居正去世后两年,这位曾经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遭到清算。事实上,张居正去世之后,与他默契配合多年的大太监冯保就被抄家并放逐南京,最终死于留都。这也反映出成年后的明神宗要收回权力的决心。
张居正倒台后,万历皇帝也开始对廷臣产生怀疑,渐渐疏远。此后君臣之间的最大矛盾,则发生在立储一事上。万历皇帝的长子是朱常洛,他并非皇后所生,其母是万历皇帝一时兴起宠幸的一个宫女。万历皇帝本人最宠爱郑贵妃,万历十四年,她生下了皇子朱常洵,是万历皇帝的第三个儿子。按照朱元璋定下的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继承法,朱常洛当被立为太子。然而万历皇帝和郑贵妃却希望废长立幼,将朱常洵立为储君。这种违背祖制的做法必然遭到廷臣反对,于是万历皇帝便迟迟不立储,而廷臣们则不断规劝,催促立储。这就是当时朝堂上的“国本”之争。到了万历十九年(1591),首辅申时行、次辅许国因册立太子一事,双双请辞。次年,继任首辅王家屏也因此事而离职。翰林任职京中,出入皇家讲席,必然受到这种政治氛围的影响,稍有不慎,便要被卷入朝廷斗争。焦竑性情耿介正直,坚持己见,他能适应复杂的政治环境吗?
焦竑的老师耿定向,就对焦竑有过忠告。焦竑参加会试时,耿定向正在病中。听说焦竑成为状元,耿定向高兴得一夜都没睡着,自觉好像吃了一剂良药,病也好了大半。然而过了几日,他又因担心焦竑将会面临政治纷争,而紧张得几晚不得安眠。焦竑此时已经五十岁,俗称“知天命之年”。耿定向觉得,老天在此时让焦竑一举成名,并不只是要给他荣耀,而是要赋予他使命。焦竑也是有政治理想之人,心系家国天下,现在登上了政治舞台,正是一展抱负之时。然而耿定向也赠给焦竑“吃紧”二字,并以孔子“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劝勉焦竑,一言一行都要慎之又慎。
耿定向对焦竑的担忧,也来源于自己的过往教训。耿定向为人正派,处事谨慎,自嘉靖时期入仕,直至万历年间辞官,一直没有太多政敌,官场与学界对他也少有非议。然而在对张居正“夺情”一事上,他仍然犯了“不慎言”的错误。张居正的父亲于万历五年去世,按照道理,张居正当回乡守制三年,丧期满后才可回京复职。但当时张居正权势如日中天,皇帝对他也相当依赖,离京三年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测。后来在张居正、冯保的精心策划,以及皇帝与亲张派官员的全力配合下,张居正没有回乡守制,这在当时被称为“夺情”。张居正夺情,令朝野官员相当震惊,弹劾他违背纲常的人也很多,但都被张居正铁腕镇压了。耿定向与张居正的关系一向很好,在这场风波中,他是站在张居正一边的。后来耿定向的一位朋友要弹劾张居正,耿定向在给朋友的信中劝他不要冲动,还将张居正比作商汤的老师伊尹,说张居正以天下自任,就不得不冒天下非议,弹劾他的人其实都不明白这个道理。虽然耿定向是出于对朋友的好意,但他却因为这些话而遭到时议非难,成为人生污点。
然而初入仕途的焦竑,大约还沉浸在喜悦与兴奋中,不能完全理解耿定向的告诫。此时的他,能更加从容、自在地欣赏帝京景物。在人才济济的京城,也不会感到任何自卑与失落。尤其是入职翰林院后,他有机会真正感受皇家威仪与中枢气象。这一切都给他带来刺激与新鲜感,未来是值得期待的。这样的心情在他入仕早期的诗作中有大量表现。如在《早春》一诗中,焦竑写道:
帝城芳景倍他乡,献岁韶光似艳阳。
风转铜乌春进酒,花迎彩仗昼生香。
林莺过雨声初滑,苑草含烟带未长。
最喜御沟冰泮尽,恩波先绕凤池旁。
铜乌、彩仗、御沟、凤池,都是烘托“帝城芳景”的意象。在这华北的初春时节,艳阳高照,处处透露着生机勃勃的希望。诗作读来流畅、欢快,与焦竑在《感述六首》中展现的黯淡、压抑与烦闷情绪全然不同。此时的他,也不用再抱怨“远道也谁识老马”“千金买骏事空传”。相反,这一时期的诗作中常以“恩波”等语表达对皇恩的感激。他在《玉冰河泮》一诗中,更直言“最是词臣叨宠渥,凤池无日不恩波”。焦竑出入紫禁城、参加皇帝万寿朝贺、参订会试命题等经历,都被一一记录在《早入禁中》《万寿节朝贺一首》《南宫详定试卷作》等诗中。这些作品的意境与旨趣大体相似,在焦竑的诗作中,是为数不多的轻松主题。
此时的焦竑,也渐渐体会到地位与权力给自己带来的变化。前文提到,万历十七年(1589)前后,南直隶遭遇大旱,饥疫相仍。当时署应天府尹的周希旦,上疏请求朝廷拨款赈灾,但却未得到回复。后来周希旦给焦竑去信,请他在朝中疏通。焦竑了解到家乡遭灾的惨状,不禁潸然泪下,同时也对相关官员的冷漠更加气愤。他愤然说道:“之所为请命者,吾乡之人也,而可漠然已乎?”于是便向户部尚书据理力争,最后为上元、江宁二县争取到五千两白银的赈灾款。(《旌德周氏家传》)这种为家乡谋福利的能力,在他入仕之前是无法想像的。
然而作为翰林院修撰,焦竑的本职工作依然是研习典章制度、参与会试、讲筵侍读、编修国史等。对于每一项任务,焦竑都报以极大热情,兢兢业业,力求尽善尽美。
《明史》记载,焦竑进入翰林院后,花了很多时间学习国朝典章,这也是为日后经筵、日讲做知识储备。当然,翰林院官员也因此得以阅读大量的珍贵书籍,这对嗜好读书的焦竑来说更是难能可贵的机会。作为理学大家,焦竑对宋人的经学著作格外留心。他在宫廷藏书中抄出苏东坡著《论孟拾遗》一册,“论孟”就是《论语》和《孟子》。这是宋代经学的重要著作,后来编入《两苏经解》之中。
此外,焦竑还担任了内书堂的讲官。内书堂是专为宦官设立的宫廷教育机构。明初,宫中不许太监读书识字。宣宗以后,太监则渐通文墨,开始协助皇帝处理政务。当时各地官员呈往朝廷上的奏疏,首先由内阁大臣看过,然后将他们的处理意见写在纸上,粘在奏疏之前,这称为“票拟”。皇帝在内阁意见的基础上,做御笔批示,这就是“硃批”。然而由于需要处理的奏疏公文太多,皇帝亲自批阅的数量十分有限,于是便令司礼监太监代皇帝批红,这些太监又被称作秉笔太监。正统时期的王振、万历初期的冯保,皆掌司礼监,因此得以干预朝政。此外,朝廷也经常派太监前往各地,监理各项事务。如在陪都南京,就设有内守备,为司礼监外派,与守备及南京兵部尚书、都察院都御史等官共同管理地方防卫。万历后期,臭名昭著的矿监税使,也是外派的太监。
在赋予太监以权力的同时,明廷也考虑到加强宦官群体文化修养的必要。于是便在宫中设立内书堂,由翰林院官员出任讲官,为宦官提供正统的经史教育,还专门为宦官刻印书籍。这一措施的出发点本是好的,但文官对太监往往有着天生的反感。事实上,皇帝让司礼监秉笔太监批红,除了有怠政的因素外,也是想以其制约内阁,以强化皇权对相权的控制。因此,太监与文官集团的关系十分微妙,翰林官员多视内书堂授课为儿戏,不过是敷衍了事。然而焦竑做内书堂讲官时,却兢兢业业。他不仅讲课认真,还拿历史上一些著名宦官的正面事迹来教育、感化太监。当时同僚们对焦竑的做法十分不解,焦竑却说:“这些人虽然身份卑微,但日后可能会侍奉皇帝左右。紫禁城中,能随便出入的,也只有这些宦官了。怎么能忽视对他们的教育呢?如果能稍稍启发他们的心智,让他们知道自己的职责本分,也算是为朝廷做出小小的贡献了。”
作为翰林院官员,另一项常规事务就是担任考官。万历二十年(1592),焦竑被任命为会试同考官。上一科考试时,他的身份还是考生,这一科就变成了考官,想来焦竑的心情也相当复杂。成为考官,不仅是对个人学识能力的认可,也是建立人脉的重要机会。按照当时的惯例,每一科中式的进士,都与考官形成“师生”关系:考生自称“门生”,考官被尊为“座主”。由于成为进士就有了入仕的资格,因此通过考试而建立的门生与座主之关系,更强调的是受到赏识而被提携,并非传授知识。焦竑曾参加过九次会试,他深深明白考试结果的偶然性,以及被伯乐赏识的重要。因此,当他初次担任考官时,必定也是抱着不错过一位才俊的心态,仔细阅卷。这科取中的进士中,有陈懿典、袁宏道、沈凤翔等。陈懿典日后成为焦竑的得意门生,整理刊刻了不少焦氏著作。湖北人袁宏道(1568—1610),即“公安三袁”之一,当时只有二十四岁,意气风发。他的哥哥袁宗道(1560—1600)是万历十四年的会元,授翰林院编修,当时是焦竑的同事。而袁宏道的中式,使得焦竑与袁家兄弟之间的关系更近一步。日后,焦竑之子焦尊生也得以与“三袁”交往,与袁中道(1570—1626)关系最深。沈凤翔则是南京人,是焦竑的同乡,活跃于金陵文坛,以草书闻名。能得天下英才而交往之、教育之,焦竑此时的心情想来极为畅快。
会试结束后,焦竑奉命持节,前往河南开封册封周王藩属的颍川、沈丘二郡王。这项工作本身并不复杂,完成册封后,官员还可顺路回乡探视。在开封时,焦竑借机拜访周王宗正朱睦㰂。其人虽为宗室,但于学问用力很深,家中藏书丰富,两人相交甚欢。焦竑从其藏书中得见苏辙《诗经解》和《春秋经解》,后来也收入《两苏经解》。回乡途中,又顺路在汉阳会见老朋友李贽,在黄安拜谒老师耿定向,直至晚秋方返回金陵。在自己的家乡,焦竑论学讲会,交往应酬,直至次年夏初才启程回北京销差。
在焦竑入职翰林院的前五年,生活大体平稳。但随着万历二十二年出任东宫讲官,焦竑才开始真正感受到朝廷政争的残酷。正如老师耿定向曾经劝诫他的那样,人在官场,必须谨言慎行。然而充满政治抱负、心性耿直的焦竑,从不会将明哲保身奉为人生教条。这也注定了他的为官生涯最终将黯然收场。
万历二十一年(1594)冬,时任内阁首辅的大学士王锡爵通过调和政策,一方面安抚文官集团,一方面迎合上意,“争国本”一事终于有了实质性的进展。虽然万历皇帝仍未明确册立东宫,但在当年闰十一月下诏,安排皇长子朱常洛次年春出阁讲学。二十二年,焦竑受命任东宫讲官,一同讲学的还有五位翰林院官:郭正域、唐抑所、袁宗道、萧云举、全元洲。
给皇子讲学,责任重大,焦竑兴奋之余多少也有些不安,感到“始命惭燕隗,横经浅汉才”(《东朝出阁叨劝讲之役赐燕文华殿恭记》)。更重要的是,如何能让讲学深入浅出,让皇子不觉枯燥,学得饶有兴趣,这是更大的挑战。与焦竑同榜的探花陶望龄就在给焦竑的信件中说:“养蒙正始,为今日之根本,启他时之太平,自宰相以下,没有比这更重要的官职了。但不知讲课时是否也只依样讲章,每天熟读一遍便罢了。记得我小时候在学堂里,拿着书本听先生讲课,还没坐稳,两眼就睁不开而昏昏欲睡了。虽然皇子不同于凡人,但人情都是差不多的。如何能让皇子学习起来不知疲倦,兄长一定有好的办法。”
据《明史》记载,焦竑在给朱常洛讲学时,尤其注重在问答互动中启发思维。这大约源于他早年便相当熟悉的书院讲学模式。耿定向督学南畿时,任命焦竑为崇正书院山长,也说明焦竑年轻时就擅长于这种讲业方式。当时其他讲官,大概都是依样讲章,每天熟读一遍便罢,朱常洛也习以为常。然而焦竑却主动求变,在授课后希望皇子能针对其所讲内容提出问题。见小皇子只是嘴里答应,却从来不曾提问,焦竑就鼓励他不要有顾虑,从来只有回答的错误,没有提问的错误。古人就说要“不耻下问”,皇子也应该如此。朱常洛虽然出阁较晚,但进步很快,不久就能对答如流。有一次,焦竑问朱常洛,《舜典》中“稽于众,舍己从人”一句该如何理解,皇长子答道:“‘稽’的意思是‘考’,要全面考察众人的想法,然后舍己之短,从人所长。”另一次,焦竑问《汤诰》中“上帝降衷,若有恒性”该作何解,皇长子对曰:“这句话的意思很简单,所谓‘性’就是‘天命’。”
对于翰林院讲官而言,皇子既是学生,也是日后的君王,他们之间既有师生之情,也隔着君臣之礼,关系相当微妙。然而焦竑并不一味迎合皇子,而是希望在其面前不失为师之尊严。有次讲课时,朱常洛看到窗外鸟儿飞过,不觉发呆走神。焦竑虽然不能正面批评,但他马上停止讲授,肃立一旁,直到朱常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焦竑对皇长子寄予厚望。在“争国本”一事中,他虽然没有锋芒毕露,但显然与文官集团保持一致,支持立朱常洛为太子。在申时行、许国致仕归乡之时,焦竑便撰《赠尊师少傅许公归新安诗序》为许国送行。焦竑高度赞扬许国为国本而毅然致仕的决定,并安慰许国道:“异日天子念公功,还之政府,所为计安天下,当媲美古人。”似乎对文官集团的最终胜利充满信心。后来先出阁、后册立的妥协方案日渐明朗时,焦竑也上了一道《恭请元子出阁讲学疏》。他在奏疏中写到:“夫储贰贵早定,又贵豫养。皇上尝谕:立子以长,祖宗家法,朕敢不遵。是册立虽迟,圣心自定。”这显然是一种委婉的规劝。接着,他从皇帝的角度,提出让长子早日出阁的三大益处:首先是“问安视膳,昕夕嗣举,可以慰皇上乐育之怀”;其次,“虚明之初,习与智长,可以时元子养正之功”;最后,“群寮济济,望清光,乐盛美,可以杜天下猜疑之端”。表面上为皇帝勾画了一幅父慈子孝、安定民心的愿景,实则处处强调国本,以退为进。
在皇长子出阁一事上,焦竑内心有意识地将“长子”视同为“太子”,在给朱常洛讲学时,也时时以皇太子的标准辅导教育他。然而当时万历皇帝并没有立储,让长子出阁,也不过是想暂时稳定文官集团。尽管很多人认为朱常洛最终会成为太子,但他毕竟不得万历皇帝的宠爱,此时的身份仍处于名不正、言不顺的尴尬状态。在这样的局势下,焦竑编纂《养正图解》,就招致各方猜忌与愤怨,演变成了一场政治事件。
《养正图解》(图六)一书,是焦竑为方便皇长子学习而编写的一本图文并茂的德育读物。“养正”,是指培养端正的心态与行为。即使对于普通人,也要在其年幼时培养心性,童蒙养正是儒家一贯强调的教育理念。皇太子是未来的皇帝,要君临天下,“养正”一事则更为重要。焦竑编纂的《养正图解》中精选了六十位宋代以前的杰出皇太子故事,阐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事实上,为皇子编纂此类规鉴类图籍,并非焦竑的创举。当万历皇帝年幼时,张居正就曾编纂《帝鉴图说》一书。该书同样是图文结合,旨在让万历皇帝熟悉汉唐君臣的贤良事迹,也是一种“养正”的启蒙书。但张居正编纂《帝鉴图说》时,万历皇帝已经即位,该书自然受到重视。而焦竑的《养正图解》,却出现在一个并不恰当的时机。进呈之后,万历皇帝只冷淡地批示:“所进《养正图解》留览,并赐了。前有旨,皇长子体质清弱,不耐久劳,请学书籍,候循序渐进,以副朕眷爱之意。”(《养正图解题奏》)可见,万历皇帝并不同意皇长子立即学习此书。
图六 故宫博物院藏《养正图解》
万历皇帝对《养正图解》的冷淡,当是出于对该书内容的反感。首先,《养正图解》从内容到形式都与《帝鉴图说》十分相似。而《帝鉴图说》的编纂者——曾经的帝师、首辅张居正——已经遭到清算,背后的主要推动者正是万历皇帝本人。此时又有臣僚模仿张居正献书规鉴,难免会引起万历皇帝的嫌恶,甚至猜疑。其次,焦竑将朱常洛等同于太子,也似乎在强迫万历皇帝接受事实。《明史》记载,焦竑的《养正图解》“采古储君事可为法戒者”,开篇第一则《寝门视膳》,就是周文王世子孝敬武王的故事。这当然是要教导朱常洛,如何行太子之道。然而此时朱常洛并没有储君之实,如果万历皇帝让他学习《养正图解》,也就等于承认皇长子为储君。这显然并非万历皇帝所情愿。事实上,即便他最终不得不选择立长,也不会以这种不明不白的方式妥协。最后,《养正图解》中的部分条目,还暗含了针砭时弊、劝诫帝王之意,并不只是规诫皇子。如第五十六则《遵守旧章》中,就指出“近日祖制渐湮,修明振举者全无其人,只是无益之言,连篇累牍。”第十一则《夫妇如宾》中注:“男牵于欲,而失其刚;女狎于爱,而忘其顺。沉溺浸深,忍情难决,敝有不可胜言者。孰若以礼堤防之,令宠佞不犯,而宫闱常肃为美也哉。”这似乎在影射万历皇帝宠溺郑贵妃之事。由于这些原因,万历皇帝对《养正图解》一书的冷淡也就不难理解了。(www.xing528.com)
与皇帝的态度相比,翰林院同僚们对焦竑进献《养正图解》的非议,则更令焦竑难堪。让讲官编辑简明读物以供皇长子学习一事,本是内阁首辅王锡爵(1534—1611)的提议。但王锡爵于万历二十二年(1594)辞官回乡后,众讲官对这一提议都没有上心。没想到焦竑却独自编纂了《养正图解》。在当时被任命的六位讲官中,郭正域以春坊谕德为讲官之长,从资历上说,焦竑排在最末位。得知此事后,郭正域大为光火。他表示即便此事当为,焦竑也应该与其他五人商议,而不该独立编纂。现在《养正图解》独出焦竑一人之手,难道其他几位讲官的学问都比不上焦竑吗?况且如果该书真的成为皇太子学习的教材,那么众讲官授课时,都免不了要讲《养正图解》。书是焦竑所编,却要众人代他讲解,谁又能甘心呢?郭正域对焦竑的指责,在众人看来是合情合理的。焦竑进书一事,似乎的确有排挤同僚、沽名钓誉之嫌。
受到同僚们的指责后,焦竑曾经一度放弃了向万历皇帝献书的想法。然而最终,这本书还是经过宦官之手,出现在了万历皇帝面前。据记载,焦竑在书稿编纂完成后,让儿子带回南京,由徽州匠人雕刻并印刷出版。当时南京是著名的印刷出版中心,最好的雕工多来自徽州。由于《养正图解》是图文并茂的教材,插图的绘制与雕刻尤其重要。焦竑决定在南京刊印此书,表明他对该书的用心。最终的成品品质极高,插图精美细致,印刷上采用双色套印技术,异常美观。图书刊印好后,被送到焦竑在北京的寓所。据说某天司礼监太监陈矩在焦竑家中无意看到此书,大加赞赏,于是便取走数本,进呈御览。如果只是太监私自献书,焦竑或还可撇清关系。然而焦竑本人偏偏也写了《恭进图解以仰裨谕教疏》。这样一来,焦竑不顾同僚反对而执意进献《图解》一事,就再也说不清了。郭正域等对于焦竑的忌恨又加深了一层,认为他不仅沽名钓誉,而且勾结内监,图谋上位。
事态发展到这一步,《养正图解》一书对焦竑造成的名誉损失与人事矛盾,已经无法挽回。焦竑与郭正域之间的仇怨,再也无法解开。几年后,焦竑仕途彻底失败,郁郁离京,也正是郭正域及吏部尚书、大学士张位(1538—1605)二人推波助澜的结果。后世在评论此事时,有两种态度。一种认为错误首先在焦竑。另一种则认为,郭正域和张位的确挟私排挤、报复焦竑,但在《养正图解》一事上,焦竑的做法确有欠妥之处。如沈启原之孙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就评说到,自弘治以来,郑纪、霍韬、邹守益,都是因为向东宫进献类似的《圣功图》而受到皇帝谴责,以焦竑的博闻广识,实在不该重蹈覆辙。前文提到,沈家与焦竑交情极深,沈德符对祖父当年在乡试中提携焦竑一事相当自豪。连他也对焦竑献书表示不解,其他人的想法更不待提。甚至到了清代修《四库全书》时,四库馆臣在《钦定四库全书总目》中也说,太监陈矩不会无端献书,可见“当时物议,实有其因,未可尽委之排挤也”。
总之,焦竑编纂《养正图解》,本当出于公心,他也为此书付出了很多心血。然而他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有时也显得相当冒进。正如《明史》中写到,“既负重名,性复疏直,时事有不可,辄形之言论,政府亦恶之,张位尤甚”。这也成为他仕途的转折点。
出任东宫讲官之年,焦竑还受命参加明代国史的编修工作。尽管焦竑进入翰林院时就受封修撰,但当时修国史工程尚未启动,修撰只是个虚衔。万历二十二年(1594),礼部尚书陈于陛上书,议修国史。皇帝批准设立史局,以内阁首辅、大学士王锡爵为总裁,沈一贯、陈于陛等人为副总裁。陈于陛非常赏识焦竑的才学,希望由焦竑专领修史之事。焦竑虽然谦逊推辞,但仍尽心参与史局事务。在此期间,他撰写了《论史》与《修史条陈四议》,提出他对国史编修原则与史局组织方式的看法。
在《论史》一文中,焦竑指出编修国史工程浩大,必然需要众人参与。然而参与人员一多,则又无法保证修史的质量。这是编修国史方式上的一对矛盾:
古之国史,皆出一人,故能藏诸名山,传之百代。而欲以乌集之人勒鸿钜之典,何以胜之?故一班固也,于《汉书》则工,于《白虎通》 (1) 则拙;一欧阳修也,于《新唐书》则劣,于《五代史》则优,此其证也。今之开局成书,虽藉众手,顾茂才雅士,得与馆阁之选者,非如古之朝领史职而夕迁之也。多者三十年,少者不下二十年,出为公卿,而犹兼翰林之职,此即终其身以史为官也。自非遴有志与才者充之,默然采其曲直是非于中外雷同之外,以待他日分曹而书之所不及,吾不知奚以举其职哉?
按照焦竑的想法,成立史局固然是必要的,但史局必须选择“有志与才者”,而且要做好二三十年修史的准备。这似乎是在暗示当时召入史局的人员中有很多素质不高,只为一时糊口求财而来者。在《修史条陈四议》中,焦竑进一步指出,史局一开,各种请托、营私现象便不可遏制:
国初修书,多招四方文学之士,不拘一途。近日内阁题请,实合此意。但世道日衰,人情不美,未得学行之人,徒为奔竞之地。其于纂修,无益有损。况今承明,著作之廷,济济多士,供事有余,宁须外索?中惟星历、乐律、河渠三项,非专门之人,难于通晓。宜移文省直,访有精通此学者,或召其人,或取其书,史官就问,大加润删,以垂永久。此外决当谢绝,勿启倖门。至史馆两房中书,本供缮写,今始事之日,方翻阅遗文,搜讨故实,下笔之期茫无影响,誊录之官安所用之?而已窃大官之供,同太仓之鼠,甚属无谓。似当暂为停止,俟他日脱稿之后,经总裁改定,方可取用。量为资给,不但冗费可裁,而亦侥幸少抑。
当时修史仍在准备之中,下笔尚遥遥无期,史馆中便已经安排了誊录之官,这明显是为了领饷而设。前文提到,焦竑在北京为官时,其妻赵氏的一位中表亲要她带话,请焦竑帮忙,被赵氏严词拒绝了。那次请托很有可能就与史局事务有关。在焦竑看来,朝廷里人才济济,完全能胜任修史任务,根本无须外聘。而真正需要专业人才辅助的,是星历、乐律、河渠三方面内容,这样才能提高“志书”部分的质量。
国史中的另一重要部分,是人物传。在对历史人物的评价依据上,焦竑也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他指出,当时史局收到的材料,以台省官员奏疏和士大夫家族提供的墓志铭、行状为主。但这些材料的真实性是值得怀疑的。就台省官员奏疏而言,“忠臣义士感时抗论,匡主犯颜,其中崇论谹议,不谓无之,而任性附会,轻摇笔端者,其徒实繁也”。这就是说,官员在奏疏中所表现出的“公而忘私”,甚至不惜触怒君主、冒死直谏,的确可能出于忠义之心,但也不排除有任意附会、沽名钓誉之徒。事实上,在焦竑看来,属于后一类的官员人数还相当多。
至于私家进呈的墓志铭、行状,则更不可靠。焦竑指出,古代墓志铭上只写生死时日而已,只是为了防止沧海桑田之变。然而现在的墓志铭,都是子孙为了表彰先人而作,通篇充斥溢美之词。这也就是所谓的“谀墓”。针对这一问题,焦竑提出“章奏采矣,而又参之时论;志铭收矣,而又核之乡评”(《论史》)的处理方法。也就是说,在阅读奏章与志铭材料的同时,还要结合时论与民间公议,才能对个人做出全面评价。与此同时,还应该着意访求那些事迹未见流传的忠直之士,以及穷乡僻壤的孝子贞女。总之,人物列传不能贵贱有别,只收录高官名宦,而应当“贵贱并列,不必以位为断”(《修史条陈四议》)。唯有这样,才能撰写出一部信史。
此外,焦竑还主张为建文、景泰二朝立帝纪,“以其临御一时,犹难泯没,所谓国可灭,史不可灭也”。而不应当沿袭前代建文附太祖、景泰附正统,即“孙蒙祖号,弟袭兄年”的旧例。(《修史条陈四议》)
在史料搜集与整理方面,焦竑检索查阅宫中藏书后,感觉缺漏甚多,修史工作无从下手。他建议朝廷知会地方,“责成省直提学官加意寻访,现今板行者,各印送二部。但有藏书故家,愿以古书献者,官给以直;不愿者,亦抄写二部,一贮翰林院,一贮国子监,以待纂修诵读之用。即以所得多寡为提学官殿最。书到,置立簿籍,不时稽查,放失如前者,罪之不贷。此不但史学有资,而于圣世文明之化,未必无补”(《修史条陈四议》)。
从这两篇议论可以看出,焦竑对于纂修国史一事投入了巨大心力,希望修成可以真正传之百代的作品。他本人在史馆中,也是日夜不休,整理抄录历朝训录,以及各地征集而来的碑铭、志状、表传,甚至小说笔记,也都一一过目。在这段时间,他还常常动用私交,请友人为他提供更多素材。
然而到了万历二十四年(1596),提议修国史的陈于陛病逝于任上。没过多久,总裁官王锡爵也致仕回乡。朝中渐渐出现了反对修史的声音,而史局中则更加人浮于事、弊端丛生。此时焦竑正身陷《养正图解》的舆论风波,加之修史工程遇阻,颇感身心疲惫。他在给友人的书信中写道:“弟碌碌京尘,自觉可厌。故山时入梦寐,又未能即遂,奈何!”(《与张叔广》)在京城为官数年,焦竑对于这座城市已经心生厌倦,他眼中的“碌碌京尘”再也没有“帝城芳景倍他乡”的明丽动人。他开始思念家乡,甚至出现了一丝避世退隐的情绪。然而焦竑对修史一事仍没有放弃。他对同事刘某说:“金马浮湛,聊以避世,乃世复不容,则有投劾去耳。同馆兄弟得一二人,为时宣力,即足慰焉,殆不必己出也。”(《答刘翰编》)
万历二十五年,宫城意外失火,熊熊大火将史馆三年来搜集的材料与书稿也付之一炬。只有焦竑手中,还保留了个人抄录的部分材料。在此基础上,焦竑于日后编写了《国朝献征录》与《国史经籍志》。这两部著作,也是此次修史工程仅存的遗产。在处理火灾善后事宜时,张位借机奏请关闭史馆,国史纂修工程至此彻底终结。
就在这一年秋,焦竑又奉命担任顺天府乡试副主考官。当时的他不会意识到,更大的政治风暴即将到来。
顺天府乡试又称“北闱”,因为在首都举行,考生中不仅有京畿地区的士子,也会有京官子嗣、国子监生。可以说,北闱是全国最重要的乡试,考官一般出自翰林院。尽管北闱的录取比例比他省乡试要高,但因为应试群体复杂,种种科场舞弊、贿赂考官的事端屡见不鲜。《明史·选举志》说顺天乡试“贿买钻营、怀挟倩代、割卷传递、顶名冒籍,弊端百出,不可穷究,而关节为甚”。久而久之,攻讦指摘北闱科场舞弊,也成了官场排除异己、挟私报复的手段。万历十三年(1585)乙酉科乡试,就曾因考生冒籍闹得沸沸扬扬,最终导致八名考生被革去功名,正主考张一桂则被调往南京。
此次丁酉科北闱,考官原本应当从詹事府春坊官中按序依次产生。春坊是掌管皇太子教育的机构,古已有之。至明清时期,春坊受詹事府统领,实际上是翰林院编修、检讨升转之阶,并没有下属机构。春坊官有谕德、中允、赞善等衔。前文提到的朱常洛六位老师中,排在首位的郭正域就是谕德,为从五品官,因此他在翰林院的身份比焦竑这位从六品的修撰要高。然而不知为何,当顺天府请朝廷指派考官时,万历皇帝却任命了春坊中允全天叙为主考,而以非春坊官的焦竑为副主考。这可能是考虑到考官任命的规律性太大,请托作弊更难以控制,所以想来个出其不意。在得到任命消息的第二天,焦竑就以副主考的身份入场,其本人也相当诧异。这样一来,原本应当担任考官的人选,则对焦竑大为嫉恨,在任命消息传出的当天,便开始制造流言,恶语中伤。
由于焦竑本人曾久困科场,深知考生的艰难,故其担任副主考时,对每份试卷都仔细评阅。然而直到放榜前两日,他仍没有发现出类拔萃、可以毫无争议置于首位的那份答卷。于是他又翻看那些已被删落的考卷,没想到果然发现了遗珠。有一位考生的头场文章,就令焦竑击节称快,把三场答卷都看完后,焦竑拍案叹道:“这位考生必将成为大儒!”于是焦竑将这位考生拔为乡试第一名,即解元,而他就是日后在农学和引进西学方面都极有作为,官至礼部尚书、内阁次辅的徐光启(1562—1633)。
乡试结果公布之后,非议随之而起。有人发现,中式考生中的吴应鸿、汪四论、曹蕃、郑芬等九人,“文多险诞语” (2) 。所谓“险诞”,是指文章风格奇诡,多引用道家经典中的老庄语。众所周知,明清时期科举考试的题目,都出自儒家经典,而考生作答的文体,则是八股文。这种文章不仅格式、字数都有严格限制,而且对儒家经典的解读必须与朱熹相同,决不能自由发挥。引用老庄之语的答卷居然在中式之列,这是考官的严重失误。在大学士张位、詹事府詹事郭正域的支持下,作为言官的六科给事中项应祥、曹大咸、杨廷兰等捕风捉影,指责焦竑接受考生贿赂,徇私取士。
面对这样的指控,焦竑连忙上疏为自己辩白。他在《谨述科场始末乞赐查勘以明心迹疏》中,对整个考场阅卷的过程进行了详细说明。前文已提到,对于科举考试中涉及“五经”的题目,考生可以自选一经答题。考官的分工模式,则是正考官评阅《易》《书》二经试卷,副考官评阅《诗》《春秋》《礼记》三经试卷,二者各不相涉。而身陷争议的吴应鸿、汪四论、曹蕃、郑芬之考卷,都是正考官全天叙所取。他们的文章有无问题,都由主考官裁决,而非焦竑可以左右。
至于被焦竑所取的曹蕃,选作的是《礼记》题。在“五经”之中,《春秋》与《礼记》原为冷门,佳卷极少,乡试中以《礼记》入试者,只有一百八十人。焦竑认为,曹蕃的试卷在这些人中,的确出类拔萃,所以将他定为第一。如果有人质疑他评卷不公,完全可以复查所有落卷,优劣自可分明。然而造谣之人却认定焦竑与分校官何崇业收了曹蕃的贿赂,甚至有“千金一掷”之语。但“千金”到底给了谁?经谁之手?有谁为证?全无半点实据。在焦竑看来,何崇业与曹蕃都来自苏州,从这层关系上说,曹蕃有没有贿赂,当问何崇业。而曹蕃作为苏州籍考生,没有入北京国子监,却被允许参加顺天府乡试。这在当时属于冒籍,该去审问礼部官员。然而现在所有的指责都针对自己,实在令他难以接受。
在九位问题考生中,汪四论与焦竑的确有过私交。汪四论为选贡生,品学兼优,曾经为焦竑的儿子授课三个月,因此是焦家的塾师。对于这点,焦竑并不否认。然而焦竑认为自己心底坦荡,毫无徇私之意。当年他的两个儿子本应该参加乡试,但由于焦竑被任命为副主考,所以遵例回避,并未入场。而朝廷从未规定考官家里的塾师也要回避,这说明他和汪四论之间的关系构不成任何话柄。
概言之,焦竑在入场前一天才接到任命,即使有受贿、徇私的想法,也不可能在一日之间与数位考生达成交易,而在批阅试卷之时又做到只手遮天。对他的质疑,从逻辑上是说不通的。然而令焦竑更为愤懑的是,言官们只弹劾他这位副主考,而对主考官的责任却避重就轻。这更是颠倒是非,显然有挟私报复的成分。
另一方面,为增加焦竑的罪状,给事中曹大咸等人还翻出了徐性善一案,说焦竑在奉使南还时,曾向徐某借钱买房。徐性善原为京师富商,后出钱捐了光禄寺署丞一职,因此得以结交朝中大员。他与不少官员做过灰色交易,通过贿赂后者,而得到机会染指宫中财物。例如他曾购房赠予吏部侍郎徐检庵,后者在此基础上扩建宅邸。万历十八年(1590),御史黄卷因向徐性善索贿不得,转而揭露他偷盗内府财物。最后徐性善被流放,家中财产遭到籍没。不过徐性善的罪名在万历十八年间已经坐实,而焦竑前往河南开封册封周王藩属的颍川、沈丘二郡王,事后南还探亲,则是万历二十年之事。从时间上说,焦竑不可能在此时向徐性善借钱买房。而且徐氏的账本上,也并没有焦竑向他借钱的记录。
此外,焦竑还被扣上私役水手、隐占军丁、克扣粮饷等为祸地方的罪名。这似乎是将焦竑与王莽、曹操、司马懿、桓温等“乱臣贼子”类比,暗示焦竑为祸朝廷,所图非小。对这些无端罗织出的罪名,焦竑也一一进行了回击:“臣非县官,安得私役水手?臣非将官,安得隐占军丁?所扣粮饷,不知出于何衙门?问之大咸,不能置对者。夫莽、操、懿、温,古之篡逆乱臣也,自非手握重兵,威权震主者,未易以此拟之。而大咸不难以加臣,则其余固不足道也已。”(《谨述科场始末乞赐查勘以明心迹疏》)
事实上,此次科场案的情节并不复杂,针对焦竑的几项指控都没有真凭实据。是非黑白,自有公论。可是随着王锡爵、陈于陛等大员离任,焦竑在朝中已失去了有力的支持,而发难一方背后却有张位与郭正域站台。因此,朝中虽不乏同情焦竑者,可敢于站出来为焦竑说话的却屈指可数。无论焦竑如何剖白,也未能扭转败局。
万历二十六年春,焦竑被贬为福建福宁州同知。在当时的官僚体系中,一州的正印官是知州,同知只是个毫无实权的佐贰官,为从六品。与翰林院修撰相比,尽管品秩没有降低,但焦竑在仕途上已再无继续发展的可能。而且以“状元”的身份而担任地方副职,也令人感到耻辱。当时与他作伴南下的,是好友李贽及数位僧人。舟中无事,焦竑拿出宋代郭彖编纂的《睽车志》一书给李贽看。由于宋高宗喜鬼神事,所以郭彖在此书中搜罗了大量鬼怪神异故事,以迎合高宗趣味。李贽选择了其中最审慎切实的部分,每天仔细地抄录于纸上,给僧人们传阅。晚上则令众僧诵《法华经》与《往生神咒》,以超度水神水鬼。后来李贽决定写一篇发愿文,开头便写“焦弱侯状元与余联舟”,作为事件的起因。焦竑见后却说,“状元”两字就不必写了。李贽不解地问道:“为何不必写?鬼神中也有仰慕贤人的,退一万步说,‘状元’二字也能让鬼神产生敬意,写有何妨?”焦竑答道:“只能吓鬼而已,哪能让鬼产生敬意呢?”李贽听后不觉发笑,他一语双关地说:“确实只能让鬼产生敬意,吓鬼是不可能的。你要是真能吓鬼,今天就不会在这船上了。”说完,李贽与焦竑都大笑不止。
李贽说焦竑不能“吓鬼”,显然是将构陷他的张位、郭正域之流比喻为“鬼”。而焦竑说“状元”二字只能“吓鬼”,则表达出他的失落与自我怀疑。作为王学后人,焦竑信奉知行合一,十年身处庙堂,不忘江湖之远,几次为灾区百姓上疏。在教导皇长子、编修国史、主持顺天府乡试等几项工作中,都尽心竭力。他一心想要多行实事,有着士大夫治国平天下的抱负。然而最终败于残酷的现实,令自己身陷绝境。
焦竑离京后,万历朝频繁的官场倾轧和人事变动不断升级,官场上的悲观情绪日益蔓延。很快,曾经相当强势的张位,也因与翰林院官员不合而遭到弹劾,万历皇帝给他停职闲居的处分。不久后,又发现妖书《忧危竑议》,御史赵之翰检举张位是主谋,万历皇帝下诏,将其革职为民,亲友也受到株连,可见当时官场权力斗争之激烈。然而焦竑被贬,却是无法挽回的了。焦竑的门生陈懿典在给老师的信中写道:“有名世真人而不蚤用,又不能容之朝,已出世纲而矰弋犹未已,则不但门墙之所扼腕,亦贤士大夫之所不平也。”(《寄焦老师》)袁宏道也感慨:“宦途薄恶,情态险仄可笑,无论师不欲闻,即弟子亦不欲言之。”(《焦弱侯座主》)这些弟子们除了对焦竑的遭遇感到不平、不忿之外,也由此生出一种末世的凄凉无奈情绪。焦竑任福宁州同知的次年,又在“大计”中被纠,再次降职。这次,他索性辞掉职务,致仕回乡。焦竑的人生,又将翻开新的一页。
(1)《白虎通》,又名《白虎通义》《白虎道德论》。东汉章帝建初四年(79),朝廷召开白虎观会议,讲议五经异同,意图弥合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的差异。会议的结果由班固编成《白虎通义》一书,简称《白虎通》。该书以今文经学为基础,初步实现了经学的统一。
(2)张廷玉:《明史》卷二百八十八《列传第一百七十六·文苑四》,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739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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