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竑自幼读书勤奋,深知自己所承担的家族责任。其日后在给日照宗人的信件中写道:“某自髫年发愤向学,岂第为世俗梯荣计?实吾父督教甚严,不忍怠弃,欲因之稍稍树立,不愧家声耳。巍科清秩,梦想不到。一旦得之,皆我先世祖宗之积德,我父母之教督,非某一人力也。”(《与日照宗人》)尽管焦竑说其读书的目的不是为了“世俗梯荣”,而是为了实现父亲的期许、光耀门楣,然而一旦走上了这条道路,就无法真正做到清心淡泊。毕竟科举入仕,就是士人的成功标准,也是登上成功阶梯的唯一途径。这条道路的艰辛,也令人对它的回报有更多期许。像焦竑这样的士子,其实是时时处于矛盾之中的。
焦竑年少即有文名,后又拜师于耿定向,受其提携极多。他学识广博、思想活跃、交游极广,具有一个成功学者的必要条件。然而在科举考试上,焦竑却并不顺利。其入仕之前的坎坷经历与复杂心态,是当时文人阶层的生动写照。
嘉靖三十四年(1555),十六岁的焦竑成为应天府学生。明清之际,府学、州学与县学是在全国府、州、县衙门所在地设立的一种官办学校。明代应天府下辖八县,各县均应设置县学。但由于上元、江宁二县为附郭县,故不再另外设立县学,而是将学生并入应天府学。
应天府学的基址在古浮桥之东北,其历史可以追溯到北宋时期的县学,后为元代路学。明初曾以其地为太学,新国子监建成之后则改为府学。应天府学的规模并不大,府学中有一堂四斋,因为上元、江宁二县不设县学,所以在府学中又增设了二斋,变为一堂六斋的规模。当时地方学校中的“堂”,一般都称明伦堂,但在应天府学中却称明德堂(图二)。而儒学棂星门以及门外华表,皆是元代儒学的遗存。
图二 现今南京夫子庙内的明德堂
府、州、县学每年招生一次,考生有两大来源:一是民间俊秀,二是官员子弟。至于每年招生的名额,国家也有明确规定:在京府学六十人,在外府学四十人,州学三十人,县学二十人。国家对这些生员“日给廪膳,听于民间选补,仍免其家差徭二丁” (1) 。也就是说,府州县学生享受津贴,且有徭役优免,故称为廪膳生或廪生。照此规定,合并了上元、江宁二县学的应天府学,当有廪膳生一百名。
洪武二十年(1387)后,由于入学需求增大,各级儒学开始招收增广生员。增广生不享受廪膳,原无人数限定。直至宣德三年(1428),始定在京府学为六十人,县学二十人,与廪膳生人数相同,这就使应天府学人数增加了一倍。嘉靖三年(1524),又令增应天府学廪膳、增广生员各二十名,使府学总人数达到二百四十名。
尽管应天府学生员人数不少,但整个师资队伍只设教授一人、训导四人,共五人。这也就意味着,教授、训导基本无法对每位学生进行深入指导。在焦竑入学的那一年,应天府学的教授也刚刚换任。新来的教授是刚从松阳县令任上调至南京的王铣(1504—1590)。王铣,字重之,号春沂,他对焦竑相当器重,而焦竑也对这位老师深怀感恩。王铣去世后,焦竑为其撰写了墓志铭,其中记道:“先生适以松阳令改学博士至。群诸弟子试之,拔俊茂四十余人,督之加严,每一义出,必细为窜定,至午夜不休。或片语有当,嘉叹再四,津津若有味乎其言也。稍倦,时出酒胾相劳苦。由是人人自奋,惟恐不当先生意者。是时也,凡属先生所赏识,率强半登上第。”(《福建漳州府通判春沂王先生墓志铭》)
可见王铣的做法,是从二百四十名府学生中挑选出优秀者四十余人,亲自指导。对于一位府学教授而言,这大概也是工作量的极限了。在这四十余人的“精英班”中,焦竑结交了四位好友:吴自新、张维德、李鼎卿与金光初。他们年龄相仿,志趣相投,可谓“总角之交”,友谊将维持一生。其中吴自新,字伯恒,江宁人。他与焦竑在入府学之前便已相识。焦竑曾这样描述两人的早年交往:“始我少年,与君往还。于时嘉靖寅卯之间,冶城长干,青灯夜阑,课书弹艺,无隐弗殚。乡书并登,殖学弥力,共被同行,旁观啧啧。”(《祭吴伯恒》)焦竑与金光初的关系也相当特殊。焦竑的第一任妻子是朱氏。而日后金光初续弦时,娶的正是朱氏的妹妹。因此两人从朋友又变为连襟,格外亲密。在焦竑的府学同学中,还有顾国辅(1538—1594),即顾起元的父亲,因此焦家与顾家也算有通家之谊。
然而在当时的教育模式下,进入地方学校,成为生员,最大的意义在于获得了参加乡试的资格。由于生员规模与学校师资严重失衡,学校对于生员的实际教育相当有限。像王铣这样的府学教授,已属难得。一般而言,地方学校的生员只在县令到任、考课或岁时祭孔时才一至学校。更多时候,士子们要靠自学与交游来提高学业水平,焦竑自然也不例外。
这一时期,焦竑结识的一位重要人物是沈启原(1526—1591)。沈启原,字道初,别号霓川,一号存石,浙江秀水人。他是嘉靖二十五年(1547)举人,三十八年进士,历任南京工部屯田司员外郎、郎中,四川布政司参议,陕西按察司副使。著名的晚明笔记史料《万历野获编》,就是沈启原孙沈德符所作。
焦、沈二人如何结识,不得而知,时间当在沈启原任官南京之时。据沈德符记载,焦竑与其祖父相知最深,每年都要去嘉兴沈府的藏书楼抄阅图书。焦竑要从南京前往浙江秀水抄阅图书,一个主要原因当然是因为家境贫寒,无法大量购买书籍。而沈启原藏书丰富,且愿意与朋友分享这一资源,则是另一重要因素。据焦竑回忆,沈启原一生对珍玩货瑶、声色犬马,皆无丝毫兴趣,所好者唯有图书。“上自金匮石室 (2) 之藏,以至古今集,悉购无遗。”(《陕西按察司副使霓川沈先生行状》)若自己的藏书中有缺损部分,沈启原都要想方设法向别的藏书家借来全本,一定要誊抄补全。沈家原有书楼三楹,后因为沈启原藏书越来越多,书楼不能容纳,便又建一楼,名“芳润楼”。藏书楼中窗明几净,沈氏在其中悠然翻阅,手不停披,废寝忘食。此外,沈启原收藏书籍,不像别人追求宋元善本。他对书籍的要求只是纸版精明,能方便自己与朋友阅览,没有太多功利目的。当然,如果有人送书于他,也是最令沈启原高兴之事。焦竑的刻苦勤奋,显然令沈启原大为赞赏;而沈启原好书藏书,并乐于分享,也使焦竑这样的寒门士子受益良多。日后焦竑也以藏书家而闻名,沈启原对他的影响应当很大。通过沈启原,焦竑还结识了其弟沈启南,二人之间的友谊也延续了四十余年。
沈启原对焦竑的另一次提携,则在嘉靖四十三年(1564)的江南乡试。前文提到,焦竑的大哥成为府学生员之后,屡踬乡试。最后自己的好朋友们都有了功名,自己仍一无所获,只能以选贡生的身份参加吏部铨选,成为灵山县令。相比之下,焦竑的运气稍好,在二十五岁时即考中举人。而在当年的江南乡试中,沈启原刚好是同考官。
沈启原为何能成为乡试考官呢?原来,明代乡试考官,包括主考官二人、同考官四人。其中主考官负责出题、审定试卷、决定去取、核定名次,并负责将取中的举人名单连同其试卷一并奏报皇帝。同考官则协助主考官出题、阅卷。永乐以后,应天府乡试主考官多出自翰林院。而乡试中的同考官,则为地方教官,也就是像王铣那样的府学教授,或州学学政、县学教谕。嘉靖六年,经吏部与礼部会同商议,于两京六科部署等官内访举同考官。在“五经”中,每经设一名,随考试官入场,其余同考官仍用地方教官。于是乡试同考官的规模有所扩大,开始有低级京官参与。
据沈德符记载,祖父沈启原当时任南京工部郎中,被选为“书经”的同考官。众所周知,古代科举考试的核心内容是“四书五经”。乡试共分三场,其中最重要的第一场,就是围绕“四书五经”出题。试题之中,三道与“四书”相关,四道与“五经”相关,而考生可以自行选择“五经”中的一经来答题。(图三)当时焦竑选择的是“书经”,即《春秋》,而沈启原恰好是“书经”一房的同考官。沈启原对焦竑的文章风格十分熟悉,不仅将其选中,而且想要拔为首卷。然而主考官却更欣赏吴江人沈位。最终将沈位定为解元,也就是乡试头名,焦竑稍居其后。从当时的考试制度来看,沈启原这样做是有作弊嫌疑的。但是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披露这段往事时,焦竑已经成为状元,名重天下。因此,沈启原对焦竑的私心非但无错,反而能体现出其慧眼识才。这科乡试中,与焦竑一同中举的,还有他的好朋友吴自新。
图三 江南贡院旧影
而对焦竑的人生影响更大的,则是耿定向(1524—1596)。耿定向,字在伦,号楚侗,人称“天台先生”,湖广黄州府黄安县人,是明代著名的理学家。耿定向为嘉靖三十五年(1556)进士,除行人。行人是专管传旨、册封等事的专职使者。后被擢升为监察御史。当时严嵩父子窃政,吏部尚书吴鹏附之。耿定向上疏弹劾吴鹏,指出吴鹏的女婿、翰林学士董份为会试主考官时,对吴鹏之子吴绍存有私心,考试结果不公。但由于严嵩等人袒护吴鹏,此事不了了之。嘉靖四十一年冬,耿定向被任命为南直隶提学御史,来到南京。
明代的提督学官,始设于正统元年(1436)。当年奏准,各处添设按察司副使或佥事一员,南北直隶监察御史各一员,专门提督学校。景泰元年(1450)曾革罢提学官,天顺六年(1462)复设。南直隶提学御史的主要职责,是对各府、州、县儒学的教学情况、师生行为、生员人数、廪膳发放、学校修葺等事务进行定期考察。由于其驻地在南京,因此对于应天府学当然关注更多。事实上,当时府学教学与管理皆比较松散,府学教授除了指导学生外,并没有行政上的实权。真正对应天府学实行监管的,一为南直隶提学御史,二为应天府尹。
耿定向为南直隶提学御史时,没有因为自己已经功成名就,就轻视府学里的生员们。他循循善诱,并选择一些才行兼优之士,收至门下。甚至对于民间社学,他也有所关注。一时南都家弦户诵,彬彬成风。此后,南直隶十四郡,学风更兴。当时还是府学生的焦竑很快就吸引了耿定向的注意。他向焦竑传授“良知之学”,把他引入王阳明心学殿堂。耿定向还将焦竑引荐给时任南京刑部郎中的史桂芳。史桂芳,字景实,号惺堂。他是陈献章的再传弟子,属于白沙学派。后来与泰州学派的罗汝芳、耿定向交往,讲心性之学。史桂芳强调“知耻”“改过迁善”,重视师友的帮助。后来焦竑回忆:“余弱冠为弟子员时,耿师以督学至,闻余资稍近,托史惺堂先生委屈接引之。”(《崇正堂答问》)史桂芳是苦行持修之人,然而每次见到焦竑,只和他谈举业。后来渐渐熟悉了,则教导他修身平天下的道理,却从来不和别人谈论理学。某次众人同座,有位来自婺源的文士,名叫詹一麟,问《论语》中“朝闻道,夕死可矣”该如何理解。史桂芳却说:“我们这些当官的,满身俗骨头,怎么敢妄称‘闻道’呢?”这体现出史桂芳对“道”的敬畏,给焦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他日后回想起来,也常为之愧汗。
耿定督学南直隶时的另一重要举措,就是建立崇正书院,延请四方来学之士讲学于此。而焦竑也是因为这一契机而逐渐融入泰州学派,并最终成为理学大家。要理解这层关系,首先需对明代的书院和讲学有所了解。
书院是自唐代以来逐步发展成熟的一种文化机构。与官办的国子监、府学不同,书院是私人讲学之所,强调论辩发难,倡导自由地研究学问。南京在北宋中期就有了书院,其中较为著名的是茅山书院。据至正《金陵新志》记载,天圣二年(l024),知府王随奏“处士侯仲遗于茅山营葺书院,教授生徒,积十余年,自营粮食。望于茅山斋粮所剩庄田给三顷,充书院赡用”。茅山书院是北宋时期全国著名的书院之一,与湖南衡阳的石鼓书院、长沙岳麓书院、江西庐山的白鹿洞书院、河南商丘的应天书院等齐名,可惜未能得到很好的保护和传承。知府王随去世后,书院失去经费来源,逐渐荒废,至庆历年间(1041—1048)全部废弃。
延至南宋,茅山书院曾几经修复、移址,后来有一个叫刘宰的人在茅山下重建书院,仍沿用茅山书院名称,后又废弃。再如南宋时期比较著名的南轩书院,旧在天禧寺,因张栻(1133—1180)读书于此而得名。真德秀(1178—1235)为转运使时,立祠祀之,后废。淳祐、咸淳间屡复,但至明代业已无存。
明中后期,南京又修复、新建了一批书院。其中历史最久的是明道书院。该书院基址在镇淮桥东北,始建于南宋淳熙初年,原为祭祀明道先生程颢(1032—1085)所创。至元时,明道书院废圮。嘉靖初,御史卢焕在原址恢复明道书院,并以其地祀明道先生。后有御史刘隅、章衮增饰。但此时的明道书院仅为祭祀程颢之场所,讲学的功能已不复存在。
嘉靖之后,推动南京书院复兴的关键人物是湛若水(1466—1560)。湛若水,字元明,广东增城人,著名思想家、理学家。嘉靖三年(1524),湛若水任南京国子监祭酒,八年官南京吏部侍郎,十二年升南京礼部尚书,十五年改南吏部尚书,十八年改南兵部尚书,次年致仕。湛若水早年就拜新会县名儒陈献章为师,成为白沙学派的衣钵传人。此后,湛若水在陈献章思想的基础上,提出“随处体认天理”,又自成一家,创建甘泉学派,门人众多。湛若水的思想与王守仁有所不同,其讲学几与王守仁齐名,时人称“王湛”。尤其是嘉靖六年之后,王守仁任南京兵部尚书,二人同在南都,相互应和,最是盛事。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就评论道:“王、湛两家,各立宗旨,湛氏门人,虽不及王氏之盛,然当时学于湛者,或卒业于王,学于王者,或卒业于湛,亦犹朱、陆之门下,递相出入也。”
湛若水在南京任官时间较长。他不仅热衷于讲学,还大力兴复书院。从他任南京吏部侍郎时,就有四方之士追随他讲道授业,人数不断增加。于是湛若水便创建了一座书院,命名为新泉精舍。该书院由卒业于南京国子监的溧阳县绅士史际用斋舍改建而成,并捐学田二百亩,作为书院经费。因施工时掘地得泉,遂名“新泉”。至湛若水任南京礼部尚书时,他又创办了新江书院。新江书院位于江浦南门外,原为祭祀江浦著名学者庄咏而建,但喜好讲学的湛若水也以此为同志聚会谈道之所。
那么,所谓的讲学,究竟是讲什么呢?其实就是义理之学,即理学,或称道学,是宋元明时期儒家思想学说的通称。理学分两派,一派为“程朱理学”,以宋代程颢、程颐、朱熹为代表,强调“理”高于一切;另一派称“陆王心学”,以宋代陆九渊、明代王守仁为代表,强调“心”是宇宙万物的主宰。王守仁的学说,是明代影响最大的哲学思想,也是中晚明思想界的主流。他的弟子们在传承王学的基础上,又各自有所发明,形成不同的门派,其中最重要的一支,便是泰州学派。
泰州学派的创始人是王守仁的弟子王艮(1483—1541),字汝止,号心斋。由于他是泰州人,所以这一派被称为泰州学派。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一书中,将罗汝芳、杨起元、耿定向、耿定理、焦竑、潘士藻、方学渐、祝世禄、周汝登等归为泰州一脉。其中耿定向与焦竑的关系,就建立于前者任南畿学政之时。焦竑曾说:“向来论学,都无头脑,吾师耿先生至金陵,首倡识仁之宗。其时参求讨论,皆于仁上用力。久之,领会者渐多。吾辈至今稍知向方者,皆吾师之功也。”(《崇正堂答问》)
通过耿定向,焦竑又结识了其弟耿定理。耿定理,字子庸,号楚倥,耿定向仲弟。他年少时读书不成,时遭父亲责备,常独行空谷中,忧愤难解。有人问他为何如此,耿定理回答道:“我就是想不明白,像个睁眼瞎。”为了参悟义理,耿定理常静坐一室,终岁不出,或求友访道,累月忘归。后来他通过与方湛一、郑豁渠、何心隐的讨论,终于有所感悟,自觉不再是睁眼瞎。耿定向曾说,他的思想也受到耿定理的启发。尤其是耿定理认为,圣贤千经万典,但关键的话并不多,只要把握住要语,就能明白义理。当耿定向问他何为要语时,定理回答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 (3) 一句最为紧要。这对耿定向启发极大,令他有豁然开悟之感。
耿定向官南都时,耿定理也来到金陵。当时他刚从孔孟之乡曲阜游学归来,若有所得。在南京,耿定理与焦竑、吴自新、杨希淳等热烈地讨论学问,打得火热。吴自新是焦竑的府学同学,前文已提及。杨希淳亦是南京有名的儒士,他曾师从常州著名的儒学大师唐顺之(1507—1560),故而虽无功名,却颇为士林敬重。耿定向到南京之后,杨希淳也拜在他门下。焦竑与杨希淳大概相识已久,因为杨希淳与焦竑的长兄焦瑞有个共同的好友——李逢阳。据记载,日后杨希淳染上瘟疫卧床不起时,是李逢阳亲自为他调药医治,日夜照料,完全不避感染的风险。别人提醒他时,李逢阳就说:“我要是也染上瘟疫,能和杨希淳死后作伴,也是快活的。”杨希淳最终没能挺过去,他死后没几天,李逢阳果然也去世了。杨的遗稿,则是由吴自新帮他整理刊印的。从年龄上说,杨希淳要长于焦竑、吴自新,耿定向也对他相当赏识。然而就发扬心学而言,耿定向更看重的还是年轻的焦竑。
当时有个名叫孙德涵的士人来到南京,住在明道祠中。听说耿定理也在南京,就前去向他求教。但对于孙德涵提出的问题,耿定理总是不予回答,这令孙德涵相当气愤。他憋着一口气,一定要让自己有所参悟,再也不求教于人。但无论他怎样闭门自修,依然不得要领。于是耿定向便建议他,多和焦竑交往切磋。过了一年,孙德涵终于有所感悟。他特意写信给耿定理,感谢他激发出自己的潜能。而耿定向将这件事记录下来,也是对焦竑的一种赞赏。当时焦竑才二十六岁。
嘉靖四十五年(1566)六月,筹建数年的崇正书院正式建成(图四)。书院位于清凉山东侧,依山就势,筑有殿堂三进,规模较大。耿定向选南直隶十四郡名士读书于此,以二十七岁的焦竑为山长,自己也时常到书院亲自讲学。焦竑在《先师天台耿先生祠堂记》中写道:“先生间一临,相率持所疑难问,启以机钥,靡不心开目明,欢喜踊跃。或不待词说,而目击意悟,虚往实归者,往往有之。”更多时候,则是由焦竑带领士子们相互切磋讨论。这不仅令他的思想日益成熟,也提高了他在学界的名望,甚至开始有人专门到南京向他请教。
图四 现今为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的崇正书院遗址
隆庆元年(1567),也就是崇正书院建成的第二年,耿定向晋官大理寺丞,离开了南京。次年,因为触忤朝中权贵,辞官回到湖北黄安。这年冬,焦竑与其他门人也前往黄安,与恩师耿定向及其弟耿定理、耿定力等讨论学问、纵情山水、赋诗酬答。临别时,焦竑写下《留别天台耿先生》一诗:“千崖落木动微寒,匹马西来岁欲残。四海风流今下榻,一尊烟雨夜凭栏。时危自觉知心贵,身在翻悲会面难。一望归舟肠尽结,横江波浪正漫漫。”(《焦氏澹园集》)
也就是在隆庆二年,焦竑又结识了另一位晚明思想史上的重要人物——李贽(1527—1602)。李贽,字宏甫,号卓吾,又号温陵居士、百泉居士等,福建泉州晋江人。他幼习儒业,却对程朱理学毫无认同。中举之后,李贽便止步于科举,通过吏部铨选得了个县学教谕之职。嘉靖三十八年(1559),升任北京国子监教官。后以丁父忧回乡,守制结束后回到北京,在礼部任职。不久升任南京刑部郎中,万历五年(1577)后任云南姚安府知府。三年任满,便辞官致仕。在学术渊源上,李贽与浙中学派、泰州学派都有关系。他曾拜王艮之子王襞为师,也十分崇拜罗汝芳。
隆庆二年(1568)是会试之年。由于会试于春季举行,所以很多参加会试的士子们会在前一年冬季便赶到北京。那一科,焦竑的好友吴自新以及长兄焦瑞的好友李逢阳都金榜题名了,所以几人也可能是结伴同行的。在考试前后的交游活动中,焦竑大概就见到了李贽。但二人之间真正的密切交往,是在隆庆四年以后,即李贽任南京刑部员外郎时。
李贽的思想极为开放、独立。他反对泥古,反对以孔子的是非为行为准绳。他要打破所谓传统、圣贤、经典的一切束缚。他曾说:“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给于孔子而后足也。若必待取给于孔子,则千古以前无孔子,终不得为人乎?” (4) 他自己也知道,这种思想言论在当时必然要被视为“异端”而遭到批判,但却从不畏惧。焦竑与李贽接触不久,就发现彼此性格、志趣相投,二人相交莫逆,惺惺相惜。他们商讨学问,往往穷昼继夜,废寝忘食。李贽视焦竑为知己,称自己的学问深受焦竑影响;焦竑也推崇李贽,认为他可坐圣人第二席。此后无论别人如何讥讽、抨击李贽,焦竑都坚定地站在李贽这一方。即使当他的恩师耿定向与李贽发生冲突时,他也极力从中调和,没有因此疏远这个朋友。
万历初期,朝廷开始明确反对创建书院。当时神宗皇帝年幼,张居正为内阁首辅,把持朝政,他本人对讲学最为厌恶。万历三年(1575)新颁布的提学官勅谕中,首先就提到“圣贤以经术垂训,国家以经术作人,若能体认经书,便是讲明学问。何必又别标门户,聚党空谈。今后各提学官,督率教官生儒,务将平昔所习经书义理,著实讲求,躬行实践,以需他日之用。不许别创书院,群聚徒党,及号召地方游食无行之徒,空谈废业” (5) 。这几乎就是张居正的看法。此后,南京地区的书院也逐渐沉寂。湛若水的新泉精舍被废弃,崇正书院也风光不在。但焦竑与四方学人对理学的思考与探讨却从未停止。多年之后,他辞官回到南京,还将在家乡掀起讲学的浪潮。
当然,焦竑的交游活动也并非全部围绕理学讨论展开,更为单纯的士人联谊、诗酒之会、登临旷览,也时时有之。他与嘉隆时期的南京名士,如盛时泰(1529—1578)、许穀(1504—1586),都有所交往。盛时泰,字仲交,号云浦。才气横溢,却久困诸生,没有功名。后来他捐了个国子监生的身份,年五十而卒。盛仲交善画水墨竹石,家住冶城边,宅中建有小轩,苏州文徵明为其题额曰“苍润”。他的才气,连文坛领袖王世贞都为之叹服。据说他每有撰述,舐笔伸纸,滚滚不休,直到把纸都用完才收笔。盛时泰的儿子名叫盛敏耕,字伯年,他和焦竑曾有过一同读书的经历,焦竑对他的博闻强记、诗文隽永赞不绝口。两人之间的友谊也一直持续到盛敏耕去世。
另一位忘年交,是许穀(1504—1586)。许穀,字仲贻,一字石城,应天府上元县人,嘉靖四年(1525)举于乡,嘉靖十四年登会试第一人。初授户部主事,历任礼部、吏部郎中,官至尚宝司卿,嘉靖三十年被罢官。解绶后,许穀里居三十余年,日与亲戚朋友赋诗饮酒,尽山水园林之乐。据说许穀长头,面白皙而圆,巨鼻微须,双眼碧色,就像画上的老子。他有诗名,工行书,喜交游,且最爱饮酒。他酒量极大,八十岁时,还能整日与客人觥筹交错、交谈不倦。焦竑的府学同学吴自新与许穀关系甚好,许穀视这位小友为知己,尤其喜欢和他一起交游。许穀去世后一年,诗集《归田稿》付梓,就是吴自新为其作序。焦竑或许也是通过吴自新与许穀结识。(www.xing528.com)
图五 明嘉靖四年(1525)武功知县姜恩刊本《焦氏易林》
在这段时期,焦竑还广泛涉猎辞章、文物、典章、训诂、考据之学。他四十岁前后,开始计划撰写训诂考据之学的研究著作,《焦氏笔林》《焦氏类林》《焦氏易林》等书,都酝酿于此时。(图五)焦竑在《题类林后》中写道:
余少嗜书,苦家贫,不能多致,时从人借本讽之。顾性颛愚,随讽随忘,有未尽忘者,往来胸臆,又不能举其全为恨。表圣之诗不云乎:“亡书久似忆良朋”,真余意中事也。庚辰读书,有感葛稚川语,遇会心处,辄以片纸记之。甫二岁,计偕北上,因罢去。残稿委于箧笥,尘埃漫灭,不复省视久矣。李君士龙见之,谓其可以资文字之引用,备遗忘之万一也。乃手自整理,取《世说》篇目括之,其不尽者,括以他目。譬之沟中之断文以青黄,则士龙之为也。
可见《焦氏类林》是在焦竑的读书笔记基础上编纂而成,由其好友李士龙资助出版。在这篇后记中,有两点内容尤其值得注意。一是焦竑说他嗜书而家贫,“时从人借本讽之”,这里的“讽”是背诵的意思。前文说到,焦竑常到秀水沈家藏书楼抄书,可以相互印证。二是焦竑的读书笔记,始于“庚辰读书,有感葛稚川语”。“庚辰”是万历八年(1580);“葛稚川”,就是东晋时期有名的道教、炼丹家、医学家葛洪(284—364)。焦竑说庚辰读葛洪之书,很可能是《抱朴子内篇》。在这部书里,葛洪总结了晋以前的神仙方术,同时将神仙方术与儒家的纲常名教相结合,强调欲求仙者,首先要修德行,以忠孝仁信为本。焦竑读葛洪书有感,体现出理学思想与宗教思想之相互交叉补充。
尽管焦竑在成进士之前,已经成为一个思想成熟的学者,不仅在学术界积累了相当的人脉,且有了一定的声望,并出版了几本专著。但举业上的挫折,仍时时折磨着他。尤其是在长兄焦瑞去世后,改变家庭地位的责任就落在他一人身上。焦竑自二十五岁中举后,每三年前往京城参加会试,却次次落榜。他眼见着自己的好友、同学们金榜题名,心中的失落可想而知。隆庆二年(1568),吴自新考中进士,授都水司主事,后擢杭州知府。吴自新上任前,焦竑曾作《送吴伯恒太守之杭州》一诗,其中写道:
窈窕澄湖十里光,几年幽梦寄沧浪。
风烟莽莽林逋宅,云木萧萧冰壑堂。
蟋蟀经秋生别恨,芰荷他日或同裳。
何人不浅郗超兴,为傍清溪架竹房。
自从十四五岁相识,焦、吴二人就亲如兄弟,无分你我。然而这时大家心中都明白,身份上的差距将拉开彼此间的距离,在心理与生活空间上的渐行渐远是必然的。这种失落感,在焦竑《祭吴伯恒》中也有所表达:“自君腾踏,不顾蟾蜍。晤言终鲜,音尘以疏。势则使然,匪君我遗。”吴自新中进士后,曾经的府学同学张维德、李鼎卿也相继中举,各自走上仕途。曾经在金陵发愤自修,与焦竑相处后对理学渐有领悟的孙德涵,也于隆庆五年考中进士。然而焦竑的成功何时才能到来呢?
当时文人面对科举考试的复杂心态,在袁中道(1570—1626)的文章中曾有生动表达。袁中道是“公安三袁”之一,对焦竑相当景仰。他与焦竑的儿子焦尊生也有交往。在袁中道四十初度时,曾写过一篇《心律》,其中对“功名利禄”有这样一段自省:“追思我自婴世网以来,止除睡着不作梦时,或忘却功名了也。求胜求伸,以必得为主。作文字时,深思苦索,常至呕血。每至科场将近,扃户下帷,拼弃身命。及入场一次,劳辱万状,如剧驿马,了无停时。岁岁相逐,乐虚苦实。屈指算之,自戊子以至庚戌,凡九科矣。自十九入场,今年亦四十一岁矣。以作文过苦,兼之借酒色以自排遣,已得痼疾,逢时便发。头发已半白,鬓已渐白,须亦有几茎白者。老丑渐出,衰相已见。其所得果何如也?” (6)
焦竑在科举上的挫折,令人联想起他的大哥焦瑞。焦瑞最后选择放弃科举,而以选贡生的身份入仕。他通过吏部铨选得到灵山县令一职,已经相当幸运了,毕竟这是一个县的正印官。更多的人,可能会成为品秩更低的佐杂官。焦竑很可能也无数次问过自己,是否还要坚持。他的第一任妻子、母亲,以及对他期望最高的父亲,都没能看到他金榜题名的那一天。而焦竑读书几十年,也未能改善家庭的生活条件。四十岁之后,焦竑可能愈发感受到这种中年危机。他曾写过《感述六首》,每首都流露出迷茫与失落。
其一写道:
中岁行藏漫倚楼,吴钩净拂夜堂幽。
姓名未署骐字,出入长看鹿豕游。
远道也谁思老马,褊心亦自怒虚舟。
劫灰俛仰人间世,且拟乘春一散愁。
这首诗中,焦竑首先写到自己人到中年,却一事无成。“骐字”“鹿豕游”,都比喻好群聚的人们,这里形容自己失落的生活状态。在后一联中,焦竑称“远道也谁思老马”,“褊心亦自怒虚舟”。“老马识途”的典故大家都很熟悉,焦竑将自己比作“老马”,是对自身学识与能力的自信,但可惜他这匹老马却没能遇见伯乐。下一句中的“褊心”,意为心胸狭窄。《新唐书·刘禹锡传》中载:“禹锡恃才而废,褊心不能无怨望。”而“虚舟”,则指无人撑掌之小舟。《庄子集释》卷七上《外篇·山木》中写道,市南子曰:“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褊心之人,不怒。”意思是说,当驾船渡河之时,如果被一条无人之小船撞上,即便是心胸狭窄之人也不会对其发怒。而焦竑在诗中却说“褊心亦自怒虚舟”。这当然是因为自己的智识无人欣赏而愤懑难平,以至于面对“虚舟”也会发怒。
其二写道:
懒校时名掩草堂,十年踪迹总堪伤。
青云宦达多朋辈,白首交亲半在亡。
玩市乍惊成虎日,随人欲入斗鸡场。
萍游况复多留滞,一望停云重渺茫。
这首诗中,最令人感慨的是“青云宦达多朋辈,白首交亲半在亡”一句。焦竑交游纵广,却仍在仕途之外徘徊。“白首交亲”一句,则更为凄凉。焦竑的父母、长兄已故去,这是令人伤心颓丧之事。就像他的连襟金玄予,也一样困顿场屋多年。直到焦竑中进士,玄予依然名落孙山。后来金玄予自叹:“先君一经授我,生不能取升斗以养,没又不获徼一命,为泉壤光显,亲之谓何。”(《承平府迁安县知县金君玄予墓志铭》)焦竑创作这首诗时的心态,亦当相同。
其三写道:
几载行吟江海边,黄金买骏事空传。
迎门欲种先生柳,负郭曾无季子田。
天上片云孤日月,人间双泪堕婵娟。
酒阑莫奏猗兰操,一曲悲歌昔所怜。
这首诗的开头一句中写到“黄金买骏”,用到了《战国策》中的典故。《战国策·燕策一》中记载,燕赵王要招揽贤才,郭隗向他献策说:“从前有国君欲以千金求千里马,三年未得。有人花五百金买一死千里马的头回报,国君大怒。此人却说:‘如果天下人知道您愿意用五百金买死马之头,就会相信您求千里马的决心,千里马很快就能有了!’果然,不久之后,国君买到了三匹千里马。”因此“千金买骏”为求贤若渴之意。然而焦竑却感叹“千金买骏事空传”,表达出他的才华至今未能有贤主赏识,与前诗中“远道也谁识老马”意思相近。在心灰意冷中,焦竑似乎有归隐之心,欲效仿五柳先生陶渊明。然而想到家中并无田地产业,想要归隐也没有条件。这句中的“季子”,指战国时期的苏秦。苏秦早年外出游说,黄金散尽,穷困而归,遭到家人的耻笑。后佩六国相印,又经洛阳,兄弟妻嫂不敢仰视。“季子”借指先穷困后通达多金之人。然而正如上句中所写,当世根本没有黄金买骏之人,因此焦竑也无法成为苏秦。在进退维谷的情况下,只能继续四处漂泊,借酒浇愁。诗末出现的《猗兰操》,是古琴曲名,传为孔子所作。孔子游历诸国,却不受赏识。回到鲁国后,隐居幽谷之中。见山中兰花茂盛,慨叹道:“兰当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于是援琴鼓之,自伤不逢时。因此《猗兰操》之曲,抒发的也是怀才不遇之情。
尽管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焦竑仍然没有放弃科举这条道路。最终,在他五十岁的时候,终于以“状元”而扬名天下。他人生中的另一个篇章,也将拉开序幕。
(1)申时行:《大明会典》卷七十八《礼部三十六·学校·儒学》,《续修四库全书》史部,第790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10页。
(2)金匮石室,指古代国家秘藏重要文书的地方。
(3)该句出自《中庸》,原文为“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这段话对宋儒产生过很大影响,提供了理学与禅宗打通的可能性。徐复观认为:“宋儒,尤其是程朱,虽辟佛甚力,但在中和的参证、解释上,仍在不知不觉之中,未能跳出禅宗的窠臼。”参见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湖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24页。
(4)李贽:《焚书》卷一《答耿中丞》,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6页。
(5)万历《大明会典》卷七十八《礼部三十六·学校·儒学》,《续修四部全书》史部,第790册,第417—418页。
(6)袁中道:《珂雪斋近集》卷十《心律》,《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376册,第69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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