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两只、三只……
百只、千只、万只……
粉红的海蜇，越来越多，密密麻麻，最后竟铺满海面，弥望皆是，没有尽头。
它们小雨伞一样开合着前进，内脏几乎清楚可见，伞沿花边和伞下的璎珞，优雅地飘泛。我很担心船头会犁碎这些绿琉璃上的玲珑灯盏。船过了，回头看，它们被波浪推开了，又合拢来，依旧推推涌涌，向九龙江口飘去。
这是一九六八年暮春，我乘船去石码的航程海景。
有人以为海蜇与水母都是这类动物的统称。不是，海蜇只是数千种水母中，归入栉水母门庭的几种。
水母的造型挑战人类的想象力：形如浅盏，状若深瓯，或者如彗星拖一带乱絮飘行的；简洁收敛的，流苏镶边的，或者缨穗缤纷飘扬、绵长数尺的。如豆如斛如斗如席，水母之王狮鬃海蜇甚至长达三十多米，是这个星球最大的动物，比蓝鲸所拥有的空间还大。色彩瑰奇绚丽，如同打翻了调色板。
科学家认为，这种遍布地球海洋的怪物，没心没肺没鳃，口与肛门干脆同用一孔，是这个星球上接近所有动物起源的古老生物。换言之，中国先人给它的名字，水母，蒙对了，它很接近水生动物之母。
水母已经有神经系统，不过与后代动物不相同，因此要借人耳目做感觉器官。唐代刘恂《岭表录异》说：“常有数十虾寄腹下，咂食其涎，浮汛水上，捕者或遇之，即歘然而没，乃是虾有所见耳。”
其实，水母自己是有大局感官的：浮囊边每一个褶皱都有眼点；触手细柄上小球，有一小粒“听石”，在海洋风暴到来十五小时之前就能测知。
无奈它没有脊椎，只靠庞大浮囊伞盖似的边缘的伸缩，形成反向动力，或者调节体盘吃水面积来控制速度，更无法抗争强大的潮浪风暴，虽然能预知将来，却只能随波逐流。
最不幸的是蹭食蹭住者一旦发现情势不好，叛它而去，水母就落难于海滩了。
泛游黄海、渤海、东海的巨型水母野村海蜇，浮囊宽过成年人臂展，是世界上伞径最大的水母。我在大阪海游馆看到比牛还大，形状像庞大心脏的它在强力收缩浮升，不由惶恐会被吸入那血红腔体，虽然明知隔着厚厚玻璃。
这怪物幼小时如玻璃灯罩，透明圆柔。半年后直径就超过三尺。二十世纪冷战时期，它出现在日本海域，当局以为是鱼雷，紧张了一阵。二〇〇九年轮到日本渔民紧张了，它们漂浮入网，把渔网撑破不算，甚至拉翻了渔船。
日本渔民一气之下把它杀了，倒回大海，才知道犯了大错——水母是六亿多岁的老妖精啊，那些扔到海里的碎块即刻排出配子，迅速满海繁殖。
这是应激繁殖，水母这种怪物，大多数品种，生命周期里有两种繁殖方式：先是有性生殖水螅型个体，再由它做细胞无性分裂，像孙猴子吹毛似的爆炸繁殖。春风夏雨时节，新生小水母突然浮现，如满天星斗，白天浮泛水表，黑夜沉入深水，很快又是浩荡无边的麻烦。
中国人很早就采用胃袋，来处理这种麻烦。
用来腌制海蜇皮的，是海蜇的伞部，以及腕部——腹下、口腕以及内脏，俗称海蜇头。
这些部位被分切开，用强力脱水剂明矾与一定比例的盐混合，借腌渍加快脱水，再榨去水分，如此三次，俗称“三矾”。毒素随矾盐水排尽了，剩下一两成强韧胶质物，就是海蜇皮、海蜇头。而腹中那些“形如败芝而渣滓者”，被收集起来压制成海蜇血。如今海蜇血加工成的半干品，一斤竟然要八百多元。(www.xing528.com)
不同品类海蜇和不同加工方法，形成不同风味。北蜇产于天津北塘，色白个小，比较脆嫩；东蜇产于山东烟台，又有沙蜇、棉蜇之分。
水母对环境依存度很高，学者们说，水温盐度酸度、洋流变化、食物与天敌等综合因素达到一定阈值，隐没的水母即启动某种神秘密码，信息发出，蛰伏的水螅一齐启动分裂，转变为成年水母，很短时间里天量爆发无数后代，耗尽营养后又骤然消失。
黄海、渤海盛出过海蜇，海蜇们如粘胶糊满网目，容易爆网，也让海水变臭生辣，毒害水族。渔民无奈，只能齐集跪磕，向海神递状子“告海蜇”。辽东湾最隆重的一次告海蜇仪式在光绪二年（1876）举行，据说那一年海蜇之多百年罕见，连海水都变了色，海风都有浓郁的海蜇味道。
如今我们遭受的是另一种惩罚，海蜇几乎没有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有关方面年年在黄渤海放流，数量以千万计，依然形不成鱼汛。
一直到八十年代中叶，海蜇皮都是福建位居第一的出口商品，一九六〇年闽南海蜇皮产量曾达近一千吨，而一九七七年以后，闽南渔场再也不见发汛了。
作为反衬的是，这些年海蜇在日本大量繁生，把发电站的冷却水进出口都堵死了，电厂因此停工。
爱它的，它不来，恨它的，它不走，存心做对呢。
福建东山曾经盛出海蜇和海柳。二十年前，亲戚送我一株主干两寸宽、一尺来高的海柳，枝干茂盛宛如绿荫匝地的古榕，说它至少得有一百岁。我上网一查，大为诧异：原来它不是植物，它和海蜇、珊瑚同宗，都是腔肠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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