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一群朋友去同安城边坑仔口看古代龙窑作坊。那里正在烧制一种陶罐,个头比拳头还小,罐底戳了个洞。
大家奇怪,不知是做何用场。
我想了想:捕章鱼的吧。
一问,果然是。
其实我没见过用罐子捕章鱼,推理而已。日本和欧洲一些地方,渔民把数百个螺壳串在一起,放到海底,过些时间拖上来,总有一些章鱼入住里头。
闽南最常见的捕章鱼之法,是用海锄头掘。
五十年前,筼筜港美仁宫后保一带有一位有名的章鱼师傅。他白天掘章鱼,晚上就在二市路口摆小吃摊卖熟章鱼——老厦门潇洒地称之为“切章鱼”。 章鱼师傅天生残疾,一只小腿萎缩,走路不免两肩轮流高低。但是到了海里,有一支海锄头可以当拐杖用,在半软不硬的滩涂上一撑一跃,竟是行走如飞。筼筜港从美头山到盐场的涂坪,是他的“专属经济海域”。 退潮时候,总见他杖着海锄头,寻寻觅觅,寻找章鱼穴。
厦门俗语,“相孔掘章鱼”,意思是做事要找诀窍。章鱼孔,形状似花跳洞穴,斜插到地底后,再横平延展。孔洞口堆起井沿似的一圈厚泥,泥圈口也如老井沿一般光滑。
章鱼很喜欢把螃蟹抓到家门口吃,吃完了的空壳就扔在那里。它生性狡诈,在这事情上却张狂到忘乎所以,就像闽南人骂笨贼的老话说的,“偷吃不懂得擦嘴”。
章鱼师傅寻到了章鱼孔,猛挥海锄头掘下,章鱼就往某个分洞退缩。章鱼师傅认准冒着气泡的分洞快速追挖下去,探手拎一只章鱼上来。
章鱼师傅不以气力胜,常用的是“施迷魂药法”:章鱼洞挖到见水了,掏出巴豆、芦藤做成的红泥丸,掰一小块塞入,过半个时辰,章鱼中毒了勉强爬出来,瘫在洞口。
我第一次捉到章鱼——确切说,被章鱼捉住,是一次摸鱼的时候。突然有什么,寒凉而轻柔地吸住手背,爬上小臂,全身一阵酥麻。那东西一条条向上臂摸来,瞬时全身惊恐起鸡皮疙瘩。
章鱼?!
手反捉,果然。外肤灰银、内侧雪白的章鱼,两只绿幽幽的眼睛盯着我,在阳光下闪着诡异光芒,轮番腾甩着那几条长有两行吸盘的腕足要挣脱出去。
章鱼的泳姿相当特别。第一次邂逅章鱼后不久,我在盐场的水沟,看到远处水面有异样涡纹漾动。慢慢靠近了,才认清是一只“仰泳”的章鱼。它以头为先导,头下体管喷出水流,腕足间伞膜有节奏地轮番张缩,推动身体前进,像一棵大头萝卜菜在漂移。我惊叹它的轻盈自如,呆呆地直看到它收束了身子,要蜷缩进洞,才下手捉起。
江头八十多岁的老渔人吕泗炎,向我介绍吕厝、乌石浦当年独特的“推章鱼”之法。工具是两只翘头的绿竹竿,竿头穿榫,像剪刀一样可以开合,杆尾间系一条麻索。(www.xing528.com)
潮水初涨,外海的章鱼随潮进来,钻入滩涂上的埔活、跳跳鱼之类的洞里,捕到猎物就拖出来吸食。
这个时分,渔人推着张成“V”形的竹索架,在水深齐腰的滩涂上前进。麻索掠过水底,章鱼见混混沌沌泥水中有黑黄之物过来,只道是鳗鱼来了,急急跳到水面,渔人以手中小抄网舀之。吕老伯说,平时一流水总有六七斤,最多时鱼篓装不下,十七八斤。
闽南、澎湖一些地方,另有“照章鱼”渔法。每年正月到四月,是章鱼生长最快的季节,四个月里,体重可以增加一倍。原因是这个季节,它们夜间经常出来觅食,长得很快。夜里,特别是微雨飘飞的雨夜,渔民到礁丛浅岸,用灯火寻看。这不是人人做得来的活路——章鱼变色很快,灯光照去,它立时变为环境颜色,有经验的才看得出来。
汆章鱼,先要将其放入笳箩,加盐或者草木灰反复揉搓,待黏液尽去,章鱼头洗得硬结挺实起来,八条腕足也环首翘起,如盛开的长瓣菊花舒展,才算完成——它连死相,也要做出极具美感的姿势。
大锅水沸了,把章鱼头朝下,徐徐放入——速度的把握极其重要,然后迅速捞起,放入冰水内。汆烫得好,通体匀熟,爽脆鲜嫩无比;汆老了,有如嚼筋咬布。
闽南海域常见的章鱼,至少有六七种。厦门人说的章鱼,特指通身雪白的真蛸,海边人有时候为了强调它和“李鬼”的区别,会唤作“白章鱼”。真蛸之外,被一般人归入章鱼名下的,还有涂婆、勾水仔和比较大的石拒等等,都是只有八条长脚一个圆头而似乎无躯干的“头足类”。
真蛸和其他章鱼的区别,是真蛸的八条软足里,有两条长腕足,其长度是最短腕足的一倍;真蛸体色冷蓝,汆熟后瓷白中透出微浅的灰紫。有一种章鱼和真蛸极像,差别只是颜色略显灰紫,叫赤章鱼。赤章鱼比真蛸质味逊色很多,宜炒而不宜汆。
涂婆、勾水仔都比真蛸身材短矮。涂婆体色发紫,味道略腥,古人说的“章举”,应该就是它。勾水仔体色比真蛸浓灰。它们都没有真蛸的修长身材和灵秀气韵。
在排档里点炒章鱼,有的店家会用这类李鬼拿来充数。炒熟,又用酱油做过色,你就无从辨认。质味不说,涂婆和勾水仔的异体蛋白含量都很高,吃多了消受不了。
切章鱼作为厦门名牌小吃的年代,章鱼师傅们对其佐料的讲究不逊于土笋冻。老抽酱油、酸甜萝卜、芫荽、酸甜辣酱,还有芥辣。现今切章鱼,佐料已经简化到只剩芥末、辣酱,早年味道仅余其半。章鱼又大多是养殖的,一个月能长一二两,嫩,但不韧脆。
同安马巷有一座通利庙,供奉保生大帝,香火鼎盛。陪祀的是捐地造庙的道士。早年,有一位叫林涂的渔民,带着三牲和自掘的章鱼去庙里祭拜。那道士塑像年久中间朽坏,成了老鼠窝。林涂磕拜的当口儿,老鼠从塑像口里爬出来,拖了章鱼便跑,到塑像口上卡住,拖不进去。
林涂拜罢抬头,看到道士口上的大章鱼,当是神灵显现,再行磕礼不止:“章鱼,是弟子自己掘的,请尽管享用!”
马巷一带人士,从此用这句话,诙谐而热情地招呼客人,多多品尝自家物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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