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伏在土壤里面,日夜不停地做工,忽然望见一片乌云,遮满了中国古城的天空。顷刻间,暴风狂雨大作,冲来了一阵火药的气味,几乎使我的细胞窒息。我鼓起鞭毛东张西望,但见平津一带炮火连天,尸血满地!
这又将加重我清除腐物烂尸的负担了。
这人类的自相残杀,本与我无干,何必我多嘴。
然而不幸战事倘若延长下去,就有这样黑心眼的人想利用细菌战了。这几年来,细菌战的声浪,不是也随着大战的呼声而高扬吗?
奇异而又不足为异的是细菌战。那是说,他们要请出我那一群蛮狠凶顽的野孩子,人们所痛恨的病菌,来助战了,使我菌儿也卷入战争的旋涡了。这如何不引起我的特别注意呀!
本来,我的野孩子们平日都在和人作战。战争一暴发,更造成了它们攻人的机会。它们自然就会闻风赶到了。
我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我的荚膜和鞭毛都战战栗栗抖动起来了。
将来战事一旦结束,人类触目伤心,能不怪我的无情吗?在平时,我本有传染病的罪名,在战时,又加上帮凶的暴行啊!他们要更加痛恨我了。
呵呵!我的这些孩子,真是害群之马,它们的猖獗,使人类大众莫不谈“菌”色变,使许多人犹认为“细菌”二字是多么不祥而可怕的名词。这真是我菌儿的大耻呵。
老实说,我的大部分菌众,不像资本家,靠着榨取而生存;不像帝国主义者,靠着侵略而生存;不像病菌,靠着传染病而生存。我的大部分菌众都是善良的细菌、生物界最忠实的劳动者,靠着自身劳动所得而生存。
我在土壤革命的过程中,经常地担任几部门最重要的工作。这在前章已经述过了。
在土壤里,我不但会分解腐物以充实土壤的内容,我还会直接和豆科之类的植物合作哩。
在豆根的尖头,我轻轻地爬上它弯弯的根须,我爬进了豆根的内质,飞快地繁殖起来,由内层复蔓延到外层,使豆根肿胀了,长出一粒一粒的瘤子。这就是“豆根瘤”的现象。
这样地,我和豆根的细胞,取得密切联络,实行同居了。隐藏在豆根瘤里面的我的群众,都是技术能手。它们都会吸收空气中的氮,把它变成硝酸盐,送给豆细胞,作为营养的礼物,而同时也接收豆细胞送给它们的赠品——大量的糖类。
这真是生物界共存共荣的好榜样,一丝也没有侵略者的虚伪的气息。
种植豆科植物,可以增进土壤的肥沃,中国古代的农民老早就知道了。可惜几千年以来,吃豆的人们,始终没有看见过我的活动啊。
直到1888那年,有一位荷兰国的科学先生出来,仗义执言。由于他研究的结果,这才把我在土壤里的这个特殊功绩,表扬了一下。
这是在农业经济上,我对于人类的贡献。
在工业方面,我和人类发生了更密切的经济关系。
人类的工业,最重要的莫过于衣食两项,在这衣食两项上,我却都尽了最大的努力,努力生产。
我原是自然界最伟大的生产力。
宇宙是我的地基,地球是我的厂屋,酵素是我唯一神妙的机器。一切无机和有机的物体都是我的好原料。
我的菌众都在共同劳动,共同生产,所造成的东西,也都涓滴归公,成为生物界的共有物了。
不料,野心的人类,却想独占,将我的生产集中,据为私有。
在显微镜发明以前的时代,他们虽不知道我的存在,却早已发现了我的劳动果实。他们凭着暗中摸索所得的经验,也知道了在人工的环境里面,安排好了必需的原料,就能产出我的劳动果实来了。
当初他们就认为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到了化学昌明时代,又认为这是化学变化的事。谁也想不到这是微生物的事呀!
他们所采选的原料,也就是我的天然食料,我的菌众老早就预伏在那里面了。并且在人工的环境都适合了我生存的条件时,我也飘飘然地不请自来了。
我不声不响地在那儿工作着,造成了大量的生产品。他们却以为是他们自己的创造与发明。
于是传之子孙,守为家传秘法。我的劳动果实,居然被这些无耻的商人占为专利品了。
从酒说起吧,酒就是我的劳动果实之一。我的亲属们多数都是造酒的天才,尤其是酵儿和霉儿那两房。米麦之类的糖类,各式各样的糖和水果,一经它们的光顾,就都带点酒味了。不过,有的酒味之中,还带点酸,带点苦,或带点臭。这显然表示,在自然界中,有不少的杂色的劳动分子,在参加酒的生产哪!这些造酒的小技师们,各有不同的个性、不同的酵素,它们所受用的原料,又多不同,因而天下的酒,那气味的复杂,也就很可观了。
这是酒在自然界中的现象。
天晓得,传说中,是在大禹时代吧,就有了这么一位聪明的古人,叫作仪狄的,偶尔尝到了一种似乎是酒的味道,觉着香甜可口,就想出法子,自己动手来造了,从此中国人就都有了酒喝。
西方的国家,也有它们的造酒故事。
于是,什么葡萄酒哇,啤酒哇,白兰地呀,连同绍兴老酒,五加皮等都算在一起,酒的花样真是越来越多了。
酒也是随着生产手段的变化而变化的吧!然而在这生产手段中,我却不能缺席。
在自然界,酒是我的手工业,我的自由职业,我是造酒的生产力。
在人类的掌握中,酒是我的强迫职务,我成为造酒的奴隶、造酒的机器了。
奇异而又不足为奇的是,人类造酒的历史已经有几千年了,但他们从不知道有我在活动。
这黑幕终于是揭穿了,那又是胡子科学先生的功业。他在显微镜上早已侦察好我的行踪了。
有一回,他特制了几十瓶精美的糖汁果液,大开玻璃小塔之门招请我入内欢宴,结果我所亲到过的地方,一瓶一瓶都有了酒意了。
于是他就点头微笑着说:“乖乖,微生物这小子果然好本领发酵的工程,都是由它一手包办成功的呀!”
话音未落,他就被法国的酒商请去,看看他们的酒桶里出了什么毛病,怎么好好的酒,全变成酸溜溜的了。
胡子先生细细地视察了一番,就作了一篇书面的报告。大意是说:
“纯净的酒,应该请纯净的酿母菌来制造。酒桶的监督要严密不可放乳酸杆菌,或其他不相干的细菌进去捣乱。
“乳酸杆菌是制造乳酸的专家,绝不是造酒的角色。你们的酒桶就是这样给它弄得一塌糊涂了,这是你们这次造酒失败的大原因……用非其才。”(www.xing528.com)
他所说的酿母菌,指的就是我那酵儿。
我那酵儿,小山芋似的身子,直径不到5微米(微米是千分之一毫米),体重只有0.0000098175毫克。然而算起来,它还是吾族里的大胖子。
然而胡子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大胖子并不是发酵唯一的能手,吾族中还有长瘦子,也会造出顶甜美的酒。这长瘦子便是指我的霉儿。
它身着有色的胞衣,平时爱在潮湿的空气中游荡,到处偷吃食品,捣毁物件,是破坏者的身份,又怎么知道它也会生产,也会和人类发生经济关系呢?
这就要去问台湾人了。
原来霉儿那一房所出的子孙很多很复杂。有一个孩子,叫作“黑曲霉”的,不知怎的竟被台湾人拉去参加制酒的劳动了。现今的台湾酒,大半都是由它所造的。
这一房里,还有一个孩子,叫作“黄绿色曲菌”的,也曾被中国、日本和南洋群岛等处的酒商,聘去做发酵的工程师。不过它所担任的,是初步的工作,是从淀粉变成糖的工作。由糖再变成酒的工作,他们又另请酵儿去担任了。
我的菌众当中,有发酵本领的,当然不止这几个,有许多还等着科学先生去访问呢。这里恕我不一一介绍了。
酒固然是发酵工业中的主要生产品,但甘油在这战争的时代,也要大出风头了。
甘油原是制造炸药的原料。请一请酵儿去吃碱性的糖汁,尤其是在那汁里掺进了40%的亚硫酸钠,它痛饮一番之后,就会造成大量的甘油来了。
不过,还有面包。西洋的面包等于中国的馒头包子,都是大众的粮食。它们也须经过一番发酵的手续。它们不也是我的劳动果实吗?
可怜我那有功无罪的酵儿们,在面包制成的当儿就被人们用不断高升的热力蒸杀了。这在面包店的主人,是要一方面提防酵儿吃得过火,一方面又担心野菌的侵入,所以索性先下手为强,以保护面包领土的完整。
有时面包热得并不透心,这时候我的野孩子里面有个叫作“马铃薯杆菌”的,它的芽孢早已从空气中移驻到面包的心窝了,就乘机暴动起来,于是面包就变成胶胶黏黏的有酸味不中吃的东西了。
在人类的食桌上除面包和酒以外,还有牛奶、豆腐、酱油、腌菜之类的食品,也都须靠着我的劳动才能制造成功。牛奶,不是牛的奶吗?怎么也靠着我来制造呢?
这里我指的是一种特别的牛奶——酸牛奶。这东西中国人很少吃,而欧美人士却当它是比普通牛奶还好的滋补品,是有益于肠胃消化的卫生食品。
酸牛奶的酸是有意识的酸,是含有抗敌作用的酸。酸牛奶一落到人们的肚子里,我的野孩子们就不敢在那儿逞凶了。
奇异而又不足为奇的是,制造酸牛奶的劳动者,就是造酒商人所痛恨的“乳酸杆菌”哪!
呵呵!我的乳酸杆菌,在牛奶瓶中,却大受人们欢迎了。
不但在牛奶瓶中有如此盛况,在制造奶油和奶酪的工厂中,它也到处都受厂方的特别优待。这都因为它是专家,它有精良的技术,奶油、奶酪、酸牛奶等,都是它对人类优良的贡献。
酸牛奶在保加利亚、土耳其及其他诸国,是很盛行的。因为它有功于肠胃,所以那儿的居民,常恭维它作“长寿的杆菌”。这真是我这孩子的一件美事。
据说,美国的腌菜所用的乳酸,也是这乳酸杆菌的出品。不过,他们在乳酸之外,有时又掺进了一些醋酸、酪酸,及其他有香味的酸。
这些淡淡浓浓的酸,我也都会制造。法国有一位著名的女化学家,就曾请我到她实验室里表演造酸的技术。结果,我那个黑色的菌儿表演的成绩最佳,它造成了大量的草酸和柠檬酸。现在市场上所售的柠檬酸,一大部分都是它的作品。
豆腐、酱油之类的豆制食物,却是我的黄绿色曲菌的作品了。这是因为它有化解豆类蛋白质的能力。
中国制酱油的历史,算是最久远了。可惜中国人死守古法,不知改进,又因为对于我的真相不了解,酱油里往往有野菌暗渡,弄得黄绿色曲菌不能安心工作,不知浪费了多少原料哇!
你看,那日本的商人就乖巧些,他们就肯埋头研究,积极在我菌众中物色最干练的酱油司务。
在爪哇,豆制食品也很兴盛,他们专请了另一位小技师,那是我的棕色菌儿。我又有几个孩子,被美国人请去帮他们制造甜美的冻膏了。
总之,在吃的方面,我和人类的经济关系,将来的发展是不可限量的。
不过在许多地方,人类却都是提心吊胆的,谨防我来侵犯他们的食品。这是因为我那些野孩子的暴行所给他们的恶劣印象太深刻了。
那新兴的罐头食品工业,便是人类食品自卫的一个大壁垒。他们用高压强热的手段,来消灭我在罐头境内的潜势力;又密不通风地封锁起来,使我无缝可入。这真是罕见的门罗主义、食物的独占政策,我在这儿也不便多说了。
穿的方面呢?人类也尽量地利用了我的劳力了。浸麻和制革的工业就是两个显著的例子。
在这儿,我的另一班有专门技术的孩子们,就被工厂里的人请去担任要职了。
人类在古埃及时代,就发明浸麻的法子了,也老早就雇用了我做包工。可是,像造酒一样,他们当初并没有看出我的行迹来。
浸麻的原料是亚麻。亚麻是顶结实的一种植物组织,是衣服的上等材料。它的外层,有顽固而有黏胶性的纤维包围着。
浸麻的手续就是要除去这纤维。这纤维的消除又非我不行。我的孩子里有化解纤维素的才能的也不多。由此可见,化解纤维素的本事,真是难能可贵了。
这秘密,直到20世纪的初期,才有人发觉。从此浸麻的工业者,就大体注意我这有特殊技能的孩子的活动了。于是就力图改善它的待遇,在浸麻的过程中,严禁野菌和它争食,也不让它自己吃得过火,才不至于连亚麻组织本身也吃坏了。
在制革的工厂里面,我的工作尤为紧张。在剥光兽毛的石灰水里,在充满腥气的暗室中,在五光十色的鞣酸里,到处都需要着我的孩子们的合作。兽皮之所以能化刚为柔而不至于臭腐,我实有大功。
不过,在这儿,也和浸麻一样,不能让我吃得过火,万一连兽皮的蛋白质都嚼烂了,那就前功尽弃了。
土壤革命补助了农村经济;衣食生产有功于人类的工业。这样看来,我不但是生物界的柱石,我还是人类的靠山,干脆点说:人类靠着我而生存。
对此我并不是大言不惭。
你瞧!那滚滚而来臭气冲天的粪污,都变成田间丰美的肥料了。这还不是我的力量吗?没有我的劳动,对于粪便的处置,人类简直是束手无策。
由此可见,我和人类,并非绝对的对立,并无永久的仇怨!
那对立,那仇怨,也只是我那些少数的淘气的野孩子的妄举蛮动。
通过我和人类层层叠叠的经济关系,也可以了解我们这一小一大的生物间仍有合作的可能呵!
然而人类往往以特殊自居,不肯以平等相待。自从实验室里燃起无情之火,我就做了玻璃之塔中的俘虏,我的行动被监视,我的生产被占有,从此我的统治权属于那胡子科学先生的党徒了。我这自然界中最自由的自由职业者,如今也不自由了,还有什么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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