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想不到,我现在竟在这里,受实验室的活罪。
科学的刑具架在我的身上,
显微镜的怪光照得我浑身通亮,
蒸锅里的热气烫得我发昏,
毒辣的药汁使我的细胞起了溃伤。
亮晶晶的玻璃小塔里虽有新鲜的食粮,
可终究要变成我生命的屠宰场。
从冰箱到暖室,从暖室又被送进冰箱,
三天一审,五天一问,
侦查出我在外界怎样地活动,
揭发了我在人间行凶的真相。
于是科学先生指天画地地公布我的罪状,
口口声声大骂我这微生物太荒唐。
自私的人类,都在诅咒我的灭亡,
一提起我的怪名,
他们不是怨天,就是“尤人”(这人是指我)!
怨天就是说:“天既生人,为什么又生出这鬼鬼祟祟的细菌暗地里谋害人命?”
“尤人”就是说:“细菌这可恶的小东西,我们和它们势不两立,恨不得将天下的细菌一网打尽!”
这些近视眼的科学先生,和盲目的人类大众,都以为我的生存是专跟他们作对似的,其实我哪里有这等疯狂?
他们抽出片断的事实,抹杀了我全部的本相。
我真有冤难申,我微弱的呼声打不进大人先生的耳门。
现在亏了有这位笔记先生,自愿替我立传,我乃得向全世界的人民将我的苦衷宣扬。
我菌儿真的和人类势不两立吗?这一问未免使我的小胞心有点辛酸!
天哪!我哪里有这样的狠心肠,人类对我竟生出这样严重的恶感。
在生存竞争的过程中,哪个生物没有越轨的举动?人类不也宰鸡杀羊,折花砍木,残杀了无数动物的生命,伤害了无数植物的健康?而今那些传染病暴发的事件,也不过是我那一群号称“毒菌的野孩子们,偶尔为着争食而突起的暴动罢了。
正如人群中之有帝国主义者,兽群中之有猛虎毒蛇,我菌群中也有了这狠毒的病菌。它们都是横暴的侵略者,残酷的杀戮者,阴险的集体安全的破坏者,真是丢尽了生物界的面子!闹得地球不太平!
我那一群野孩子们粗暴的行为虽时常使人类陷入深沉的苦痛,可这毕竟是我族中少数不良分子的丑行,败坏了我的名声。老实说这并不完全是我的罪过呵!我菌众并不都是这么凶啊!
我在那长年流落的生活中,踏遍了现在世界一切污浊的地方,在臭秽中求生存,在潮湿处传子孙,与卑贱下流的东西为伍,忍受着那冬天的冰雪,被困于那燥热的阳光中,无非是要执行我在宇宙间的神圣职责。
我本是土壤里的劳动者、大地上的清道夫,我除污秽,解固体,变废物为有用物。
有人说我也就是废物的一分子,那真是他的大错、他对于事实的蒙昧了。
我飞来飘去,虽常和腐肉、烂尸、枯草、朽木之类混居杂处,但我并不同流合污,不做废物的傀儡,而是做它们的主宰,我是负有清除它们的使命的呀!
喂!自命不凡的人类呵!不要藐视了我这低级的使命吧!这世界是集体经营的世界!不是上帝或任何独裁者所能一手包办的!地球的繁荣靠着我们全体生物界的努力!我们无贵无贱,都要共同合作的呵!
在生物界的分工合作中,我菌儿微弱的单细胞所尽的薄力,虽只有看不见的一点一滴,然而我集合无限量的菌众,挥起伟大的团结力量,也能移山倒海,也能呼风唤雨呀!
我移的是土壤之山,
我倒的是废物之海,
我呼的是酵素之风,
我唤的是氮气之雨。
我悄悄地伏在土壤里工作,已经历过数不清的年头了。我化解了废物,充实了土壤的内容,植物不断地向它榨取原料,而它仍能源源地供给不竭,这还不是我的功绩吗?
我怎样化解废物呢?
我有发酵的本领,我有分解蛋白质的技能,我又有溶解脂肪的特长呵。
在自然界的演变途中,旧的不断地在毁灭,新的不断地从毁灭的余烬中诞生。我的命运也是这样。我的细胞不断地在毁灭与产生,我是需要向环境索取原料的。这些原料大都是别人家细胞的尸体。人家的细胞虽死,但它内容的滋养成分不灭,我深明这一点但我不能将那死气沉沉的内容,不折不扣地照原样全盘收纳进去我必须将它顽固的内容拆散,像拆散一座破旧的高楼,用那残砖断瓦、破栋旧梁,重新改建好几所平房似的。
因此,我在自然界里面,有一大部分的职责,便是整天整夜地坐在生物的尸身上,干那拆散旧细胞的工作。虽然有时我的孩子们因吃得过火,连那附近的活生生的细胞都侵犯了。这是它们的唐突。这也许就是我菌儿所以开罪于人类的原因吧!
那些已死去的生物的细胞,多少总还含点蛋白质、糖类、脂肪、水、无机盐和活力素等六种成分吧。这六种成分,我的小小而孤单的细胞里面,也都需要着,一种也不能缺少。
这六种中间,以水和活力素最容易消失,也最容易吸收,其次就是无机盐,它的分量本来就不多,也不难穿过我的细胞膜。只有那些结构复杂而又坚实的蛋白质、糖类和脂肪等,我才费尽了力气,将它们一点一点地软化下去,一丝一丝地分解出来,变成了简单的物体,然后才能引渡过来,作为我新细胞建设与发展的材料。
是蛋白质吧,它的名目很多,性质各异,我就统统要使它一步一步地返本归元,最后都化成了氨、一氧化氮、硝酸盐、氮、硫化氢、甲烷,乃至于二氧化碳及水,如此之类最简单的成分了。(www.xing528.com)
这种工作,有个专门名词,叫作“化腐作用”,就是把已经没有生命的腐败的蛋白质,化解走。这时候往往有一阵怪难闻的气味,冲进旁观的人的鼻孔里去。
于是那旁观的人就说:“这东西臭了,坏了!”
那正是我化解腐物的工作最有成绩的当儿呵!担任这种工作主角的,都是我那一群“厌氧”的孩子们。它们无须氧的帮忙,就在黑暗潮湿的角落里,腐物堆积的地方,大肆活动起来!
是糖类吧,它的式样也有种种,结构也各不同,从生硬的纤维素、顽固的淀粉到较为轻松的乳糖、葡萄糖之类,我也得按部就班地逐渐把它们分解,变成酪酸、乳酸、醋酸、蚁酸、二氧化碳及水之类的基本物质。
是脂肪吧,我就得把它化成甘油和脂酸之类的初级分子了。
蛋白质、糖类和脂肪,这许多复杂的有机物,都是以碳为中心的。碳在这里实在是各种化学元素大团结的枢纽。我现在要打散这个大团结,使各元素从碳的连锁中解放出来,重新组织成适合于我细胞所需要的小型有机物,这种分解的工作,能使地球上一切腐败的东西,都现出原形,归还了土壤,使土壤的原料无缺。
我生生世世,子子孙孙,都在这方面不断努力着,我所得的酬劳,也只是延续了我种我族的生命而已。而今,我的野孩子们不幸有越轨的举动,竟招惹人类永久的仇恨!我真抱憾无穷了。
然而有人又要非难我了,说:“腐物的化解,也许是‘氧化作用吧!你这小东西连一粒灰尘都抬不起,有什么能力,用什么工具,竟敢冒称这大地上清除腐物的成绩都是你的功劳呢?”为这问题,19世纪的科学先生曾闹过一番激烈的论战。
在这里最了解我的,还是那我素来所憎恨的胡子先生。他花了许多年的工夫,埋头苦干做实验,结果他完全证实了发酵和化腐的过程,并不是什么氧化作用。没有我这一群微生物在活动,发酵是永远发不成功的呵!
我有什么特殊的能力呢?
我的细胞里面有一件微妙的法宝。
这法宝,科学先生叫它作“酵素”,中文的译名有时又叫作“酶”,大约这东西总有点酒或醋的气息吧!
这法宝,研究生理化学的人,早就知道它的存在了。可惜他们只看出它的活动的影响,看不清它的内容结构,我的纯粹酵素人们始终不能把它分离出来。因此多疑的科学先生又说它有两种了:一种是有生机的酵素,一种是无生机的酵素。
那无生机的酵素,是指“蛋白酵”“淀粉酵”之类那些高等动植物身上所有的分泌物。它们无须活细胞在旁监视,也能促进化解腐物的工作。因此科学先生就认为它们是没有生机的酵素了。
那有生机的酵素,就是指我的细胞里面所存的这微妙的法宝。在酒桶里,在醋瓮里,在腌菜的锅子里,胡子的门徒们观察了我的工作成绩,以为这是我的新陈代谢的作用,以为我这发酵的功能是我细胞全部活动的结果,因而以为我菌儿本身就是一种有生机的酵素了。
我在生理化学的实验室里听到了这些理论,心里怪难受的。
酵素就是酵素,有什么有生的和无生的可分呢。我的酵素也可以从我的细胞内部榨取出来,那榨取出来的东西,和其他动植物体内的酵素原是一类的东西。是酵素总是细胞的产物吧。虽是细胞的产物,却都能离开细胞而自由活动。它的行为有点像化学界的媒婆,它的光顾能促成各种化学分子加速结合或分离,而它自己的内容并不起什么变化。
在化学反应的过程中,这酵素永远处于第三者的地位,保持着自己的本来面目。然而它却不守中立,没有它的参加,化学物质各分子间的关系,不会那样的紧张,不会引起很快的突变,它算是有激发化学的变化之功了。
没有酵素在活动,全生物界的进展就要停滞了。尤其是苦了我!它是我随身的法宝。失去它,我的一切工作都不能进行了。
虽然,我也只觉着它有这神妙的作用。我有了它,就像人类有了双手和大脑,任何艰苦的生活,都可以积极地去克服。有了它蛋白质碰到我就要松,糖类碰到我就要分散,脂肪碰到我就要溶解,都成为很简单的化学物质了。有了它,我又能将这些简单的化学物质综合起来,成为我自己的胞浆,完成了我的新陈代谢工作完成了我清除腐物的使命。
这样一说,酵素这法宝真是神通广大了。它的内容结构究竟是怎样的呢?这问题,真使科学先生煞费苦心了。
有的说:酵素的本身就是一种蛋白质。
有的说:这是因为所提取的酵素不纯净,它的身体被蛋白质玷污了,它才有蛋白质的嫌疑呀!
又有的说:酵素是一个活动体,拖着一只胶性的尾巴,由于那胶性尾巴的勾结,那活动体才得以发挥它固有的力量呵!
还有的说:酵素的活动是一种电的作用。譬如我吧,我之所以能化解腐物,是由于以我的细胞为中心的“电场”,激发了那腐物基质中的各化学分子,使它们阴阳颠倒,而使它们内部的结构发生变动了。
这真是越说越玄妙了!
本来,清除腐物是一个浩大无比的工程。腐物是五光十色无所不包的,因而酵素的性质也就复杂而繁多了。每一种蛋白质,每一种糖类,每一种脂肪,甚至于每一种有机物,都需要特殊的酵素来分解。属于水解作用的,有水解的酵素;属于氧化作用的,有氧化的酵素;属于复位作用的,有复位的酵素。举也举不尽了。这些错综复杂的酵素,自然不是我那一颗孤单的细胞所能兼收并蓄的。这清除腐物的责任,更非我全体菌众团结一致就能担负起来的!
酵素的能力虽大,它的活动却也受了环境的限制。环境中有种种势力都足以阻挠它的工作,甚至破坏它的完整。
环境的温度就是一种主要的势力。在低温度里,它的工作甚为迟缓,温度一高过70℃,它就很快地感受到威胁而停顿了。35℃到50℃之间,是它最活跃的时候。我有一种分解蛋白质的酵素,能短期地经受沸点热力的攻击而不灭,那是酵素中最顽强的一员了。
此外,我的酵素也怕阳光的照耀,尤其怕阳光中的紫外线,也怕电流的振荡,也怕强酸的浸润,也怕汞、镍、钴、锌、银、金之类的重金属元素的盐的侵害,也怕……
我不厌其详地叙述酵素的情形,因为它是生物界的一大特色,是消化与抵抗作用的武器,是细胞生命的靠山,尤其是我清除腐物的巧妙的工具。
我的一呼一吸一吞一吐,
都靠着那在活动的酵毒,
那永远不可磨灭的酵素。
然而,在人类的眼中,它又有反动的嫌疑了。
那溶化病人的血球的溶血素,不也是一种酵素吗?
那麻木人类神经的毒素,不也是酵素的产物吗?
这固然是酵素的变相,我那一群野孩子是吃得过火,
请莫过于仇恨我,这不是我全体的罪过。
您不见我清除腐物的成绩吗?
我还有变更土壤的功业呢!
这地球的繁荣还少不了我,
我的灭绝将带给全生物界以难言的苦恼,
是绝望的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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