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食的问题真够复杂而矛盾的。
除了无情的水、无情的空气、无情的矿盐之外,一切生命的原料,都是有情的东西,都是有机体,都是各种生物的肉身。
地球上各种生物,都有吃东西的资格,也都有被吃的危险。不但大的要吃小的,小的也要吃大的。不但人类要宰鸡杀羊,寄生虫也要拿人血人肉来充饥。这不是复仇,不是报应,这是生物界的一贯政策,生存竞争。
在生物界中,我是顶小顶小的生物,我要吃顶大顶大的东西不,我什么东西都要吃,只要它不毒死我。一切大大小小的生物都是我吃的对象。因此,我认为我谋食最便当的途径,就是到动物的食道上去追寻。我渺小的身体,哪一种动物的食道去不得?
为了追求食料,我曾走遍天下大小动物的食道。在平时,我和食道的老板,都能相安无事。我吃我的,它消化它的。有时,我的吃,还能帮助它的消化呢。牛羊之类吃草的动物,它们的肚肠里若没有我在帮助它们吃,那些生硬的草的生硬的纤维素,就不易消化呵。
虽然,有些动物的食道,我是不大愿意去走的。蝎儿的肠腔我怕它太阴毒,某种蠕虫的肚子我嫌它太狭窄。北极的白熊,印度的蝙蝠,它们的食道,我也很少去光顾,我受不了不良环境与气候的威胁呀!
我到处奔走求食,我在食道上有深久的阅历,我以为环境最优良、最丰腴的食道,要推举人类的肚肠了。这在前面我已宣扬过了:
人类的肚肠,是我的天堂,
那儿没有干焦冻饿的恐慌,
那儿有吃不尽的食粮。
人类这东西,也是最贪吃的生物,他的肚子,就是弱小动植物的坟墓,生物到了他的口里,早已一命呜呼了。独有我菌儿这一群,能偷偷地渡过他的胃汁,于是他肠子里的积蓄,就变成我的粮仓食库了。在消化过程中的菜饭鱼肉,就变成我的沿途食摊了。在这条大道上,我一路吃,一路走,冲过了一关又一关,途中风光景物,真是美不胜收,几乎到处都拥挤不堪,我真可谓饱尝其中的滋味了。虽然,我有时也厌倦这种贵族式的油腻的生活,真巴不得早点溜出肛门之外呀。
然而,在平时,我的大部分菌众,始终都认为人类的肚肠是我最美满的乐土,尤其是在这人类称霸的时代,地球上的食粮尽归他所统治,他的食道,实在是食物的大市场、食物的王国呵。我若离开他的身体再到别的地方去谋生,那最终是要使我失望的呵。
这种道理,我的菌众似乎都很明白,因此,不论远近,只要有机可乘,我就一跃而入人类的大口。这是占领食道的先声。
在他的大口里,就有不少的食物的渣滓及皮屑,都是已死去的动植物的细胞和细胞的附属品,在齿缝舌底之间填积着,可供我浅斟慢酌,我也可以兴旺一时了。然而,我在大口里,老是站不住脚。口津如温泉一般滚流不息,强盛的血液又使我战栗,吞食的动作又把我卷入食管里面去了。不然的话,我一旦得势,攻陷了黏膜,那张堂皇的大口,就要臭烂出脓了。
到了食管,顺着食管动荡的力量,长驱直入,我的先头部队早已进抵胃的边岸了。扑通一声,我堕入黑洞洞、热滚滚、酸溜溜、毒辣辣的胃汁的深渊里去了。不幸我的大部分菌众都白白地浸死了。剩下了少数顽强的分子,它们有油滑的荚膜披体,有坚实的芽孢护身,一冲就冲过了这食道上最险恶的难关,安然达到胃的彼岸了。
有的人,胃的内部受了压迫,酿成了胃细胞怠工的风潮,胃汁产量不足,酸度太淡,消化力不够强,我就不怕他了,就是从来渡不过胃河的菌众,现在也都踉跄地过去了。
有的时候,胃壁上陡地长出一个团团的怪东西,是一种畸形的、多余的发育,科学先生给它一个特殊的名称叫作“癌”。癌,这不中用的细胞的大结合,就被我毫不客气地占领了,作为我攻人的特务机关了。
一越过有皱纹的胃的幽门,食道上的景色就一变,变成了重重叠叠的,有“绒毛”的小肠的景色了。酸酸的胃汁流到了这里,就渐渐地减退了它的酸性。同时,黄黄的胆汁自肝来,清清的胰汁自胰腺来,黏黏的肠汁自肠腺里涌出,这些人体里的液汁,都有调剂酸性的本能。经过了胃的一番消化作用的食物,一到小肠,就渐渐成为中间性的食物了。中间性是由酸入碱必经的一个段落。在这个段落里,我就敢开始我吃的劳作了。(www.xing528.com)
不过,我还有所顾忌,就是那些食物身上还蕴蓄着不少的“缓冲的酸性”,随时都会发生动摇,而大好的小肠,又有了变成酸溜溜的可能。所以在小肠里,我的菌众仍是不肯长久居留,我仍是不大得意的呵!
蠕动的小肠,依照它在食道上的形势,和它的绒毛的式样,可分为三大段。第一段是十二指肠,全段只有十二个指头并排在一起那么长,紧接着是胃的幽门。第二段是空肠,食物运到这里,是随到随空的,不是被肠膜吸收,就是急促地向下推移。第三段是回肠,它的蜿蜒曲折千回百转的路途,急煞了混在食物里面的我,我的行动是受了影响了,而同时食物的大部分珍美的滋养料,也就在这里,都被肠壁的细胞提走了。
我辛辛苦苦地在小肠的道上,一段一段地推进,一步一步地我的胆子壮起来了。不料刚刚走到了环境的酸性全都消失的地方,好吃的东西,出其不意地,又都被人体的细胞抢去吃了。我深恨那肠壁四周的细胞。
小肠的曲折,到了盲肠的界口就终止了。盲肠是大肠的起点在盲肠的小角落里,我发现了一条小小的死巷堂,是一条尾巴似的突出的东西,食物偶尔堕落进去,就不得出来。我也常常占领了它作为攻人的战壕,因此“人山”上就发生了盲肠炎的恐慌。
到了大肠了。大肠是一条没有绒毛的平坦大道,在“人山”的腹部里面绕了一个大弯。已经被小肠榨取去精华的食物,到了这里,只配叫作食渣了。这食渣的运输极其迟缓,愈积愈多,拥挤得几乎透不过气。我伏在这食渣上,顺着大肠的趋势,慢慢往上升慢慢横着走,慢慢向下降,过了乙状结肠,到了直肠,这是食道上最后的一站,就望见肛门之口,别有一番天地了。
食渣一到了大肠的最后一段,一切可供为养料的东西,都已被肠膜的细胞和我的菌众洗劫一空了,所剩下的只是我无数万菌众的尸身和不能消化的残余,再染上胆汁之类的彩色,简直只配叫作屎了。屎这不雅的名称,倒有一点写实的意思呀。
多事的科学先生,曾费了一番苦心去研究屎的内容,他们发现了屎的总量的1/4至1/3都是尸,尸就是指我而言。据说,我的菌群,从成人的肛门口所逃出的,每天总有8克重量,真不算少,估计起来,约有128000000000000000000之多的菌尸。128之后,又拖上了18个零,这数字是多么惊人。由此可以想见大肠里的情形是如何的热闹了。
然而,在十二指肠的时候,我新从死海里逃生,我的神志,犹昏昏沉沉,我的菌数,殆寥寥无几,这些大肠里异常热闹的菌众,当然是到了大肠之后才繁殖出来的。我的先头部队,只需在每一群中,各选出几位有力的代表,做开路的先锋,以后就可以生生世世坐在肠腔里传子传孙了。
我的先头部队之中,最先踏进肠口的,是我最疼爱的一个孩子。它是不怕酸的一员健将,它顶顶爱吃的东西就是乳酸。它常在乳峰里鬼混,它混在乳汁里面悄悄地冲进婴儿的食道里来了。在婴儿寂寞的肠腔里,感到孤独悲哀而呻吟的,就是它。它还有一位性情相近的兄弟,那是从牛奶房里来的,也老早就到“人山”的食道上了。
在婴儿没有断乳以前的肠腔,这两弟兄是出了十足的风头,红极一时的。婴儿一断了乳,四方的菌众都纷纷而至,要求它俩让出地盘。它们一失了势,从此就沉默下去了。
这些后来的菌众之中,最值得注意的,是我的两个最出色的孩子,这两个都是爱吃糖的孩子。它们吃了糖之后,就会使那糖发酵。发酵是我菌儿特有的技能。为了发酵,不知惹出了多少闲气来,这是后话不提。
这两个孩子,一个就是鼎鼎大名的“大肠杆菌”,看它的名字就晓得它的来历。它的足迹遍布了天下动物的肚肠,只有鱼、蛤之类冷血动物的肠腔,它似乎住不惯。科学先生曾举它做粪的代表它在哪儿,哪儿便有沾了粪的嫌疑了。
那另一个,也有游历全世界肚肠的经验。它身上是有芽孢的,它的行旅就更顺利了。不过,它有一种怪脾气,好在黑暗没有空气的角落里过日子,有新鲜空气的地方,反而不能生存下去。这是“厌氧菌”的特色。肚肠里的环境,恰恰适合了这种奇怪的生活条件。
我的孩子们有这种怪脾气的很多,还有一个,也在肚肠里谋生。它很淘气,常害人得破伤风,在肠腔里,它却不作怪。你们中国北平(现在的北京)工人的肠腔里,就收留了不少它的芽孢。这大概是由于劳苦的工人多和土壤接近吧!我的这个孩子本来伏在土壤里面。尤其是在北平,大风刮起漫天的尘沙,人力车夫张着大口喘息不定地在奔跑,它的机会就来了。
其实,我要攀登“人山”上食道的机会,真多着呢!哪一条食道不是完全公开的呢?我的孩子们,谁有不怕酸的本领,谁能顽强抵抗人体的攻击,谁就能一堑一堑冲进去了。在这“人山”正忙着过年节的当儿,我的菌众就更加活跃了。
我虽这样地占领了食道,占领了人类的肚肠,仍逃不过科学先生灼灼的眼光。有时人们会叫肚子痛,或大吐大泻,于是他们的目光,又都射到我的身上了,又要提我到实验室审问去了。那胡子的门徒又在作法了,号称天堂的肚肠,也不是我的安乐窝了。唉!我真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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