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润而滑腻的肠壁,充满了血腥和乳臭的气味,壁上的黏膜还不十分完整,黏膜里一排一排的上皮细胞还不十分紧连密接,从胃的下口不时流进了一滴滴雪白的乳汁。
这是一个新生婴儿的肠腔。在这样的一个新肠腔里,我是第一个小旅客。我就是伏在那些乳汁里面混进来的呵。
这时候,肠腔里的情形很荒凉,寂寞的空气笼罩着我的四周,一点杂色的货物也没有,就是流进来的乳汁,一会儿也都自干了,剩下我,孤单地在肠道彷徨着。
虽然,我知道,不久就会热闹起来,不久将有更多的乳汁流进,各种不同性质的食物也会源源而来,那时我的远近亲友,微生物界里形形色色的分子,都会争先恐后地齐来垦殖这新开拓的处女地。
然而,目前这婴儿肠腔里的环境,是那么冷落空虚,孤独的心情压迫着我的核心,使我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曲折蜿蜒的肠子,又不停地在蠕动着,震荡得我几乎要晕倒在它的黏液中了。
在黏液中,我似梦非梦地在独自思念着,想起了无限缠绵悱恻的往事。
我想起了占领“人山”的经过。自从我那回攻入她的血管以后,我的生活就非常紧张,没有一刻不在战斗中度过,而且还有与人同归于尽的危险。于是我不得不去另觅出路了。
我在“人山”上爬行,常望见她的胸前有两座圆而高耸的乳峰,遥遥相对着。我初以为它们是和熄灭了的火山一样,极其平静无事的。我抱着好奇的心理到那峰口去探望。
我就从那峰口进去,一进去便是一间萎缩了的空囊,曾贮藏过什么东西似的。再进就是自来水管似的圆洞,一共有15洞至20洞之多。愈入愈深,那圆洞也越分越细,最后到了一间最小的空房便碰了壁,不能再前进了。
我沿途都望见有厚厚薄薄的结缔组织,包围着乳洞乳房的墙壁。在那壁上,我又看见有不少的脂肪在填积着。我想,那乳峰之所以会那样肿胖而隆起,大约就是这些结缔组织和脂肪在撑持着吧。可是,有的“人山”上的乳峰并不怎样高,有时竟萎缩到像平地上的一个小阜而已,那就是因为脂肪太缺少,结缔组织又都已退化了吧。
我陡然地,又在那些结缔组织里面,发现了神经的支末,发现了动脉和静脉的血管、微血管,以及淋巴管之类的东西在跳动着我想,神经和血管都派有代表在这儿驻扎,那不久一定就会发生大变动啊。于是我就静伏在乳峰的四周,不时又爬到那峰口去窥探打听有什么消息。
许久,许久,一点动静也没有。那“人山”却一天比一天长大起来了,山地上涌出的油和汗也增多了,那两座乳峰总是那么沉寂。我失望了。我就离开了这“人山”,又飘到了别的“人山”去视察了。
我这样地辗转流徙,到过不少的“人山”,登上了不少的乳峰,最后来到了一座丰满而肥大的“人山”,那山上的乳峰也格外高耸而膨胀,我觉着有些异样,忽然如地震一般,那“人山”动荡得非常厉害,又如雷响一般,扑通一声,什么东西堕地了。
我惊慌了,我疲乏了,我昏然地跌倒在那散满了油汗的山地上。过了几个小时,我正懒洋洋地躺在那儿休息,忽然一盆温水似的液体,从上头浇下来,我的细胞浑身都透湿了。我往周围一看,望见像山巅积雪融化了似的,白茫茫的乳汁,从那峰口涌出,滚滚而下。
在那白茫茫的乳汁里,我遇见了不少的小乳球,不少的珍物奇货,都是脂肪、糖、蛋白质之类的好东西,都是我的顶上等的食品,我真喜出望外了。
脂肪之类,有“液脂”“软脂”“磷脂”等,都非常可口。
糖之类,就有那著名的乳糖,我所爱吃的。
蛋白质之类,有干酪素、乳球蛋白、胆脂素、尿素、肌肉素等,都是不可多得的。
此外,还有酵素,还有无机盐,还有其他零星的小东西,如药料、香料等,数也数不清了。
有这样多、这样美的食品,装在一颗一颗的小乳球里,在白茫茫的乳汁中荡漾着,我可以大吃特吃了。
我吃过了乳球,觉得它比血球更好吃,而且乳汁里没有白血球在巡逻着,没有抗体在守卫着,虽也有一点杀菌的力量,可是薄弱得很,那我是不必怕的。况且乳汁又不像血液那样密密地包封在血管里面,它终究是要公开地流露在外界的。好了,那我要吃乳球是便当的事了。
然而,真奇怪,这么多的乳球和乳汁是从哪里跑出来的呢?好奇的心理又引我重新爬到那峰口处去探视。
这时候,萎缩的孔囊已经高涨起来了。乳洞乳房里,都涨满了乳汁。结缔组织已经大大地减少了。乳房壁上的细胞,一个个都异常地活跃。我看见有几粒立方形的细胞,正在渐渐地拉长,变成了圆柱形了,在它的一头,一点一点的油点,不停地涌出。这些油点,积少成多,不久就结成了一颗大得可观的乳球,比我的身子要大了好几倍。这些乳球,又愈聚愈广,出了乳峰之口,如喷水池一般倾泻而下了。
我记得,当我在血河里抢吃红血球的时候,似乎并未遇见过干酪素和乳糖之类的东西。显然地,这些罕见的东西,是乳球所特有的,是乳房壁上的细胞自己制造出来的。不但如此,就是乳汁里的脂肪,它的内容,也和血液里的脂肪有些不同;就是乳汁里所含的各种无机盐的成分,和血液里所含的无机盐的成分也不一样。这样看来,在内容上,乳汁比血液是更复杂丰富而精美了。
然而乳汁,在原料上,无疑还是仰给于血液,还是红血球代它运送来的。那么,血管与乳房之间是有路可通了。(www.xing528.com)
我在血河里,正苦于没有正当的出路,到了没有法子的时候,也只得随着眼泪、汗汁、尿水、鼻涕、口津、痰之类人们所厌弃的流液而奔出,不然“人山”一旦崩溃,我将随着它的尸身,又回到我的土壤故乡去了。这是我所不愿意的。
我一生最大的希望,最有野心的企图,就是征服“人山”,尤其是幼小无力的“人山”,开拓我的新殖民地,使我族可以无限制地繁殖下去。现在我既发现了这乳峰里的秘密,就可以布置新的交通网了。
我可以从血管里冲进乳房,在乳囊里集中,在乳峰口会合出发,一喷就喷到婴儿口里去了。我知道乳汁的环境是非常温暖而舒适的,在它的浸润中,我绝不至于冻饿,一到了婴儿的肚肠里,我更是饱暖无忧了。
然而,人到底是爱干净的动物,现代的母亲更加讲究了。在哺乳之前,必有一番清洁的准备,用硼酸水或用酒精来洗刷她的乳峰,在这种消毒力量的威胁之下,伏在乳峰四沿的我早已四散逃避了。
然而,我有一群淘气的孩子会从血管里冲过来,预先和乳汁混在一起,有荚膜的鼓起它们的荚膜,有鞭毛的舞着它们的鞭毛,怒气冲冲地,预备一出去,一踏上婴儿的食道,就大显身手。不幸,这消息被科学先生侦察到了。讨厌的科学先生就大肆提倡什么验血验乳的勾当。什么“梅毒反应”,什么“结核菌素反应”之类,都是故意与我为难,禁止我再入婴儿的口,绝我求生之路,我真愤恨极了。
“人山”上的戒备既是这样的严密,我的这一个侵略婴儿的计划,算是失败了,于是我又有占领“牛山”“羊山”上的乳峰作为攻入的根据地的企图。
其实,大如老虎、狮子,小如兔儿、老鼠,哪一个哺乳类动物的乳峰上没有我的踪迹?正因为牛和羊的乳汁,是被人类夺去作为了日常的饮料,这些乳汁到达人口之前,不知要经过多少曲折,多少跋涉,这之间,我就有机可乘,所以我特别爱好在它们的乳峰上盘桓,等候着机会的来临,等候着乳峰的开放。
在“牛山”上的乳峰开放了以后,我的菌众就纷纷地争来求食了。
有的从牛粪里飞上了“牛山”,又由“牛山”辗转而来到了乳峰之下,有的从牧场上的灰尘泥土奔来,有的从摄乳的人的手指上、喉咙里、衣服上跑来,又有的就预先伏在乳桶、乳锅、乳瓶乳杯里等候了。从乳峰到人口,凡是乳汁游行所必经之路,一站一站莫不有我的兵队,在黑暗里埋伏着。
乳汁来了,它把乳峰内外四旁的菌众,都冲到乳桶里去了。乳汁是最适合我的胃口的滋补品,于是我的菌众在那儿迅速地繁殖起来了。
所有普通的没有消毒过的牛乳,到了人口时,已满载着我的菌众,我的菌数之多,实足以惊人,为卫生家所嫉视。科学先生为了这问题,更担心了。他们曾费了一番苦心来研究。据他们的报告,在一切饮用的流液之中,我的数目,当以牛乳里所含为最多。于是他们就定下了一种检查牛乳的法规,要对我加以限制。我吃牛奶而已,与他们有什么相干,难道人可夺母牛之乳而饮,就不许我在奶汁里沾一点光吗?
我到了乳汁里之后,就择所好而吃,牛乳的内容本来也和人乳一样的丰富,不过它的干酪素较多,乳糖、脂肪则较少罢了。
我吃了乳糖,把它化成乳酸,这样含有乳酸气味的酸牛奶,常为欧美人士所喜吃,说是有助于消化,可以治胃肠的病,可见我的生活过程,对于人类,不全是有害的,有时还有很大的好处,这酸牛奶的功用便是一个好例子。以后我还要举出许多别的例子来,这里不再唠叨了。
有时我吃了乳糖,不但产酸,而且产气,所产的酸,又不是乳酸,而是带点苦味的醋酸,那喜吃牛乳的人就不肯吃了。
我在乳汁中,又会放出两种酵素:一种有分解干酪素的力量,一种会破散其他的蛋白质。那乳汁先凝结成乳块,再化成清清的乳水。
至于乳汁里的脂肪,我也常吃,吃了就把那脂肪“碱化”了,使那乳汁又变成黄黄的透明之水了。
在上述这些情形之中,在我大吃特吃之后,乳汁都发生了重大而显露的变化,人眼可望而见,人鼻可嗅而知,人口可拒之而不饮,就不至于发生什么变故了。
然而有时“牛山”上的情形很恶劣,山谷里尽是乌烟瘴气,我的一群淘气的孩子已在山里东冲西突,乱抢乱劫,它们一得到乳峰开放的消息,一定会狂奔而来,混在乳汁里捣乱哪!
在我的菌众中,它们是最刁滑无比的一群,它们可以不动声色地偷偷地在那里吃乳。它们吃过了之后,那乳汁也不会发生任何变化,人若不知不觉地吃了这样的乳汁,那才危险哩。
就这样,我的这一群野孩子就随着乳汁深入人身的内部去了它们行凶造成不幸的事件就有结核、伤寒、副伤寒、痢疾、白喉猩红热、脓毒性的喉痛,乃至于“布鲁氏菌病”之类的疫病。不知什么时候这消息又被科学先生的情报处侦知了。于是在“人山”的食洞里,在乳汁所走过的路途上,在“牛山”的乳峰里,他们就大肆搜捕我的菌众,我的儿孙无辜而被牵连入狱者不计其数。
最后,科学先生得到了完全的罪证,他们才知道,这些从乳汁所传染来的疫病,都是我那一群淘气的孩子所干的事,和我普通的菌众无干。
他们又发现了我的孩子们的弱点。我那些淘气的孩子,都是顶怕热的微生物,温度一过了60℃(140°F),经过20分钟之久,它们就要死尽了,而其他于人无害的菌众,则仍可以在这热度中偷生。
所以在今日,牛奶的消毒,都是根据了这个原理。他们这样做似乎是顾全了我全体菌众的生命,不用蒸煎的法子来歼灭我的全部,而其实是为着自己的利益,因为牛奶一经煮开,它滋养的内容就会损坏不少哇。
我听说,这种消毒法,又是那位胡子科学先生想出来的,他真是处处和我为难。哎呀,那胡子,他真是我的老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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