肺港之役是我的优胜纪录,是我生平最值得纪念的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是我进攻呼吸道的大胜利。在这胜利的过程中,我几乎征服了全人类,全生物界为之震惊。
虽然,在这之前,我还有许多其他伟大的战绩,但都因为布置不周,我作战的秘密,一一都为科学先生所揭穿了。如14世纪横行欧洲的大鼠疫,就是我利用了家鼠与跳蚤攻人皮肤的大胜;如扫荡全世界六次的大水疫,就是我勾结苍蝇与粪水攻人肚肠的大胜。谁知道自19世纪末期以来,科学先生研究出了抵抗我军的战略,从此,卫生先进的国家都很严密地防范我,我哪里再敢从这两条战线上大规模地进攻人类呢?鼠疫和水疫打得人类如落花流水,也是我两番光荣的胜利呵,在以后还要详细地追述,这里不过提一提罢了。
至于肺港之役,是我出奇兵以制胜人类,使聪明的人类摸不着防御我的法门,而甘拜下风啊。
自那位胡子科学先生提出抗菌的口号以来,他的徒子徒孙等相继而起,用着种种奸巧的计策,在各种患有传染病的病人身上,到处逮捕我。公元1874年,我的一个淘气的孩子,在麻风病人的身上细嚼他的烂皮肉的时候,突然被一位科学先生捕捉了去,此后二十五年间,正是捕菌运动最紧张的时期,欧洲各处实验室里高燃着无情之火,我的家人亲友被囚入玻璃小塔里的真是不计其数。他们(实验室里的工作人员)用严刑来拷问我,用种种异术来威胁我灌我以药汤,浸我以酸汁,染我以色料,蒸我以热气,无非要迫我现出原形于显微镜之下。
更有所谓传染病的三原则,这是一位著名的德国医生提出的他们都拿来作为判定我是否犯罪的标准。
假如,据他们实验观察的结果,我和某种传染病的关系符合下面所举的三原则,那就判定我的罪状,加我以某种传染病的罪名我菌儿这一群,平时大家都在一起共同生活,有血大家喝,有肉大家吃,不分彼此,不立门户,也不必标新立异地各起名称,大家都是菌儿,都叫作菌儿罢了。这是我的一贯主张。而今不幸,多事的科学先生却偏要强将我这一群分门别类,加上许多怪名称,呼唤起来,反而使我觉着怪麻烦的。何况,像我这样多样而又善变的生活方式,若都一一追究出来,我的种类又岂止几千种。这便在命名上不免发生纠纷,成问题了。
闲话少讲。先谈谈这传染病的三原则吧。
我常听到科学先生说,每一种特殊的传染病,一定都有一种特殊的病菌在作祟,所以他们要认清病菌,寻出正凶,而后才可以下手防御,发出总攻击令,不然打倒的并不是凶手,凶手仍在放毒杀人,病仍是不会好的呵。他们似乎又在讲正义了,并不盲目地加害我的全体。
那么,传染病的凶手是怎样判定的呢?这要看他们如何检查我那个特殊的淘气孩子的行动了。
他们的第一条原则是:要在每一个得了这特殊的传染病的病者身上,捉到我这行凶的孩子,而且它被捕的地点也应该就是行凶的地点。这就是说,若在其他不相干的地方抓到它,而真正的伤口上反而不能寻获它,那证据就有些靠不住了。我这一群里,来来往往在人身上做“过客”的很多很多,自然不可以随意指出一个就说它是凶手。在出事的地点常常被发现的才是嫌疑犯。
第二个原则是:这凶手要活生生地捉到,并且把它关在玻璃小塔里面,还能养活它,并且还会一代一代地传种传下去,别的菌种都不许混进来,以免有所假冒,以免鱼目混珠,要永远保持那凶手的单独性。若凶手早已死去,或因绝食而自毙,那它的犯罪情形将何从考证?它的真相将何以剖明?
假定凶手是活擒到了,它也能在外界继续地生长,独囚一室,不和异种相混,然而也不能就此判定它是这病的主犯,有时也许是抓错了,也许它不过是帮凶而已,而正凶反而逃脱。怎么办呢?那就要用第三条原则来决定了。
第三条原则就是动物实验。拿弱小的动物作为牺牲品,把那有嫌疑的菌犯注射进这些小动物的体内,如果它们也发生同样的病状,那就是这特殊传染病的正凶之铁证,不能再抵赖了。
我在旁听了之后,不禁叹服这位科学先生的英明,他能这样精巧地定计破贼,真是科学公堂上的包拯呵!然而,这使我为着那一批专和人类作对的蛮孩子担心了。
科学先生的计谋虽然厉害,我攻人的计划几乎一一都为他们所破坏了,但是,强中还有强中手,我家里有三个小英雄,就不为他们的严刑所恫吓,就不受这传染病的三原则所审理。肺港之役,我连战皆捷,就是这三位小英雄安排好的巧计,难倒了科学先生,他们至今还没有法子可以破除。
我的这三位小英雄,科学先生已给它们判定了传染病的罪名了。
第二名,他们说它是肺炎的主犯,称它作肺炎双球菌。
第三名,他们说它是流行性感冒的祸首,唤它作流行性感冒杆菌。
它们当然是根据传染病的三原则而被判定的。然而,我的这三个孩子的行动并不这么单纯。它们犯案累累,性质又未必皆相同如第一名,不仅使人发生猩红热,什么扁桃腺炎、丹毒、产褥热蜂窝组织炎之类的疾病,也都是由它而起。我这里所谈的肺港事件,就与它有密切的关系。(www.xing528.com)
总之,这三位小英雄在侵入人体时,都是随机应变的,并且它们的生活是多方面的。可见这些科学的命名也免不了有些牵强附会。我们切不可认真,认真了就有以名害实的危险呵。在我的自传里,提起孩子的名称这还是第一遭,所以特地声明一下。
我这三位小英雄,都是最爱吃血的微生物。为了吃血,它们奋不顾身地往肺港里冲。它们又怕遭敌人的暗算,所以常是前呼后拥地结成联合阵线,胜则同进,败则同退,不但白血球应接不暇,就是科学先生前来缉凶的时候也迷惑了,弄不清楚哪一个是真正的凶手哇。
当我在扁桃腺前会师出发,往着肺门进攻的时候,一路上遇到不少的挫折,我的其他孩子都在半途战死,独有这三位小英雄,在这肺港里横冲直撞,所向无敌。
肺港是一个曲折的深渊,前半段,从咽喉的门户到肺叶的边界,是呼吸道的里湾,肺叶以内分为无数肺泡,这些肺泡便是呼吸道的终点。
我进了肺港之后,若不遇到阻挡,就一直往下滚,滚过了支气管,然后是小支气管,再后是最小支气管。它们像树枝一般渐渐地小下去,渐渐地展开,我也顺着那树枝的形状快快地蔓延起来。一进了肺叶,那管口愈分愈细了。穿过了一段甬道似的肺泡小管,便是空气洞,再进则为空气房,空气洞与空气房组合起来便是一个肺泡。新旧的空气就在这儿交换。所以我在途中前后都有大风,冷风推我前进,热风迫我后退。
在肺泡的壁上,满布着血川的支流。心房如大海,血管似江河,血川就算是微血管的化名了。在这儿,我看见污血和新血的交流,我看见血球在跳跃,血水在汹涌澎湃,我细胞的饿火燃烧起来了。
全肺所有肺泡胀得满满的时候,表面积约有90平方米,这比全皮肤的面积还大了100倍。因此在这儿,血川的流域甚广甚长况且肺泡的墙壁又是那么薄弱,那壁上细胞的纤毛在这儿又都已不见了。到了这里,血川是极容易攻陷的,我吃血是便当的事了。
为了吃血的便当,我这三个爱吃血的孩子就常常深入肺泡,强占肺房,放毒纵兵,轰炸细胞,冲破血管,与白血球恶战,与抗毒体肉搏,闹得人肺发硬作病流血出脓,而演成人身的三大病变——伤风、流行性感冒、支气管肺炎——一次比一次紧张,一回较一回危急。伤风是我的小胜,流行性感冒是我的大胜,支气管肺炎是我的全胜。
在人生的旅途中,谁没得过几次或轻或重的伤风呢?在流行性感冒大流行的时期,三人行必有一人被传染,尤其是在1918至1919年那一次,全世界都发生了流行性感冒的恐慌,我的声势之大真是亘古未有,几个月之间,人类之被害者,比“欧战”四年死亡的总数还要多。至于支气管肺炎,那更是人人所难逃免的病劫。人到临终时,肺部异常虚弱,我的菌众竞来争食,因而他的最后一次呼吸,往往是为支气管肺炎所割断了。可见我在肺港之役的胜利是一个伟大而普遍的胜利。人类是无可奈何的。
伤风是人类司空见惯的病了,多不以为意。流行性感冒,你们中国人有时叫它作重伤风。那支气管肺炎也就可以说是伤风达到最严重的阶段了。他们都只怪风爷的不好、空气的腐败,却哪里知道有我,有我这三个在肺港里称霸的孩子在侵害。
我这三个孩子当中,尤以那被称为流行性感冒杆菌的最为英勇。它在肺港之役是我的开路先锋。它先冲进肺泡里,到了血川之旁去散毒。它并不直接杀人,也不到血液里去游泳,而它的毒素不尽地流到血液里,会使人身的抵抗力减弱。它留着刽子手的勾当,给我那后来的两个孩子做。
于是,在伤风病人的鼻咽里,科学先生最常发现它;在流行性感冒病人的痰里,仍常寻得见它;在支气管肺炎病人的血脓里,则寻见的不是它,只剩下我那两个孩子——肺炎双球菌和溶血链球菌了。
所以,伤风不会杀人,流行性感冒也不会杀人,然而它们却往往造成了杀人的局势,而把死刑的执行交给支气管肺炎了。
科学先生当初以为我那孩子是流行性感冒唯一的凶手,因此加它以这样一个沉重的罪名。后来因为它的罪证并不完全,在传染病的三原则上很难通过,就减轻了它的罪,判它为流行性感冒的第二凶手,而把第一凶手的嫌疑,轻移到只有我身体的几千分之一的微生物,即所谓“超显微镜的生物”之类的身上了。
科学先生感受到这肺港里的三大病变的复杂性了。这使他们的免疫苗的防御不中用,血清的抵抗不见效,预防乏术,治疗亦无法。科学先生也无可奈何了。
自从科学之军崛起,我在其他方面进攻人类都节节败退,独在肺港之役,我获得最大的胜利。这是我那三个小英雄之功。
将来的发展如何,我不知道,但于我而言,人身上有极重大的经济利益,我始终要求人类承认我在肺港的特殊地位,承认我的侵略权。
肺港里还有其他的纠纷事件,如肺痨、百日咳、大叶肺炎、肺鼠疫,以及要封锁港口的白喉,因为它们性质不大相同,都不及在此备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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