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完了水国,我躺在海洋上,听那波涛的荡漾。仰看白云在飘游,我羡慕着它们的自由。
在海天一色的包围中,海风吹起浪花溅,浪花呀!它无力送我上云霄。那海水又太咸了,不中吃。我真觉着有些苦闷了。
我只得期待鱼,它会鼓着鳃来吞我。鱼要被渔夫捕,我伏在鱼腹里,就有再到岸上的机缘了。到了岸上,我的生活就不致发生恐慌了。
我打算在厨子先生洗鱼肚的时候,一溜就溜到垃圾桶里去。在垃圾桶里,我跟生物社会的接触一多,谋食便不难了。
不幸而溜不过去,那就只有混在生鱼粥里,到广东人口中的希望了。总之,我的行程就是先在那半生半熟的鱼身里偷活,再到那半臭半腥的人肚里寄生罢了。然而,我终于又厌倦了胃肠里沉闷的生活,痛快地随着大便出来了。
经过曲曲折折的途径,不久,我和我的家人、亲友又都回到土壤的老家团聚了。
这里我得补叙一下,在未到岸上之前,那海鱼肚子里的环境,于我有时是不利的,它的消化力太强了。
于是,我又曾趁着潮水的高涨,回到河肠江心,去央求淡水鱼,顺便又疏通了螃蟹虾蛤蚌螺之类人类所爱吃的水中生物,请它们帮忙提拔。它们也都答应了。当中,蚝似乎和我最有交情。它在污水里每小时一收一放的水量,竟有2升之多。我也就混在那污水里去,它的螺壳就成为我临时的住宅了。
据说,岸上有很多人,因吃了没有煮熟的蚝,都得了伤寒病啦。那科学先生就又怪我了,说什么蚝之类的生物还是我暗杀人类的秘密机关呢。这我以后当然要申辩的,这里不便多啰唆了。
且说,我既从水国回到了土乡,天天望见那时放异彩的浮云,好不逍遥自在,我渴望着和它交游。但那时地上仍很湿,连我身上的鞭毛,都为泥土所粘,鼓舞不起来,更何谈高飞远扬呢?虽有时攀着苍蝇的毛腿出游,可它总是低着头飞,至多也飞不上半里路,就停下来一脚把我踢落在地上了。虽然在地上我是不愁衣食的。
然而我对于天空的幻想,又使我希望秋之来临了。那时天高气爽,尤其是中国故都北平(北京旧称),和美国中部第一大城密执安(今通译为密歇根)湖畔的芝加哥,这两个著名的“灰尘的都市”,一到了秋冬,就刮大风,将沙尘卷入天空,那时我就骑在沙尘身上而高翔了。风力益健,我竟直飘上青天4000米以上,那固然是罕有的事,我也真可以傲飞鸟而笑白云了。
记得19世纪初期,英国的年轻诗人雪莱曾唱着“西风之歌”,他愿意做一瓣浪花,一片落叶,一朵白云,躺在西风里任它飘荡去,把他一切的思想、情感、希望都寄托给西风去散播了。我想我这一次得上青天驾白云,也该感谢风爷的神力呵。
我正在这样想,忽然记起了一件伤心的往事。那就是世界各地的旱灾。
旱灾一来,全生物界都起了恐慌。那时大地涨红了脸,甚至于破裂,生物焦的焦死,饿的饿死,看不见点绿滴青,看见的尽是枯干瘦木,那原因半是暴日的肆虐,半是风爷的发狂。
那风爷也太发狂了,云和雨都被它吹散了,在大旱期间,连西风也不怀好意了。(www.xing528.com)
前几年,我也曾亲见过中国西北那绵延三四年的旱灾,那时狂风忽然吹起漫天的尘沙,天地发昏,在烈日和饥渴的煎迫之下,成千成万的人死了。
有的人还以为地面上堆着这许多的尸体腐物,是我口福的大造化,我可以乘风四游,到处得食了。哪里知道当这大旱临头,我也万分焦急,我虽有坚实的芽孢,可以在空气中苟延性命,但也经不起热与干长期的压迫。地上的干粮虽堆积如山,但没有一些水汽的浸润,我是吃不动的呀。君不见大沙漠中,哪有我的影踪。
我爱的是湿风,我怕的是热风。
我的小身子又是那样轻飘,我那一粒单细胞还不及一千兆分之一克重。我既上升,就不易下降,终日飘飘在天空。只有雨雪霜露方能使我再落尘间。罢了,罢了,在大旱天我是受着风爷的欺骗了。
我凄凉地度过了冰雪的冬天,到了春风和畅的季节,下界雨量充足,草木茂盛,虫鸟交鸣,生物都欣欣然有喜色。那时,我早已暗恨着天空的贫乏、白云的无聊,思恋着地上的丰饶。
于是那善变的风爷又改换了方向来招我下凡了。
我别了白云,下了高山,随着风爷到农村。农村遍地花红叶绿,我逢花采花,逢叶摘叶,凡是吃得动的植物,无所不吃。这也是因为植物间的气候、植物的体温,和当时空气的温度相去不远,我又是新从天空来的,当然先以它们的身上为合宜的寄食之所了。
我尤喜那似胶似漆富有黏液的果皮、瓜皮,那潮湿而有皱痕的菜叶、菜管,它们都是我的天然宿舍旅馆。我的家人亲朋成亿成兆地在这儿过活。
据美国农业部化学局最近的调查,他们代我估计一下,在那含有铁质最高的蒲菜身上,每一克重的分量里面,就有我菌儿25万在迅速地生殖着。这不是一个很惊人的数目吗?
我随着风爷而飘游,走遍了五大洲,世界的农村都到过了。小的植物不用说,那我是都光顾到了的。就是抵抗力强盛的大松大柏,它们的风味,我也一一都领略过了。算得出的,在有花植物之列,我曾吃过了66科150目。在隐花植物之列,就记不清了。
不过,植物之遭我暗算,人类是从来不知道的,以为是它们自己内部的溃烂,或专去骂昆虫那些小妖物的恶作剧。
谁知道,有一回,我在法国南部的田园里大啖葡萄的时候,又被那位多疑的胡子科学先生发觉了。从此他的徒弟徒侄们,就加紧研究我和植物之间种种不正常的关系,宣布了我的罪状。于是农民们就痛恨我,说我太不讲情理了,破坏他们的农作物,用药用火,千方百计来歼灭我。这真是冤枉。我也是为着生计问题所迫而来呀!吃的都是大自然所分赠的食物哇!
它们又没有注定给人类这生物的特殊阶级,单独地享用啊!
我在生物界中要算是最不安定的分子了。四方飘游,到处奔流,无非为着自由而努力,为着生活而奋斗。浮大海,吃不惯海水的咸味;居人肚,闷不过小肠的束缚;返土壤,受不住地方的限制;飘上天空,又嫌那天空太空虚了。历尽水旱的苦辛,结识了鱼和风爷,最后到了农村,那儿食粮充足,行动比较自由,我自认为是乐土了。岂料那自私自利的人类,忽来从中作梗,从此我永远不得安宁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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