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的火要烧焦了我,快了。
渴望着水来救济,期待着水来浸洗,我真做了庄周所谓的“涸辙之鲋”了。
无情的火处处致我灼伤,有情的水杯杯使我留恋。世间唯水最多情!若是中国的灾民听了,恐怕会不同意吧?
“你看那滔天大水,使我们的田舍荡尽,水哪里还有情?!”
这是因为从大禹以来,中国就没有个能治水的人,能顺着水性去治,把江河泛滥的问题,一劳永逸地解决了。
中国的古人曾经写成了一部《水经》,可惜我没有读过,但我料他一定把我这一门,水族里最繁盛的生物,遗漏了。我是深明水性的生物。
水,我似听见你不平的流声,我在昏睡中惊醒!
我听见黄河的吼声,扬子江的怒声,珠江的喊声,齐奔大海击破那翻天的白浪。
这万千的水声,洪大,悲壮,激昂,打动了我微弱的胞心,鼓起了我疲惫的鞭毛。
水,我对于你,有遥久深远的感情,我原是水国的居民。
水,你是光荣的血露,神圣的流体!
耶稣基督据说也曾受过你的洗礼。
地面上的万物都要为你所冲洗。
水,我爱你的浊,也爱你的清。
清水里,氧气充足,我虽饿肚皮,却能延长寿命。
浊水里,有那丰富的有机物,供我尽情地受用。
气候暖,腐物多,我就很快地繁殖。
气候冷,腐物少,我也能安然地度日。
气候热,腐物不足,我吃得太速,那生命就很短促了。
水,什么水?是雨水。把我从飞雾浮尘,带到了山洪、溪涧、河流、沟壑。浮尘愈多,大雨一过,下界的水愈遍满了我的行踪。
我记起了阿比西尼亚雨季的滂沱。法西斯头子墨索里尼纵使并吞了阿国,也消灭不了那滂沱,更止不住我从土壤冲进江河。
雨季连绵下去,雨水已经澄清了天空,扫净了大地,低洼处的我,虽不会再加多,有时反而被那后降的纯洁的雨水逐散了,然而大江小河,这时已浩浩荡荡满载着我,这将给饮食不慎的人以相当的不安哪!
水,什么水?是雪水。我曾听胡子科学先生得意扬扬地说过,山巅的积雪里寻不见我。我当然不到那寂寞荒凉的高峰去过活,但将化未化的美雪,仍然是我冬眠的好地方。
雪花飞舞的时候,碰见了不少的灰尘,我又早已伏在灰尘身上了。瑞典的首都,地处寒带而多山,日常饮用的水,都取自高出海面160米的一个大湖。平时湖水还干净,可阳春一发,雪块融化拖泥带土而下,卫生局派员来验,说一声“不好了!”我想,这又是因为我的活动吧!
水,什么水?是浅水,是山泽,池沼,及一切低地的蓄水。最深不到5尺,又那么静寂,不大流动。我偶尔随着垃圾堆进去,但那儿我是不大高兴住久的。那儿是蚊大娘的老家,却未必是我的安乐窝。
尤其是在大夏天,太阳的烈焰照耀得我全身发昏。我最怕的是那阳光中的“紫外光”,残酷的杀菌者。深不到5尺的死水,真是使我叫苦,没处躲身了。5尺以外的深水才可以暂避它的光芒。最好上面还有一层污物,挡住那太阳!
我又不喜那带点酸味的山泽的水,从瀑布冲来了山林间的腐木烂叶,浸成了木酸、叶酸,太有刺激性了。
如果这些浅水里,含有水鸟鱼鳖的腥气,人粪兽污的臭味,那又是我所欢迎的了。(www.xing528.com)
水,什么水?是江河的水。江河的水满载着我的粮船,也满载着我的家眷。印度的恒河就是一条著名的“霍乱”河;法国的罗尼河也曾是一条著名的“伤寒”河;德国的易北河又是一条历史上有名的“霍乱”河;美国的伊利诺河又是一条有名的“伤寒”河“霍乱”和“伤寒”,还有“痢疾”,是世界驰名的水疫,是由我的部下和人类暗斗而发生的。其间,自有一段恶因果,这里且按下不表。
中国的江河,自然也不退班。大的不说,单说上海那一条乌七八糟的苏州河,年年春天、夏天的时候,我天天率着眷属在那河水里洗澡,你们自己没有觉察罢了。
有人说:江河的水能自清。这是诅咒我的话意。不是骂我早点饿死,就是讥笑我要在河里自杀。我不自尽江河的水怎么会清呢?
然而,在那样肥美的河肠江心里游来游去,好不快活,我又怎肯无端自杀,更何至于白白地饿死?
然而,毕竟河水是自清了。美国芝加哥大学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教授,曾在那高高的讲台上说过:当他在三十许壮年的时候,初从巴黎游学回来,对我极感兴趣,曾沿着伊利诺河的河边,检查我菌儿的行动。他在上游看见,我是那样神气,是那样热闹,几乎每一滴河水里都围着一大群。到了下游,就渐渐地稀少了。到了欧地奥的桥边,我更没有精神了。他当时心下细思量,这真奇怪,这河里的微生物是怎样地没落去的呢?难道河水自己能杀菌吗?
河水于我,本有恩无仇。无奈河水里常常伏着两种坏东西,在威胁我的生存。它们也是微生物。我看它们是微生物界的捣乱分子,专门和我作对。
一种比我大些,它们是动物界里的小弟弟。科学先生叫它们“原虫”,恭维它们做虫的“原始宗亲”。我看它们倒是污水烂泥里的流氓强盗。最讨厌的是那鞭毛体的原虫。它的鞭毛,比我的又粗又大,也活动得厉害,只要那么一卷,便把我一口吞吃而消化了。
它的家庭建筑在我的坟墓上,我恨不恨?
一种体积只有我的几千分之一,很自由地钻进我身子里,去胀破我那已经很紧的细胞,因此科学先生就唤它作“噬菌体”。你看它的名字就已明白是和我作对。它真是小鬼中的小鬼!
水,什么水?是湖水。静静的,平平的,明净如镜,树影蹲在那儿,白天为太阳哥拂尘,晚上给月亮姐洗面,没有船儿去搅它没有风儿去动它,绝不起波纹。在这当儿,我也知道湖上没有什么好买卖,也就悄悄地沉到湖底归隐去了。
这时候,科学先生在湖面寻不着我,在湖心也寻不出我,于是他又夸奖那停着不动的湖水有自清的能力呀。
可是,游人一至,游船一开,在酣歌醉舞中,瓜皮与果壳乱抛,载言载笑间,鼻涕和痰花四溅,那湖水的情形又不同了。
水,什么水?是泉水,是自流井的水,是地心喷出来的水。那水才清。那儿我是不易走得近的。那儿有无数的石子、沙砾绊住我的鞭毛,牵着我的荚膜不放行。这一条是水国里最难通行的险路有时我还冒着险前冲,但都半途落荒了。
水,什么水?是海水。这是又咸又苦著名的盐水。咸鱼、咸肉、咸蛋、咸菜,凡是咸过了七分的东西,我就有些不肯吃了,最适合我胃口的咸度,莫如血、泪、汗、尿,那些人身体中的水流的咸度,如今这海水是纯盐的苦水,我又怎么愿意喝?
不过,海底还是我的第一故乡,那儿有我的亲戚故旧,我曾受着海水几千万年的浸润。现在虽飘游四方,偶尔回到老家,对于故乡的风味,虽然咸了些,也有些流连不忍即去呢。
我在水里有时会发光。所以在海上行船的人,在黑夜里,不时望见那一望无际的海面,发出一闪一闪的磷光,那里面也夹着一星一星我的微光。
我自从别了雨水以来,一路上弯弯曲曲,看见了不少风光人物:不忍看那残花落叶在水中荡漾,又好笑那一群野鸭在鼓掌大唱;不忍听那灾民的叫爹叫娘,又叹息那诗人的投江!
五月的东风,
吹来一片乌云,
遮满太平洋的天空。
我到了大海,
观看江口河口的汹涌澎湃。
涌起了中国的怒潮!
冲倒了对岸的狂流!
击破了那翻天的白浪!
洗清了人类的大恨!
看到这里,我想,那些大人们争权夺利的大厮杀,和我这微生物小子有什么相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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