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9年,《物种起源》出版后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第一部付印的1250册在出版当天即告售罄。查尔斯·达尔文在书中向世人介绍了自然选择的进化论,这可谓是科学界的一个伟大巅峰。这本为非专业读者撰写的著作,以优美的语言说明了一个重要的观点,即物种都是在自然环境的选择压力下,在漫长的岁月中逐步进化而来。达尔文在探险中积累的大量证据都证实了他的假设,也就是一个奇妙而又朴素的真理:这个星球上姿态万千的生命形式都源自一个共同的祖先。达尔文的理论进一步说明,无论是现存在世还是早已灭绝的物种,每一个都是生命之树开枝散叶所生发的枝条,与地球上各种生命形式都有着紧密的联系。在达尔文这本经典著作出版后数十年间,进化论的证据不断增加,势不可挡。
达尔文学说奠定了当代进化生物学的基础,其重要意义在今天早已无须赘言。究其内核,达尔文的理念简洁而且有力。在一个特定群体内,随机发生的突变会导致个体间明显的差异,这些特点通常都是由父母遗传给后代的。当食物和资源竞争日益激烈,不太适合环境的个体幸存和繁衍的可能性较低;与此相反,能够更好适应环境的个体也就更有可能繁衍后代,将自己的特点传递给后代子孙。这就是自然选择的过程,在极其漫长的岁月中,个体之间的差异与分化慢慢积累增加,导致新物种的产生。哲学家、生物学家赫伯特·斯宾塞(Herbert Spencer)将这个过程称为“适者生存”(survival of the fittest),后来达尔文与进化论的另一位先驱阿尔弗雷德·拉塞尔·华莱士(Alfred Russel Wallace)也都采用了这个说法,以免有人误解,以为大自然会主动进行选择。
尽管达尔文及其同时代的学者们努力避免民众对进化论的误解,但各种令人困惑的解读依然流传至今。1860年,“自然选择”成了维多利亚时期伦敦城内最火爆的话题,而达尔文本人却为自己的学说屡遭曲解而烦恼不已。公众极高的关注度,不可避免地带来了负面的影响。自然选择学说认为,人类是动物界的一员,并非凌驾于万物之上。这一观点触动了很多英国圣公会教徒敏感的神经,在他们看来,无论是说人是动物的一员,还是物种转变演化,这些言论是对上帝创造万物思想的公然侮辱。甚至连达尔文当年的地质学导师亚当·塞奇威克牧师(Reverend Adam Sedgwick)也断然驳斥他的假说,并警告他的老朋友说,如果他不肯接受《圣经》的绝对正确性,那他们在天堂将永不相见。达尔文的伟大思想还为他树了一位位高权重的敌人——理查德·欧文(Richard Owen)。
欧文是英国科学界巨人,是技艺精湛的解剖家和自然哲学家,不仅创造了“恐龙”(dinosaur)一词,还推动创立了英国自然历史博物馆。尽管他在科学上成就斐然,但是也很擅长与人合谋以及打击报复。最令人不齿的是,他窃取了出色的古生物学家吉迪恩·曼特尔(Gideon Mantell)的研究成果,并对其进行人格诋毁。也许是出于妒忌,欧文利用自己在英国科学界的崇高地位压制曼特尔,让他无法发表首创性的研究论文,甚至还把这些发现据为己有。命运多舛的曼特尔后来不幸遭遇马车事故,导致终身瘫痪,这时欧文迫不及待地窃取了曼特尔的成果,还重新命名了曼特尔多年苦心研究的标本。曼特尔悲愤地说:“一个才华横溢的人竟然如此善妒而卑鄙,实在令人遗憾。”曼特尔后来吸食吗啡成瘾,1852年在贫困潦倒中病逝,甚至到了这时,欧文还是不遗余力地大肆诋毁他的对手,并匿名撰写了一篇讣闻,将曼特尔称为毫无建树的平庸之辈。欧文确实让曼特尔遭受了极大的不公,他甚至还将曼特尔的一截脊椎骨取下,放在大英博物馆中展出。
欧文的所作所为令同行大为震惊,但他始终是科学界令人又憎又怕的大人物。被达尔文的学说触怒后,他又拿出自己的惯用伎俩,在《爱丁堡评论》(Edinburgh Review)上匿名发表了一篇文章,不仅恶毒诋毁达尔文的学说,还用第三人称对自己大加恭维。随着达尔文的名声日盛,欧文对他的敌意也越来越重。达尔文本人对曼特尔关于欧文的评价也深有同感,说他是“心怀仇怨、极其歹毒、十分精明;伦敦人说他因为大家都在谈论我的书,嫉妒得要发疯了……欧文对我怀有非常强烈的仇恨,这种感觉令人痛苦”。
达尔文的健康状况不佳,面对大量的指责与诽谤,他没有精力为自己的学说进行辩解。所幸那时出现了一大批科学家与哲学家,他们并不惧怕对抗宗教教条,坚持传播达尔文的思想。其中一位就是托马斯·亨利·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他不仅是一位出色的解剖学家,在公共科学教育方面也怀有远大的志向。尽管最初有些疑虑,赫胥黎很快就被达尔文完善的理论所打动,也被各种翔实的证据说服了。于是他开始积极游说,公开支持自然选择学说。面对赫胥黎激烈的公开还击,欧文脆弱的自尊心遭受了打击,转为使用一些见不得人的卑劣手段。他无力反驳赫胥黎的观点,就只能诋毁说他“宣扬人是从猿猴变来的”,这样很容易激起维多利亚时代保守人士对达尔文的反感,把这位疾病缠身的学者拖入了争议的旋涡。
这就是欧文最狠的招数,试图让人们以为人类就是从当代猿猴变来的。事实上,即便不是进化生物学博士,也可以明显看出这个说法篡改了达尔文真正的观点。自然选择中重要的一点是,猿猴和人类在很久以前有着共同的祖先,绝对不是说人类是从当代猿猴演变而来。欧文深知这么说一定会激起强烈的反感,他把这种谬论包装得十分近似于达尔文的理论,以混淆视听,愚弄不知情的大众。这一招在学术上虽然不堪一击,却也够阴险。达尔文的反对者常常借用这个曲解对他进行讽刺打击,还有不少讽刺漫画把达尔文的身体画成猴子的模样。
1860年6月30日,达尔文学说的支持者与反对者在牛津自然历史博物馆展开了一场在历史上臭名昭著的辩论。反对的一方由牛津大主教塞缪尔·威尔伯福斯(Samuel Wilberforce)领头,尽管他是一位出色的演说家,但他刻意逢迎的姿态让很多人反感。当时的英国首相本杰明·迪斯雷利(Benjamin Disraeli)嘲笑他“巧言令色、虚情假意、油腔滑调”,这也让他得到了“滑头山姆”的绰号。在正式辩论的前一晚,欧文还对威尔伯福斯面授机宜。果不其然,第二天激辩到白热化阶段时,威尔伯福斯用出了欧文的卑劣伎俩,诘问赫胥黎,究竟是祖父还是祖母的祖先是猿猴。
赫胥黎的绰号是“达尔文的斗牛犬”,这绝不是浪得虚名。他镇定自如、一针见血地反驳威尔伯福斯说:“如果你是问我,宁愿自己的祖父是一只卑微的猿猴,还是一位有权有势有天赋,却偏要用才华与权势愚弄大众、干扰科学讨论的人,那我将毫不犹豫地选择猿猴。”在威尔伯福斯和赫胥黎相互嘲讽之中,整个辩论最终沦为一场闹剧,最古怪的一幕,是达尔文当年搭乘“小猎犬号”旅行时的伙伴罗伯特·菲茨罗伊船长(Admiral Robert Fitzroy)向观众挥动着一本硕大的《圣经》,恳请他们接受上帝,而不是凡人。[1]欧文刻意歪曲达尔文学说的做法就是所谓的“稻草人论证法”(strawman argument)的典型案例。这种论证套路的最基本形式就是“诱饵-调包”手法,表面上是在驳斥对方的论点,实际上是找了一个更容易打击的替代品。“稻草人”套路这个名词本身就很形象,仿佛是一名剑客把塞满稻草的假人当作对手,自己招数华丽技艺高超,而稻草人却毫无回手之力。要击败假人一点也不难,但如果偷换的论题与真实论题看似接近,也会有一定的说服力。当然,这种话术最初并非出于恶意,正如攻击稻草人可能仅仅是因为缺乏技巧,误将两个不同的观点混为一谈。伟大的数学家、哲学家伯特兰·罗素也曾提到过这个问题,他无奈地发现:“当一个蠢人转述一个聪明人的话时,从来都不会是正确的,因为他会无意识地把听到的话转换成自己所能理解的内容。”
也有人居心叵测地故意使用“稻草人”策略,这也成为很多演说家的高级武器。歪曲对方观点就更容易进行攻击,这类话术在各行各业都屡见不鲜。你只需要拿起一份报纸,或者耐心听完两个对立党派之间枯燥乏味的论辩,或者稍稍浏览一下嘈杂的网络话语,就能发现很多生动的实例。其性质决定了这些言论本就索然无味,最方便的做法就是不加偏见地进行客观分析即可,但总是有人进行情绪化的歪曲,把理性讨论与感性表达混为一谈,激发公众的愤怒与反感,无端滋生出一些负面影响来。这些概念混淆一旦进入公众思维就很容易固化定型,相应的负面情绪也会持久存在,干扰甚至阻碍理性的讨论。
令人遗憾的是,进化论始终是这种空洞话术的主要目标。在1860年那场激辩之后,大量证据都证明达尔文的思想完全正确,进化论是生物界颠扑不破的根本规律。即便如此,150多年后的今天,自然选择的思想还是受到许多宗教团体的驳斥。不管是出于无知还是故意为之,他们运用“稻草人”话术,把话题偷换成诸如“如果人类是猴子的后代,那为什么现在还有猴子呢?”而事实上进化论从未说过人类是从现代猴子演变而来的,也未说过必须在一个种群灭绝后才能有新的物种诞生。
很多极端的宗教狂热分子总会枉顾客观事实,痴迷不悟,冥顽不灵。2007年,福音派信徒雷·康福特(Ray Comfort)和柯克·卡梅隆(Kirk Cameron)令整个科学界目瞪口呆。他们二人举着一张一看就是电脑拙劣合成的“鳄鱼鸭”的杂交物种图片,坚持声称进化论是错误的,因为从来没有人发现过这个杂交物种的骨骼化石。在针对进化论的形形色色的反驳与质疑之中,这绝对算得上是最愚蠢的一例,也再次证明了罗素的真知灼见,“一个蠢人转述一个聪明人的话”果然是极不靠谱的。伟大的进化生物学家和科普作家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也曾对这些愚蠢的言论做了恰如其分、一针见血的反击。他在与我的通信中指出:“如果对进化论能有这样的曲解,居然能想象出青蛙猴和鳄鱼鸭,那也不妨再发挥想象,还有河马狗和大象猩……此外,只要随便把两种生物组合在一起,就可能有成千上万种奇形怪状的杂交怪胎。”
遗憾的是,现在的“神创论”运动中充斥着这样的无稽之谈,充分体现出这些反进化论主义者的智力素质。2001年,美国路易斯安那州众议员莎朗·布鲁姆(Sharon Broome)曾提出一个决议,据说要将“达尔文主义意识形态”定性为种族主义。其声称:
经决议,路易斯安那州立法院从即日起谴责种族主义的一切形式与思想,由此也抵制达尔文意识形态的核心概念,即人类的某些种族与阶级天生优越,由此也谴责这些思想曾对种族主义行为提供的支持与许可。
此举显然也是对达尔文谨慎观点的严重曲解。在反进化论运动中充斥着很多这样的言论,目的都是混淆视听,断章取义或捕风捉影,以煽动无知民众的情绪。[2]遭到“稻草人”策略的攻击不仅令人沮丧,有时还可能招致无妄之灾。如果那些不实指责太过有煽动性,可能会牵连到其他无辜人士,或是助长那些可疑的批评言论。
我们以大麻为例。数千年来一直有人使用大麻,或为消遣,或为医疗。因为长久以来习以为常,对此也没有过于激烈的争议。直到最近,有关大麻神奇疗效的爆炸性新闻忽然在网络上流传开来。在谷歌搜索栏键入“大麻的疗效”,就可以找到很多相关传闻。据说大麻对于几乎所有的疾病都有奇效,其中最为人称道的就是大麻可以治疗癌症,还可以缓解癫痫或自闭症的症状。尽管好评如潮,但大麻成为万灵药这个说法还是有悖于现实依据的。美国国家科学院在2017年发表的一篇文章,回顾了一万多份有关大麻及大麻产品的医用效果的研究报告,结果发现,大麻的疗效仅仅在三个应用领域内得到了可靠的证据。首先,有充分证据表明,四氢大麻酚(THC,也就是大麻中主要的精神活性成分)可以减少癌症治疗引起的恶心和呕吐症状。事实上,大麻的这种止吐效果在控制癌症症状的临床应用中已有几十年的历史了。这项研究还发现,医疗用大麻确实可以治疗慢性疼痛,也能够缓解多发性硬化症引起的痉挛。不过,我们也应该谨慎解读这些发现。THC并不是所有人都可耐受,在很多案例中也可能加重而非缓解呕吐症状。现在有更为安全有效的药物与止痛剂可供选择,通常只在其他药物不起作用时才会使用THC类临床复方制剂。
那么传遍世界的大麻包治百病的神奇疗效到底怎么样呢?在这一点上,那篇文章给予了彻底的否定。尽管传言说得神乎其神,大麻在其他方面的实际疗效却微乎其微,毫无说服力。论文作者也没找到有力的证据可以证明大麻有助于注意力缺陷障碍(ADHD)、癫痫、帕金森症、肠易激综合征以及艾滋病人的食欲治疗。可以确认的是,也根本没有证据表明大麻可以治疗甚至治愈癌症。这项研究的作者之一肖恩·亨尼西(Sean Hennessey)也反思了科学证据与大众观念之间的鸿沟,并指出:“人们认为医用大麻有很多疗效,但其中大多数都是未经证实的。”尽管已经证实大麻的疗效不明显,应用范围也很有限,可拥趸们依然信心十足地大肆宣传大麻的疗效。
“大麻治疗癌症”的谣言像丧尸般四处蔓延,为数众多的网站开始传播这个虚假的福音。各个社交媒体上也不断流传着很多帖子,宣称大麻油或THC提取物可以治愈癌症,而且这些内容的宣传主要面向癌症互助群体和相对脆弱的癌症病人及家属。这些似是而非的虚假理论全都是靠“稻草人”支撑起来的。例如所谓大麻治疗癌症的“证明”,其实只不过是大剂量的THC可以杀死培养皿中的癌细胞而已。这一点确实没错,但与实际应用毫无关系。要杀死癌细胞并不困难,很多物质——强酸、高温和漂白剂——都可以将培养皿中的癌细胞轻易消灭。不过敏锐的读者可能会留意到,人体并不是培养皿。对人体而言,有效的抗癌物质不仅应该专门针对癌细胞发动攻击,还应避免伤害健康细胞。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大麻具有这样的功效,可这种谣言还是流传甚远,英国癌症研究中心和美国国家癌症研究所不得不动用大量资源来进行澄清与辟谣。(www.xing528.com)
在好的情况下,这些错误的说法只是让那些与证据不符的观点在表面上看起来可信;但在糟糕的情况下,它们可能给处在风险中的病人带来严重的伤害。尽管癌症普遍存在,但普罗大众对于癌症还是所知甚少,要么讳莫如深、避而不谈,即便谈论也是委婉含蓄、闪烁其词。对大多数人来说,只有当自己或家人被确诊患癌后,他们才会真正认真地思考癌症的问题。当代癌症治疗手段不断进步,癌症存活率也不断提高,但即便如此,放疗、化疗或免疫疗法这些医疗手段还是不免令人畏惧。当病人在极端脆弱的状态下,毫无副作用的“纯天然”灵药有着无法抵御的强大诱惑力,压倒了原本合理的质疑,甚至反而让病患对医护人员及科研机构失去信任。为了捍卫自己的信条,狂热的信徒们枉顾证据缺乏的基本事实,固执地认定这就是“大药厂”的阴谋。如果这只是几个人的胡言乱语倒也罢了,但我们后面会发现,这种说法其实流毒很广。
一旦听信了这些谣言,就会不可避免地将研究者与医务工作者看成跳梁小丑,对他们进行指责和嘲弄。更糟糕的是,所谓的灵药会被传得神乎其神,很多患者甚至会因此放弃常规的治疗方案。已经有人——而且将来还会有人——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我曾经亲眼见证了这样的悲剧。有人在2016年向爱尔兰国会提出一个议案,装腔作势地支持医用大麻,而事实上爱尔兰早就允许凭医生处方使用医学用大麻了。仔细揣摩之下,我才看出这一议案的真实目的,它其实是主张,即便对于没有明显疗效的疾病,也要求能够不加限制地使用大麻。不止于此,这一议案将大麻说成是药物,可同时却要求它免于国家药物监管机构的监管。说到底,这就是一份薛定谔式的法案,一方面声称大麻是药物,可同时又强调它不应受到相关机构的管理与控制。
这样的荒唐言论很快就引起了科学界的关注与疑虑。任何有生物学或治疗效果的东西,包括大麻,都可能产生副作用。尽管大麻相对安全,但目前的研究发现也表明,定期使用大麻的患者罹患各类精神疾病的概率会增加,其中包括精神分裂症。这一副作用在儿童与青少年中尤其突出,对他们的学习成绩与社交能力都会产生负面影响。与公众的很多观念正好相反,大麻也会让人上瘾,滥用现象也很普遍,这在大剂量使用人群和年幼开始使用大麻的人群中尤其常见。考虑到这些事实,上述坚持要求绕过医疗监管的议案,看来有其他的动机。这个议案看似关注医疗应用,实际上却企图偷梁换柱,推动大麻娱乐用途的合法化。我们不难发现,议案中把病患称为“消费者”,衡量单位是盎司而非常规医疗单位毫克,这些细节更是令其背后的动机不言自明。
大麻合法化并不一定就是坏事。事实上,确实有不少支持大麻合法化的精彩观点。但是,为了达到目的而编造和传播有关大麻疗效的谣言,是完全让人无法接受,也是非常无耻的。法案支持者把它包装成为医疗问题,也与全世界信奉大麻疗效的人形成了统一战线。不仅如此,这场运动和宣传的内容都极其不负责任,简直令人发指。在支持该法案的一次公共集会中,提出法案的“人民高于利益”组织(People Before Profit,PBP)展示了一张“大麻治愈癌症”的海报,还鼓励民众在各个社交媒体上分享他们利用大麻成功治愈癌症的故事。不言而喻其中大多都是些奇闻怪谈。尽管这些故事无一得到证实,有些甚至被辟谣多次,但这丝毫没能浇灭民众的热情。2017年至2018年期间,一则关于大卫·希比特(David Hibbitt)的神奇故事特别热门,据说他用大麻油治愈了自己的癌症。大麻拥护者们疯狂转发分享这则消息,却全然不知——或者说不顾——一个冷酷的现实:希比特根本没有治愈,在2016年就已死于癌症。
令人揪心的苦情戏,是公众集会与新闻媒体上的另一个惯用伎俩。为患病的女儿苦寻大麻油的母亲总能占据大量媒体版面,并成为新法案亟待通过的有力佐证,尽管压根就没有相关证据支持大麻油的疗效。在一片同情与义愤的滔天声浪中,公众似乎全然忘记了一个基本事实:大麻油在爱尔兰本来就被认定为食物,不仅合法而且很容易获得。随着宣传力度的加大,所谓“癌症灵药”的说法渐渐渗透进公众话语。爱尔兰癌症研究协会(Irish Cancer Society, ICS)的研究主管罗伯特·奥康纳(Robert O'Connor)忧心忡忡地表示:“现在我走到哪里,都会有人问我大麻或大麻油治疗癌症的事。这些假消息在媒体上,特别是社交媒体上大量传播,被很多人深信不疑,但研究结果非常明确地证明这些都是错的。”
最让人难过的是,脆弱的癌症患者如果听信了大量类似的神奇传闻,就会受到严重误导,以为大麻药物真的能让肿瘤缩小。事实上,爱尔兰癌症研究协会与肿瘤学专家们早已再三强调,这些说法都是彻头彻尾的谎言。随着公众误解不断加深,我也曾在众多媒体上发声,试图澄清谣传。我还为《爱尔兰时报》(Irish Times)和《观察者报》(Spectator)撰稿,揭露该法案及其网络支持者的若干错误言论,恳请读者尊重客观依据,而非盲从武断的言论。爱尔兰议会专门召集了一个跨党派委员会对此议案进行评估,并在2017年7月宣布了他们的结论,对这一议案做出了强烈的谴责。议案中存在各种各样严重的法律问题,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决策后果,也缺乏有效措施杜绝滥用,议案中的医学依据也非常牵强,不足取信。委员会一致否决了这项议案,并称之为“与其说是推广大麻的医疗应用,不如说是试图将大麻交易合法化”。
委员会断然拒绝议案,令其未能继续。究其原因,这场惨败可以说是愚蠢无能与诚信缺失共同作用的产物。可“人民高于利益”组织的基诺·肯尼(Gino Kenny)非但没有反思委员会的意见,反而说议案遭到了委员会的“蓄意破坏”,指责他们心存偏见。在整个社交媒体上,议案的支持者纷纷表示要针对主要批评者展开反击。委员会成员之一凯特·奥康奈尔(Kate O'Connell)就被盯上,并遭到了猛烈的攻击,诽谤者说她的药剂师资质恰好“证明”她和神秘的“大药厂”相互勾结。她的女性身份也让事情雪上加霜,针对奥康奈尔的网络攻击中有很多甚至充满了极端的歧视女性的思想。
这批狂热分子还指责罗伯特·奥康纳和爱尔兰癌症研究协会是医药产业的棋子,结果这个癌症慈善机构也不幸遭受了大麻“键盘侠”的攻击。连我也未能幸免。那些人怒火中烧,不停揣测我的动机,指责与谩骂排山倒海般涌来。为了证明“大药厂”无所不在却又难以捉摸,他们把我定性成邪恶的党羽,可我其实只是个物理学家而已。最让人寒心的是,他们长篇累牍地指责我们对病患缺乏同情心,不尊重他人的痛苦。这是一种极端的“稻草人”伎俩,给议案批评人贴上“破坏者”的标签,仿佛他们急于破坏一项造福于人的医疗革命,还武断地认定,凡是不支持议案的人就是不关心病患。这完全曲解了委员会的意见,也歪曲了委员为拒绝议案所做的深思熟虑。事实上,所提议案并不会保护病患,反而可能让他们面临危险。“人民高于利益”组织为了宣传议案,大力鼓吹各种“大麻是万灵药”的传闻,简直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程度。他们刻意曲解他人对法案的质疑与驳斥,不过是为了转移注意力,让人们忘记议案中那些危险、虚假和错误的内容,反而把那些提出合理质疑的人树立成攻击对象,由此引起众怒,拉拢人心。
这场闹剧有一个好处,就是让人们注意到这个现象并展开了严肃的讨论。这种专门针对脆弱的病患群体,宣称存在某种灵丹妙药的做法在身边比比皆是。为了打击这种现象,我与凯特等人着手草拟一项议案,旨在保护癌症患者免受各种可疑疗法的误导与骚扰。可能当我们公布这一项目的时候,不可避免地会再度成为大麻拥趸和偏方推销员眼中的“稻草人”,被指责“压制抗癌药物”,而我们每个人也都会被铺天盖地的谩骂淹没。奥康奈尔说:“在政治问题上你永远都会被骂,但这个问题带来的侮辱和诋毁是前所未有的。”[3]究其核心,就在于“稻草人”逻辑具有妖言惑众的力量。它能让空洞的言论变成看似合理的论证,只要有人说出“皇帝没有穿衣服”,立刻就会被妖魔化。在这个意义上,这个谬误能让损失翻倍,因此也特别需要我们警惕提防。
目前为止,我们论及的大多数非形式谬误都属于因果谬误的各种变体。这些都是非形式谬误中较为重要的类型,在现实生活中的具体形式也千变万化。我们还有必要再了解一种非形式谬误,它在表面上看似合理严谨,其实是依赖灵活多变的定义与前提。最简单的形式就是提出一个看起来真实准确、逻辑严密的论点,而实际上完全是同义重复。请思考这样一句话:“人类是哺乳动物,因此,人类就是哺乳动物。”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荒唐论断,因为说话人是用原有结论来证明自己的结论。这种愚蠢的思路被称作“循环论证”。
有时循环论证会因为使用近义词或复杂的措辞而变得难以辨识。很常见的一个谬误就是“重复问题”(begging the question)[4]。在这种谬误中,有待求证的结论就已经藏在了论证的前提之中,整句话就等于是把原来的意思再重复了一遍。在有些根深蒂固的思想问题上,常会有人使用这种逻辑谬误,其中被重复的问题就是说话的人想要表达的观点。若要举一个现代社会中的例子,我们不妨看看一直争议不断的堕胎问题。反对堕胎的一个常见言论是基于这样一种逻辑:“堕胎是谋杀,谋杀是非法的,因此堕胎是非法的。”对于持反对堕胎立场的人士而言,这一言论听起来是很有说服力的,但这种论证的思路完全站不住脚。“堕胎为非法”这一结论是基于“堕胎为谋杀”的断言,而这个断言本身就非常值得怀疑。这一论述的结论其实就包含在前提之中。前提部分是让我们接受“堕胎为谋杀”这样一个假定,却丝毫没有解释其中的原因,也没有提出相关的依据。只要你接受了这个前提,那么整句话就逻辑严密、滴水不漏,但其实这只是一通循环论证而已。
这些例子让我们意识到一个被忽视很久却极其重要的问题,我们也已经触及了思维中常见的非形式错误。我们不妨停下脚步,回顾一下贯穿上文各个例子的一个主线,那就是逻辑与信念之间的争斗。在此之前,我们一直都没有去谈信念对逻辑的影响。毫无疑问,哪怕是最公正的旁观者,只要不够谨慎,也会受到错误思维的误导,而其中的动机往往是可疑的。在有些情况下,思维中的逻辑错误只是源于简单的误解,但我们也不能否认,在有些情况下,我们的信念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我们理性思考的能力。我们是不是会戴着有色眼镜,故意过滤各种意见,并且更容易听信那些符合我们个人成见的观点呢?我们是不是常常会用错误的思维方式来维护自己心里坚守的信念呢?当我们这样做的时候,究竟是有意为之,还是不自觉的表现呢?如果我们真想理解理性思维中的问题,就不可能将逻辑从复杂多变的人性因素中剥离出来,孤立对待。要想真正明白我们为何犯错,就必须探究人性的特征,因为我们所有人都不可避免地受到它的影响。
[1]如今,在博物馆门外紧邻着牛津科学图书馆的地方,竖立着一块关于那场著名辩论的纪念牌。这座建筑物和皮特-里弗斯博物馆(Pitt-Rivers Museum),这两者算得上是我在全城最喜欢的展览场所了。既有在大厅里咆哮喧嚷的人物塑像,还有恐龙化石和干瘪的人头,既古怪又迷人。
[2]道金斯曾提醒我,与达尔文同时代的本杰明·迪斯雷利曾经对这些卑劣伎俩反唇相讥:“那么人是猿猴还是天使呢?我的主呀,我是站在天使这一边的。”
[3]就在我写这本书的期间,爱尔兰议会正在讨论这份“2018癌症治疗(宣传)议案”。
[4]来自书呆子的警告:“重复问题”在此处是指一种逻辑谬误。这个短语常常也被错误地用来表示“提出问题”的意思。一般也可以靠语境来理解,但是我本人对这个表达还是非常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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