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圣哲“岭南大讲堂”演讲摘录
关于平民教育，我首先想纠正大家包括我自己曾经的一个错误认识。我们以前认为，平民教育就是社会底层百姓子弟的教育，就是打工子弟学校。其实不是的，今天我向大家汇报的平民教育有两个定义。
第一个定义是指平常百姓，特别是社会底层家庭的子女都可以享受的教育，这是从教育政策角度来定义的。第二个定义，教人做一个寻常的人，也就是读平民的书、说平民的话，长大做一个遵纪守法、勤劳、诚实、有爱心、不走捷径、有正义感的合格公民，这是从教育哲学、价值观的角度出发的。以前我们往往都是从第一个角度来说的，从第二个角度来说的很少。
开世界现代教育先河的国家，总的来说应该是美国。我觉得从美国教育消费者的角度看，美国教育的基本特征就是平民教育。
美国教育有三个基本理念。
第一，一个国家可以没有历史，也可以没有文化，但不能没有有效的教育。这是美国最重要的教育理念。有些人总觉得，美国这个国家没有多长的历史，但是各位知道美国教育部成立于哪一年吗？成立于1867年。我刚去美国留学时，和国内很多“愤青”一样，觉得自己来自五千年文明之邦，觉得美国人都是暴发户。我去的斯坦福大学，也是一所年轻的学校，却是1888年就开始筹备创办的，而中国最老的三所大学是光绪皇帝颁旨成立的，是在1896年。美国抓有效教育，抓得早、抓得实在。
第二，智力多数是天生的，但优秀是教出来的。
第三，不论出身，每一个6—16岁的少年儿童都必须接受有效的教育，这是无条件的，否则对国家与社会来说，就可能多一个不合格的公民，多一个社会问题，从而削弱国家的整体实力。我们不能说，农民工的孩子就不是孩子，就该接受不好的教育，这对一个国家来讲是成问题的。教育，在西方一些国家又被称为“人生重新洗牌的过程”，人生之所以能够重新洗牌，就是因为教育面前人人平等。所以，平民教育就是教育面前人人平等。
美国这三个基本教育理念都充分体现了平民教育的思想，都充分体现了他们治国的务实、平和以及对人性、对国家、对公民的尊重。
美国教育发给学生的是两张文凭。
第一张是显性文凭，即一般意义上的文凭，大家容易理解。隐性文凭，是我的一个重大发现。
美国孩子读完书之后，摆在身上的还有一张隐性文凭，这就是具有平民意识的公民文凭，即我刚才所说的，做一个诚实、勤劳、有爱心、不走捷径的谦卑公民。这种价值观的形成，是经由家庭、社会、学校的互动才得以完成的。
我觉得美国这张隐性文凭是质量比较高的，这张隐性文凭，将伴随一个人走完一生。一个国家给公民一张什么样的隐性文凭，或者给不给隐性文凭，这是非常重要的问题。
与平民教育相对的，是精英教育。美国人认为，平民教育和精英教育并不矛盾，平民教育是精英教育的基础，没有平民教育的精英教育是不存在的。只要平民教育做好了，精英教育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而只抓精英教育、忽视平民教育的教育，只有惨败一种结局。精英，多数情况下是很难被提早发现或定位的，精英也很难从小就被指定或通过人为拟定的培养方案就培养出来。真正伟大的天才，不是一般的教授可以发现的，爱因斯坦就申请过两次博士学位。一个国家要把教育办好，就要把平民教育做好，没有平民教育而枉谈精英教育，都是胡说八道。
一个国家不能把所有的学生都培养成爱因斯坦，更不能都用培养爱因斯坦的方法来培养所有的学生。教育的目的，就是使一个学生将来能够准确地找到自己的位置。
第一，把一个只适合做木匠的人培养成博士，或者把一个只适合读博士的人培养成木匠，都是教育的失误。把只适合做木匠的人培养成木匠，把只适合读博士、搞理论的人培养成博士，这样的教育才叫成功。
第二，把孩子的真实情况告诉家长，是美国教育的重要部分，学校里的老师有着不可磨灭的功劳。从一年级起，老师就和家长开始沟通、交流，确保家长到孩子高中毕业时，基本上能够知道孩子未来适合做什么。
第三，地位的平等。不可以认为，一个教授比一个优秀的工匠地位高，在美国，一个木匠的收入跟一个正教授的收入应该说是一样的。现在美国一个木匠一天的收入大概是200—400美元。
第四，客观对待辍学，认同“最优秀的孩子不会去读硕士或博士”的价值观，这样会给孩子，特别是那些能在历史上留下痕迹的孩子，一个自由发展的空间。
他们意识到，绝顶聪明的孩子在平民教育完成之后，有时候需要通过辍学来变成精英，尤其是商界人士，比如比尔·盖茨、戴尔等等。在美国人的观念里，二流学生会读博士，一流学生是不会读完书的。客观对待辍学，就是平民教育的一个重要观念。
在美国，学历并非越高越好。在一个法治的市场经济社会里，政治家、商人的地位肯定是很高的，但他们不需要高学历。在美国，如果市长、州长的名片上印着一个博士学位，会被人视为怪物，这是我切身的体会。在美国人看来，市长应该更多地去体验民情，应该在20多岁时多去社区服务、演讲，了解平民百姓的疾苦，而读完博士的人，应该去做研究。(www.xing528.com)
我们中国人往往把学位当作一个提高地位的台阶。我的一位同学，在美国某制药公司的研发中心担任首席科学家，他曾向我抱怨说，自己很想回国，可如果回去，由于没有博士学位，可能一所三本的学校都不会要他。
孩子从六七岁开始上学，那时的孩子，对自己的命运不具备主导能力，特别是6—12岁的孩子，基本上家长想让他读什么他就读什么。在中国，经常出现手指非常短，却非要在星期天学钢琴的孩子。我就常对我的表姐说，孩子的手指这么短，为什么让他去学钢琴？为什么就不能用这样的手指去社区做服务呢？
长大后尽量少花力气，当大官，多挣钱，是很多中国人在孩子教育问题上的基本出发点。而美国人读书的目的是各种各样的，有为服务社会的，有为个人兴趣的，等等。
美国人从灵魂深处认同“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价值观，并认真传承着这种价值观。美国人读书的功利性不强。让我们假设，有一个精神病患者，拿着一千美元到街上逢人便送，十个美国人有八个是不敢要的，因为从小接受的平民教育告诉他，自己没有理由接受这个钱。他会问你，这个钱是怎么来的？为什么要送给他？这种有效的教育，使每一个公民都具有理性思考问题的能力：我没有付出劳动，怎么能拿你的钱呢？中国的教育，在这方面要补的课太多了，离现代教育还有很大的距离。
许多中国家长常说，再穷不能穷孩子。其实原话不是这样的，原话是：“对国家来说，再穷不能穷教育；对家庭来说，再富也要穷孩子。”国家再穷，教育预算也应该是最高的；家庭再富裕，也绝对不能让孩子挥霍。在美国，你几乎看不到富豪的孩子开跑车，因为只有让孩子习惯了节俭，他才能接受平民教育，否则就会一代一代地退化，最后变成纨绔子弟。比尔·盖茨把财产全部捐出，一方面是因为品德高尚，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受平民教育文化的熏陶，有一张良好的隐性文凭。
美国的教育教给孩子的基本原则是，无论以任何理由，都不得侵害他人的权利。由于教育的卓有成效，优良的价值观不断传承，全社会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式的对公共秩序的遵守。
举一个我亲眼看到的例子。我在美国时，一个熟识的七年制学校的校长是一个50多岁的老太太。有一天，这个学校的学生家长突然接到通知，学校突发重大危机，要求家长们把车子开到学校一英里（约1.6公里）以外的地方待命。大家到了学校附近，看到学校上空有六架直升机，校长拿着一个大话筒站在学校的楼顶上喊话，告诉大家劫持人质的事件发生在附近的另外一个学校，枪声也来自那里，希望同学们不要惊慌。
这位校长拿着话筒、站在最不安全的地方，这是一个示范，让孩子们知道要有秩序地做某件事，特别是在紧急状态下。有学者说，中国以前是紧缺经济，所以中国的公共汽车才这么挤，因为不挤就上不去。说的有一定道理，但是平民教育就是要教育学生从潜意识里去遵守秩序，这样，站在公众利益的角度看，最后的获益是最大的。比如，美国“9·11”恐怖袭击发生时，世贸中心大楼内的楼梯自动分成三条道，一条残疾人道，一条普通人道，一条是消防员往上走的道，于是才有4000多人最终顺利地撤出。如果像某些学者所说的那样，归咎于资源紧缺，那么在紧急情况下，这条道就是最紧缺的，大家都去挤，最后我估计800人也挤不出来。当遵守秩序成为一种习惯，整个民族的素质就提高了一步，这都是要靠教育，并且是靠平民教育来完成的。
在美国，所有中小学不允许开除学籍（其中不包括外国来的国际生），但大学是可以开除学籍的。在大学里，只要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你撒了三次谎，肯定被开除，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即便总统出面帮你也解决不了问题。可见，诚实在美国教育中的重要性。
公平、公正，也是美国教育一直坚持树立的观念。如果你说话的语气中流露出一点点对某个国家学生的歧视，哪怕一个小孩子，都会站出来指责你。因为在他们的潜意识中，这种平等、公平意识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平民教育要求人人平等，这对民主的最大好处，就是让孩子从小知道隐私的重要性。现在美国百分之百的学校都不会公布成绩，所以在美国，成绩较差的学生也能够昂首挺胸，因为别人不知道他的成绩是多少。克林顿的成绩总是C或B（60多分），但不影响他在讲堂里演讲。
美国学校，还有一个不需要写进校训的校训——“人生六诫”，这是我的第二个发现。这些都是美国学生从小学一年级起就知道的高压线，都和美国的基督教文化有关系：
一诫，不许把人当作偶像拜；
二诫，不许随意发誓起赌咒；
三诫，不许贪恋别人的财物；
四诫，不许懒惰不敬不感恩；
五诫，不许偷盗奸淫谋杀人；
六诫，不许撒谎害人做假证。
有一天，一个七八岁的女孩说，要告诉我一件重大的事情。她说她准备花一美元参加俱乐部。我问，是什么俱乐部呢？她回答说，是“帮助俱乐部”。俱乐部的总经理是三年级的学生，共有30人参加，专门帮助社会上需要帮助的人。我开始也没太在意，过了几个月，有一天我翻《洛杉矶时报》，看到一则报道，就是报道他们的帮助俱乐部的。这个小女孩说，帮助俱乐部的总经理和报社签了合同，他们所提供的报道，稿费比其他报道高三倍。他们通过这些方式，把赚到的钱用于帮助盲人看（讲解）橄榄球赛，给社区穷人家的小朋友发巧克力，等等，最后还盈余了1000多美元。帮助俱乐部里有富家子弟，也有官员的孩子，他们都在同一个平台上接受平民教育的理念，做一些在大人看来似乎没有意义，但是对孩子的成长却极其有益的事情。
第二个故事是“美国新生上哈佛”。我一个同事的孩子，考上了哈佛大学，家里准备庆贺，他父亲说，请同事吃一顿饭吧。我们表示祝贺之后，就问孩子什么时候去哈佛，他回答说大概提前一个月，准备骑自行车去，从洛杉矶骑自行车到新泽西州。这一顿饭后，孩子就出发了。过了一个多月，他父亲就把孩子一路上的照片拿给我们看。他一路上骑着自行车，或搭便车，或在沿途的饭馆打工，并做社会调查，比如客人数量、单客消费状况，到了学校就递交了厚厚一本资料。出发前，孩子的父亲给了他300美元，结果他到学校后，不仅还了这300美元，还赚到了钱。美国的教育充满危机意识，如果不往前走，可能就会退步。
（《南方都市报》2008年8月5日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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