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公孙丑上》共九章。第一章提出了“行仁政而王”的理想,且反对他人以管仲比拟自己——这是下一章以当代孔子自居的先声。第二章提出了著名的“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并指出如何养气——“以直养而无害”,尤其不可“揠苗助长”;最后说自己的理想是向“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所未曾有的孔子看齐。第三章提出了“以德服人”的思想。第四章提出了“贵德而尊士,贤者在位,能者在职”的治国方略。第五章是将第四章提出的理念具体化,提出若能以德治国,“则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孔子认为“仁”的本质是将对亲人的爱扩展到他人,孟子因而提出了“性善”说——人人都有“不忍人之心”;以德治国,不过是将“不忍人之心”“扩而充之”而已——这是第六章的主旨。第七章提出“术不可不慎”,也就是一个人选择职业不能光看赚不赚钱,还要考虑这职业是害人呢,还是救人?第八章提出要乐于接受批评,乐于从别人的话语中汲取营养。第九章通过描述两位古贤人伯夷、柳下惠并加以评述来阐明孟子认可的君子对待非君子的态度,既不能向伯夷那样对“乡人”采取嫌恶的态度,也不能像柳下惠那般完全和他们打成一片。这一部分的内容比较驳杂,但除了第二章主要谈养气以及第九章谈对他人的态度外,依然可以归纳出一个主题思想,即要以“仁”以“德”来治理天下国家。
3.1-1 公孙丑1问曰:“夫子当路2于齐,管仲、晏子3之功,可复许4乎?”
孟子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或问乎曾西5曰:‘吾子与子路孰贤6?’曾西蹴然7曰:‘吾先子8之所畏也。’曰:‘然则吾子与管仲孰贤?’ 曾西艴然9不悦,曰:‘尔何曾10比予于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尔何曾比予于是?’”
曰11:“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而子为12我愿之乎?”
注释
1公孙丑:孟子弟子。2当路:当权,当政。3管仲、晏子:管仲,齐桓公之相;晏子即晏婴,齐景公之相。4许:期许。5曾西:曾申,字子西,鲁人,曾参之子。6吾子与子路孰贤:吾子,对对方表亲密的称谓词;子路,孔子弟子,即仲由。7蹴然:不安貌;蹴,音cù。8先子:古人用以称其已逝世的长辈;此处指曾参(孔子弟子,与子路为同学,年辈晚于子路)。9艴然:就是“勃然”,愤怒貌;艴,音bó。10曾:竟然。11曰:仍是孟子所说,重一“曰”字者,表示孟子说话有停顿。12为:以为。
译文
公孙丑问道:“您如果在齐国当权,管仲、晏子的功业,您会期许它重现辉煌吗?”
孟子说:“你真是个齐国人,仅仅知道管仲、晏子而已。曾经有人问曾西:‘您和子路相比,谁强些?’曾西不安地说:‘他是先父所敬畏的人。’那人又问:‘那么,您和管仲相比,谁强些?’曾西马上变了脸色,不高兴地说:‘你为什么竟把我和管仲相比?管仲得到君上的信赖是那样专一,操持国家的大政是那样长久,而功绩却那样卑小。你为什么竟把我和他相比?’”
停了一会儿,孟子又说:“管仲是曾西不愿相比的人,而你以为我愿意学他吗?”
3.1-2 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1其君显。管仲、晏子犹不足为与?” 曰:“以齐王,由2反手也。”
曰:“若是,则弟子之惑滋甚3。且4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后崩,犹未洽5于天下;武王、周公6继之,然后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则文王不足法与?”
曰:“文王何可当也?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7,天下归殷久矣,久则难变也。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纣之去武丁未久也8,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皆贤人也——相与辅相之,9故久而后失之也。”
注释
1以:使,把。2由:通“犹”。3滋甚:更厉害;滋,愈加,更加。4且:况且。5洽:沾润,周遍。6周公:姓姬,名旦,武王之弟;助武王伐纣,一统天下;后又辅助成王安定天下。他是鲁国的始祖。7作:兴起。8纣之去武丁未久也:由武丁至纣,虽然经历七帝,但时间并不长。9“又有”至“相与辅相之”:微子名启,纣的庶兄。微仲,微子之弟,名衍。王子比干,纣的叔父,屡次向纣进谏,纣说:“吾闻圣人心有七窍。”于是剖之以观其心。箕子也是纣的叔父,比干被杀,箕子装疯为奴,又被囚;武王灭商后,他被释放。胶鬲(gé),纣王之臣。相与,共同。辅相(xiàng),辅佐。
译文
公孙丑说:“管仲使桓公称霸天下,晏子使景公名扬诸侯。管仲、晏子难道还不值得学习吗?”孟子说:“以齐国来统一天下,易如反掌。”
公孙丑说:“像您这样说,我的疑惑便更深了。像文王那样的德行,活了百年才崩殂,他推行的德政,还没有周遍于天下;武王、周公继承了他的事业,然后才大大地推行了王道〔,统一了天下〕 。现在您把统一天下说得那么容易,那么,文王也不值得效法了吗?”
孟子说:“文王谁又能比得上呢?从汤到武丁,贤明之君兴起多达六七次,天下的人归服殷朝已经很久了,时间一久便很难转变。武丁使诸侯来朝并治理天下,就好像在手掌中运转小球一样。纣王的年代距武丁时并不太久,当时的世家耆老、善良习俗、先民遗风、仁惠政教还有幸存的,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都是贤德的人——共同辅佐他,所以历经长久才亡国。”
3.1-3 “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犹方百里起,是以难也。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1’今时则易然也:夏后2、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者也,而齐有其地矣;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而齐有其民矣。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3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
注释
1虽有镃基,不如待时:镃(zī)基,锄头;时,农时。2夏后:夏代的君主;后,君主。3改辟、改聚:改,更;辟,开辟;聚,人会合,人众多。
译文
“当时,没有哪一尺土地不是纣王所有,没有哪一个百姓不是纣王臣属,即便这样,文王还是凭着方圆一百里的土地而兴旺发达,所以是非常困难的。齐国有句俗话:‘即使很聪明,还须趁势而起;即使有锄头,还得等待农时。’当今之世要推行王政,就容易了:即便在夏、商、周最兴旺发达的时候,也没有哪个国家的土地超过方圆一千里的,现在齐国却有这么辽阔的国土了;鸡鸣狗叫的声音,此起彼伏,处处相闻,一直传到四方边境,齐国有这样稠密的人口了。国土不必再开拓了,百姓也不必再增加了,只要实行仁政来统一天下,就没有谁能够阻止得了。”
3.1-4 “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者也;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1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2。’ 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
注释
1为食、为饮:为,做,置办。2置邮而传命:设置驿站来传达政令。逢彬按,朱熹说这句的“置”“邮”都是驿站,恐误。“置邮而传命”也即所谓“以邮传命”(《吕氏春秋·离俗览》:“故曰德之速,疾乎以邮传命。”),这能得到文献佐证:“于是秦始征晋河东,置官司焉。”(《左传·僖公十五年》 )况且,“而”的功能是连接两个谓词性结构。如“置邮”是谓宾结构,则“而”在此文从字顺;否则,如“置邮”为同义短语,就必须用名词活用来解释了。
译文
“而且统一天下的贤明君主的未曾兴起,从来没有如今这样长久过;老百姓被暴虐的政治所摧残折磨,也从来没有如今这样厉害过。肚子饥饿的人容易置办食品,口干舌燥的人容易置办饮料。孔子说过:‘德政的流行,比设置驿站传达政令还迅速。’如今这个时代,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实行仁政,老百姓欢迎它,就如同倒挂着的人被解救了一般。所以,用古人一半的事功,必将完成两倍于他们的伟业,也只有当今这个时代才行。”
3.2-1 公孙丑问曰:“夫子加1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2矣。如此,则动心否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
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3远矣。”曰:“是不难,告子4先我不动心。”
注释
1加:加官。2异:以为奇异。3孟贲:古代勇士,卫国人,一说齐国人。4告子:墨子的弟子,较孟子年长三四十岁。
译文
公孙丑问道:“老师若被任命为齐国的卿相,能够实现自己的主张,即使从此而成就霸业、王业,也是不足为奇的。果然能这样,您是不是〔有所惶恐〕而动心呢?”孟子说:“不,我四十岁以后就不再动心了。”
公孙丑说:“像这样看来,老师比孟贲强多了。”孟子说:“这个不难,告子能不动心比我还早呢。”
3.2-2 曰:“不动心有道乎?”
曰:“有。北宫黝1之养勇也:不肤桡2,不目逃;思以一豪3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4;不受于褐宽博5,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6诸侯,恶声至,必反之。孟施舍7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8,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9。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昔者曾子谓子襄10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11矣:自反而不缩12,虽褐宽博,吾不惴13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
注释
1北宫黝:其人已不可考;黝,音yǒu。2桡:音náo,退。3豪:毫毛。4市朝:市,买卖之所;朝,朝廷;此处只有“市”义。5褐宽博:也就是下文的“褐夫”,地位低下的人;褐,音hè,地位低下者所穿的粗衣。6严:尊敬,此处译为“敬畏”。7孟施舍:已无可考。8会:会战,交战。9子夏:孔子弟子卜商。10子襄:曾子弟子。11夫子:指孔子。12缩:直。13惴:音zhuì,使……惊惧。
译文
公孙丑说:“不动心有方法吗?”
孟子说:“有。北宫黝的培养勇气:肌肤被刺不后退,眼睛被刺也不眨。哪怕遭受一点点屈辱,也如同大庭广众中遭鞭挞。既不能忍受卑贱之人的侮辱,也不能忍受大国君主的侮辱;他看待刺杀大国君主如同刺杀卑贱之人一样;对各国的君主毫不敬畏,挨了骂,一定回敬。孟施舍培养勇气的方法〔又有所不同〕,他说:‘我看待不能战胜的敌人,跟看待足以战胜的敌人一样〔无所畏惧〕 。如果先估量敌人的力量这才进攻,先考虑胜败这才交锋,是害怕强敌大军的人。我岂能做到遇敌必胜呢?能做到无所畏惧罢了。’孟施舍像曾子,北宫黝像子夏。这两个人的勇气,我不知道谁更胜一筹,即便这样,〔我还是认为〕孟施舍所奉行的主张简单易行。从前曾子对子襄说:‘你喜欢勇敢吗?我曾经从我的先生那里听到过什么叫“大勇”:反躬自问,自己不占理,对方即便是最下贱的人,我也不去恐吓他;反躬自问,自己占了理,即便有千军万马,我也勇往直前。’孟施舍保养坚守勇气的方法,又不如曾子所奉行的主张更简单易行的价值判断。”
3.2-3 曰:“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
“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1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2;故曰:‘持3其志,无暴4其气。’”
“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何也?”曰:“志壹5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6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
注释
1“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译文根据的是朱熹的解释。2至、次:至,到;次,止,停留。3持:保持。4暴:乱。5壹:专一。6蹶:音jué,跌倒。
译文
公孙丑说:“我冒昧地问问,老师您的不动心和告子的不动心,可以让我听听吗?”
孟子说:“告子曾说:‘言语上表达不顺畅,就不表达了,而不要在心里头再梳理一遍;心里头还没想明白,就应该克制自己,而不要求助于意气情感。’〔我认为:〕心里头还没想明白,就克制自己,而不求助于意气情感,这是对的;言语上表达不顺畅,就不表达了,而不在心里头再梳理一遍,这不对。因为心中的意志统帅着意气情感,意气情感充斥体内〔并表现在外〕 。心中意志到了哪里,意气情感也跟着洋溢在那里。所以我说:‘要坚定心中意志,也不要任意宣泄意气情感。’”
公孙丑说:“您既然说:‘心中意志到了哪里,意气情感也跟着洋溢在那里。’可是您又说:‘要坚定心中意志,也不要任意宣泄意气情感。’这是为什么呢?”孟子说:“心志专一,就会影响意气情感;意气情感专一,心中意志也必然受到影响。比如跌倒与奔跑,这是意气情感波动导致的,但必然影响到思想,引起心志的波动。”
3.2-4 “敢问夫子恶乎长?”曰:“我知言1,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敢问何谓浩然之气?”
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2,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3;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4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5也。必有事焉,而勿正;6心勿忘7,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8者,芒芒然9归,谓其人10曰:‘今日病11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12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注释
1知言:说话得体。详见杨逢彬《论语新注新译》20.3的《考证》(二)。2无害:没有损害,没有危害。逢彬按,不能读为“毋害”;如果这样,“害”就是及物动词,而“毋”(无)修饰及物动词时,宾语必须出现,如:“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3配义与道:配合辅助义和道;配,配合。逢彬按,“配”的宾语所指往往为主要的,而主语(或未出现的主语)所指则为次要的,用来配合宾语的某些事物。所以,该“配”字应译为“配合”“辅助”,而不能译为“和……相配”。4慊:同“惬”,音qiè,满足,畅快。5外之:把它看作外在的。6必有事焉,而勿正:事,服事,帮助;正,使正,扶正它。逢彬按,这一“正”,由其受“勿”修饰可知,它在句中作谓语。《孟子》时代语言中“正”作谓语者,绝大多数都是“使正”的意思。这句也不例外。“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意为,对于“义”,一定要培养它,却不刻意扶持它;时刻惦记它,却不刻意助它成长。然后以“揠苗助长”故事为比喻,可谓一气贯通。7心勿忘:逢彬按,焦循《孟子正义》说:“‘忘’通‘妄’,即《易》‘无妄’之‘妄’。”恐非。先秦典籍中未见“勿妄”;因为“妄”是性质形容词,不能受“勿”修饰。“勿”修饰“忘”则没有滞碍。“忘”是及物动词,如:“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孟子·滕文公下》)而当“勿”修饰及物动词时,其宾语不能出现,如:“齐桓公问管子曰:‘吾念有而勿失,得而勿忘,为之有道乎?’”(《管子·桓公问》)“心勿忘”也是这样。8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闵,今作“悯”,忧虑;揠,音yà,拔。9芒芒然:茫然若失的样子。10其人:其家人。11病:疲倦。12耘:又作“芸”,除草。
译文
公孙丑问道:“请问,老师擅长哪一方面?”孟子说:“我说话得体,还善于培养我的浩然之气。”“请问,什么叫作‘浩然之气’呢?”
孟子说:“很难讲清楚。它作为一种气呀,最浩大,最坚强。用正直去培养它,使它不受伤害,就会充溢于天地之间。这种气呀,必须配合辅助道和义;而缺乏它,道和义就没有力量了。这种气是由正义汇聚而产生的,不是由义继承并取代它而产生的。只要做一次于心有愧的事,它就疲软了。所以我说,告子是不懂义的,因为他把它看作心外之物。〔其实义是心内固有的。〕一定要培养它,却不刻意扶持它;时刻惦记它,却不刻意助它成长,不要学那个宋国人的样。宋国有一个担心禾苗生长不快而去把它拔高的人,回到家里,茫然若失。对家人说:‘今天累坏了!我帮助禾苗生长了!’他儿子赶快跑去一看,禾苗都枯槁了。其实天下不帮助禾苗生长的人是很少的。认为〔锄草〕没好处而放弃不干的,就是种庄稼不锄草的懒汉;‘帮助’它生长的,就是拔苗的人——非但没有好处,反而伤害了它。”
3.2-5 “何谓知言?”曰:“诐辞知其所蔽1,淫辞知其所陷2,邪辞知其所离3,遁辞知其所穷4——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5吾言矣。”
“宰我、子贡6善为说辞,冉牛、闵子、颜渊7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于辞命,则不能也。’然则夫子既圣矣乎?”
曰:“恶8!是何言也?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
注释
1诐辞知其所蔽:诐,音bì,偏颇;蔽,蒙蔽,局限。2淫辞知其所陷:淫,过度,过分;陷,失陷,犯错误。3邪辞知其所离:离于正则为邪。4遁辞知其所穷:遁,躲避;穷,乏。5从:听从。6宰我、子贡:孔子弟子宰予、端木赐。7冉牛、闵子、颜渊:孔子弟子冉耕(字伯牛)、闵损(字子骞)、颜回(字子渊)。8恶:音wū,叹词,表惊讶不安。
译文
公孙丑问:“什么叫作‘说话得体’?”孟子答道:“说得不全面的话我知道它哪里片面,说得过头的话我知道它哪里有缺陷,不合正道的话我知道它哪里有偏差,躲躲闪闪的话我知道它哪里没道理。这四种话,从思想中产生,必然会危害政事;如果由执政者说出,一定会危害具体工作。如果圣人再出现,也一定听从我这话的。”
公孙丑说:“宰我、子贡善于讲话,冉牛、闵子、颜渊善于阐述德行,孔子兼有两长,但他依然说:‘我对于辞令,太不擅长。’〔而您既说话得体,又善于养浩然之气,言语道德兼而有之,〕那么,您已经是位圣人了吗?”
孟子说:“哎呀!这叫什么话!从前子贡问孔子说:‘老师已经进入“圣” 的境界了吗?’孔子说:‘超凡入圣,我做不到;我不过学习不知厌倦,教人不知疲倦罢了。’子贡便说:‘学习不知厌倦,这是智;教人不知疲倦,这是仁。仁而且智,老师已经进入“圣”的境界了。’圣人,孔子都不自居,〔你却说我是,〕这叫什么话呢!”(www.xing528.com)
3.2-6 “昔者窃1闻之: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2,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3,敢问所安4?”
曰:“姑舍是5。”
曰:“伯夷、伊尹6何如?”
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7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8,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9所愿,则学孔子也。”
注释
1窃:私下,用以表谦虚。2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子游、子张,孔子弟子言偃、颛孙师;一体,四肢叫作“四体”,一体就是一条胳膊或一条腿;“皆有圣人之一体”是比喻的说法。3具体而微:具备四体,但小一些;这也是比喻的说法。4所安:以之安身立命;这里译为“自命”。5姑舍是:姑,暂且;是,此。孟子自负,于子夏等,有不屑之意,故避而不谈;下文云“乃所愿,则学孔子也”,则似乎以当代孔子自居。
6伯夷、伊尹:伯夷,与其弟叔齐为孤竹国君之二子,互相让位,终于逃去;周武王伐纣,两人叩马而谏;周既一统,两人不食其粟,饿死于首阳山。伊尹,商汤之相。7何事非君,何使非民:这两句我们译为:“服事谁不是服事君主?使唤谁不是使唤百姓?”近乎直译。杨伯峻先生译为:“任何君主都可以去服事,任何百姓可以去使唤。”近乎意译。有人说,“何”是“可”的借字,“非君”为“不好的君主”,“非民”为不好的百姓。恐非。“非”在先秦时代,未见这一用法。8止:“仕”的反面。9乃:“至于”的意思。
译文
公孙丑说:“从前我曾听说过,子夏、子游、子张都各有孔子的一些长处;冉牛、闵子、颜渊大体近于孔子,却不如他那样博大精深。请问老师,您以其中哪一位自命?”
孟子说:“暂且不谈他们。”
公孙丑又问:“伯夷和伊尹怎么样?”
孟子答道:“他俩人生态度不同。不是他所理想的君主,他不去服事;不是他所理想的百姓,他不去使唤;天下太平就出仕,天下昏乱就隐居,伯夷就是如此。服事谁不是服事君主?使唤谁不是使唤百姓?天下太平也出仕,天下昏乱也出仕,伊尹就是如此。能够出仕就出仕,能够辞职就辞职,能够继续干就继续干,能够马上走就马上走,孔子就是如此。他们都是古代的圣人,可惜我都没有做到;至于我所希望的,是学习孔子。”
3.2-7 “伯夷、伊尹于孔子,若是班乎1?”曰:“否;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
曰:“然则有同与?”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2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是则同。”
注释
1若是班乎:若是,像这样地;班,班配,一样。“伯夷、伊尹于孔子,若是班乎?”可以直译为:“伯夷、伊尹相较于孔子,竟是这样地相似吗?”2君:成为君主的意思。
译文
公孙丑问:“伯夷、伊尹与孔子,能像您上面说的那样将他们等量齐观吗?”孟子答道:“不。自有人类以来,没有比得上孔子的。”
公孙丑又问:“那么,他们三人有相同的地方吗?”孟子答道:“有。如果得到方圆一百里的土地而君临它,他们都能够使诸侯来朝并一统天下;即使叫他们做一件不义之事,杀一个无辜之人,便能得到天下,他们也都不会干的。这就是他们相同的地方。”
3.2-8 曰:“敢问其所以异。”
曰:“宰我、子贡、有若1,智足以知圣人,污2不至阿其所好。宰我曰:‘以予3观于夫子,贤于尧、舜4远矣。’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5,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 有若曰:‘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太山之于丘垤6,河海之于行潦7,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8——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
注释
1有若:孔子弟子,鲁人。2污:卑劣,不好。3予:宰我之名,古人常自称其名以示谦。4尧、舜:古代传说中上古的两位圣君。5等百世之王:等,《孟子译注》说:“朱熹解为‘差等’,是也。……赵岐解为‘等同’,误。”赵岐原文为:“从孔子后百世,上推等其德于前百世之圣王,无能违离孔子道者。”朱熹原文为:“是以我从百世之后,差等百世之王,无有能遁其情者。”《孟子译注》译为:“即使在百代以后去评价百代以来的君王,任何一个君王都不能违离孔子之道。”逢彬按,从孟子时代典籍中“等”作及物动词的情况来看,它的意义为“确定……的高下”“确定……的级别”“厘定……的位阶”的意思。《王力古汉语字典》给出的义项为“衡量”(例句包括这例),是准确的。6垤:音dié,小土堆,小山头。7行潦(lǎo):小水流。8萃:聚,群。
译文
公孙丑说:“请问,他们不同的地方又在哪里呢?”
孟子说:“宰我、子贡、有若三人,他们的聪明才智足以了解圣人,〔即使〕他们再不好,也不至于偏袒他们所爱好的人。〔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称颂孔子。〕宰我说:‘以我来看老师,比尧、舜都强多了。’子贡说:‘看见一国的礼制,就了解它的政治;听到一国的音乐,就知道它的德教。从现在到百代以后,衡量这百代君王的高下,其标准都不能违离孔子之道。自有人类以来,没有人能够比得上他老人家的。’有若说:‘难道只有百姓如此吗?麒麟相比于走兽,凤凰相比于飞鸟,泰山相比于土堆,河海相比于溪涧,都算是同类。圣人相比于百姓,也是同类。虽然他来自民间,却远远超出大众——自有人类以来,还没有比孔子更伟大的。’”
3.3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1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2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3之服孔子也。《诗》云4:‘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5。’此之谓也。”
注释
1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两句都承上省略了主要动词“王”字;如不省略,则为“汤以七十里王,文王以百里王”;二动词“王”皆音wàng。2赡:足。3七十子:《史记·孔子世家》:“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通称为“七十子”。4《诗》云:所引诗句在今《诗经·大雅·文王有声》。5无思不服:没有哪种想法不心悦诚服。逢彬按,这句和“无往不复”类似,其中“思”是动词。这一格式可归纳为“无V不V”。《毛诗》郑玄的笺说:“心无不归服者。”有些注本和古汉语虚词著作将这一句的“思”认定为助词,恐非。
译文
孟子说:“仗着实力假借仁义征伐天下,可以称霸诸侯,称霸一定要是大国家;依靠道德来实行仁义的,可以使天下归心,这样做却不必是个大国——汤就仅仅用他方圆七十里的土地,文王也就仅仅用他方圆百里的土地〔实行了仁政,而使人心归服〕。仗着实力来使人服从的,人家不会心悦诚服,只是因为他本身的实力不够的缘故;依靠道德来使人服从的,人家才会心悦诚服,就好像七十多位弟子归服孔子一样。《诗经》说过:‘从西从东,从南从北,没有哪种想法不心悦诚服。’正是这个意思。”
3.4-1 孟子曰:“仁则荣,不仁则辱;今恶辱而居不仁,是犹恶湿而居下也。如恶之,莫如贵德而尊士,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国家闲暇,及是时,明其政刑1。虽大国,必畏之矣。《诗》云2:‘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3,绸缪牖户4。今此下民5,或敢侮予?’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
注释
1刑:刑罚、刑狱。2《诗》云:以下诗句见《诗经·豳风·鸱鸮》。3彻彼桑土:彻,取。桑土,桑根;这里指桑根之皮,可作绳索用。4绸缪:缠结;缪,音móu。5下民:百姓,人民;站在天的角度,故称下民。
译文
孟子说:“如果实行仁政,就会无上荣光;如果不行仁政,就会招致屈辱。如今这些人,害怕受屈辱,却依然处于不仁的境地;这正好比害怕潮湿,却依然处于低洼之地一样。若真害怕受屈辱,最好是崇尚道德而尊敬士人,让贤人居于高位,让能人担任要职。国家既无内忧外患,趁着这时修明政事、刑狱,这样即便是大国也会敬畏它了。《诗经》说:‘趁雨没下来云没起,桑树根上剥些皮,门儿窗儿都修理。下面的人们,谁敢把我欺?!’孔子说:‘这诗的作者真懂道理呀!能治理好他的国家,谁敢侮辱他?’
3.4-2 “今国家闲暇,及是时,般乐怠敖1,是自求祸也。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2。《诗》云3:‘永言配命4,自求多福。’《太甲》 5曰:‘天作孽,犹可违6;自作孽,不可活7。’此之谓也。”
注释
1般乐怠敖:般乐,快活;怠,怠惰;敖,同“遨”,出游。2自己求之者:从自己那儿获得的;自,从;己,自己。3《诗》云:以下诗句见《诗经·大雅·文王》。4永言配命:永,长;言,词缀,无实义;配命,说我周朝之命与天命相配。5《太甲》:《尚书》篇名,今已亡佚。6违:避。7活:《礼记·缁衣》引作“逭(huàn)”;逭,逃。
译文
“如今国家没有内忧外患,趁着这时候追求享乐,懒惰游玩,这等于自己找祸上身。祸害和幸福没有不是从自己那儿找来的。《诗经》说:‘永远配合天命,自己去求取更多福祉。’《太甲》也说:‘天造作的罪孽,还可以逃掉;自己造作的罪孽,却无处可逃。’正是这个意思。”
3.5 孟子曰:“尊贤使能,俊杰1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市,廛而不征2,法而不廛3,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关,讥4而不征,则天下之旅5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6而不税,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廛7,无夫里之布8,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9矣。信能行此五者,则邻国之民仰10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11。如此,则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注释
1俊杰:才能、德行出众者。2廛而不征:廛,音chán,指市中储藏、堆积货物的栈房,这里指用栈房储藏;征,征税。3法而不廛:依法收购,使不积压于廛。4讥:通“稽”,稽查,稽核。5旅:行旅,旅客。6助:上古九百亩为一井,状如囲,八家各有一百亩,中为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这种制度叫“助”。7廛:此处指民居。8夫里之布:即夫布、里布;布,币,钱。不能助耕公田,以钱相抵,就是“夫布”;里布,即土地税。9氓:音méng,外来之民。10仰:仰望,引申为爱戴、依赖。11自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有的本子作“自有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自”后多出一“有”字。逢彬按,此处不应添加“有”字。因为,一是从赵岐《注》看无“有”字。二是从当时语言中“自~以来”句看,~为体词性结构者是常态,~为谓词性的是特例;而“生民”是体词性的,“有生民”则是谓词性的。
译文
孟子说:“尊重有道德的人,使用有能力的人,杰出的人物都有官位,那么天下的士子都会高兴,都愿意到这个朝廷来效力了;在市场,拨出房屋储藏货物,却不征税,如果滞销,依法收购,不让它长久积压,那么天下的商人都会高兴,愿意把货物存放在这个市场了;关卡,只稽查而不收税,那么天下的旅客都会高兴,愿意经过这里的道路了;对种田人实行井田制,只助耕公田,不再收税,那么天下的农夫都会高兴,愿意到这里的田野来耕种了;空宅空地,不征空置税,无业者也不派发劳役,那么天下的百姓都会高兴,愿意到这里定居了。真正能够做到这五项,那么邻近国家的百姓都会举头仰望他就像仰望父母一样了。〔如果邻国之君要率领人民来攻打他,便好比〕率领儿女去攻打他们的父母,从人类诞生以来,这种事没有能够成功的。真能这样,便会天下无敌。天下无敌的人叫作‘天吏’。这样还不能统一天下的,是从来不曾有过的。”
3.6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1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2之心——非所以内交3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4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5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6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7,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8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注释
1乍:忽然。2怵惕恻隐:怵惕(chù tì),惊惧;恻隐,哀痛。3内交:内,同“纳”;内交,即结交。4要:音yāo,求。5非恶其声:赵岐《注》:“非恶有不仁之声名。”
6端:发端,开始。7然:“燃”的本字。8保:定。
译文
孟子说:“人人都有同情心。先王因为有同情心,于是就有同情别人的政治了。凭着同情心来实行同情别人的政治,治理好天下就像手掌里转动个小玩意一样简单。我之所以说人人都有同情心,道理就在于:现在忽然看见一个小孩子将要掉到井里去了,每个人都会产生惊骇同情的心情——这不是为了要和这小孩的爹妈攀上交情,不是为了要在乡里朋友间博得声誉,也不是讨厌听到这小孩的哭闹声才这样的。从这一点来看,人没有同情之心,便不算是人;没有羞耻之心,便不算是人;没有推让之心,便不算是人;没有是非之心,便不算是人。同情之心是仁的发端,羞耻之心是义的发端,推让之心是礼的发端,是非之心是智的发端。人具备了这四种善心的发端,就好比他有手足四肢一般自然。有这四种善心的发端却自己认为不行的人,是自暴自弃的人;认为他的君主不行的人,是残害那君主的人。凡是具有这四种善心的发端的人,若明白把它们都扩充起来,那就会像刚点燃的火苗,〔终成燎原之势;〕刚涌出的泉水〔,终必汇为江河〕 。真的能够扩充,便足以安定天下;如果不肯扩充,〔让它自生自灭,〕最终连赡养爹妈都办不到。”
3.7 孟子曰:“矢人岂不仁于函人1哉?矢人唯恐不伤人,函人唯恐伤人。巫匠2亦然。故术不可不慎也。孔子曰3:‘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御4而不仁,是不智也。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人役也。人役而耻为役,由5弓人而耻为弓,矢人而耻为矢也。如耻之,莫如为仁。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注释
1函人:制造铠甲的工匠;函,铠甲。2巫匠:巫,巫师,有时也以巫术治病;匠,木匠,这里特指造棺材的木匠。3孔子曰:以下引语见《论语·里仁》。4莫之御:可理解为“莫御之”;莫,没有人;御,抵御,抗拒。上古汉语的否定句,当宾语为代词时,一般要置于谓语动词之前。5由:通“犹”。
译文
孟子说:“制箭师难道比造甲师要残忍吗?制箭师只怕他的箭伤害不了人,而造甲师只怕箭射穿他造的甲而伤人。巫师和棺材匠也是这样。可见一个人选择谋生技术不能不慎重。孔子说:‘与仁共居最美好。居住不选择与仁共处,怎么能算聪明呢?’仁,是天最尊贵的爵位,是人最安逸的住宅。没有人来阻拦你,你却不仁,这是不明智的。不仁、不智、无礼、无义,这种人只能做仆役。作为仆役而自以为耻,就好比造弓师以造弓为耻,制箭师以制箭为耻。如果真的以它为耻,不如好好去践行仁义。行仁者如同弓箭手:弓箭手必先端正姿势然后开弓;开弓没有射中,不埋怨那些胜过自己的人,只能反躬自问罢了。”
3.8 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1闻善言,则拜。大舜有2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3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4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5。”
注释
1禹:古代历史传说中开创夏朝的天子,也是中国第一位治理洪水的伟大人物。2有:这一“有”并不像有些注家解释的那样通“又”。3耕稼、陶、渔:《史记·五帝本纪》云:“舜耕历山,历山之人皆让畔;渔雷泽,雷泽上人皆让居;陶河滨,河滨器皆不苦窳。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4取诸人:取之于人;诸,“之于”二字的合音字。5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这句的“故”不表示“因此”“所以”“于是”,而与“夫” 类似,可以不译;与,偕同。逢彬按,朱熹说“与”为“许”,那么,“与人为善”就是赞同他人为善(朱熹解释为帮助他人行善),恐非。《孟子译注》说“与,偕同之意”,是正确的。“与”为动词表“赞同”义时,它后面的宾语都很简单。参见杨逢彬《论语新注新译》5.9的《考证》。与此相反,如理解这一“与”为表“偕同”的介词,则类似文例不胜枚举。仅仅《孟子·滕文公下》就有好些例,如“与民由之”“与葛为邻”等。
译文
孟子说:“子路,别人指出他的错误,他便高兴。禹听到了有价值的话,就给人下拜。大舜有个伟大的地方,他的善和子路及禹是一样的——放弃自己的观点,而听从别人的有益的话,乐于从别人那儿吸取优点来行善。他从干农活、制陶器、打鱼直到做天子,没有哪一优点不是取自于人的。优点取之于人而用来行善,就是和别人一道行善。君子最高的德行就是和别人一道行善。”
3.9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1,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推恶恶之心,思与乡人立2,其冠不正,望望然3去之,若将浼4焉。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柳下惠5不羞污君,不卑小官;进不隐贤6,必以其道;遗佚7而不怨,厄穷而不悯8。故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9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由由然10与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11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12也。”
注释
1不立于恶人之朝:不在恶人之朝做官。2思与乡人立:赵岐《注》:“思,念也。”《孟子译注》译为:“他便这样想,同乡下佬一块站着……”焦循却说“思”是“语辞”。逢彬按,焦说恐非。a.“思与乡人立”与“思皇多士”结构不一样,前者“思”后面是谓词性结构,后者“思”后面是体词性结构。b.“思”用为助词也即焦循所谓“语辞”,多见于《诗经》《尚书》等早期文献;通观《孟子》全书,除引文外,“思”没有此种用法。c.如前所述,“思与乡人立”为“思”接谓词性结构,这种文例《孟子》中最为常见,都是“想要”“想着”的意思;且焦循也都不认为应视为“语辞”。如:“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桡,不目逃,思以一豪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3望望然:惭愧的样子。赵岐《注》:“望望然,惭愧之貌也。”焦循《孟子正义》说:“赵氏盖读为‘惘惘’。‘惘惘’即‘罔罔’。”杨伯峻先生《孟子译注》云:“望望然,怨望之貌。”这样,“望望”就是形容词的叠用,如“好好学习”的“好好”。如按焦循所说“赵氏盖读为‘惘惘’。‘惘惘’即‘罔罔’”,则“望望”应为叠音形容词。先秦时期,形容词叠用可以由“~~”式转化为“~然”式或“~如”式,但较少转化为“~~然”。那么“望望然”的“望望”,很难认为是形容词的叠用,我们只能将它视为叠音形容词;后者不是字形与音义对应的,可以有多种写法。因此,“望望”就是“惘惘”,也即“罔罔”。4浼:音měi,弄脏。5柳下惠:鲁大夫展获其采邑曰柳下,谥曰惠,后世因称柳下惠。6进不隐贤:逢彬按,“贤”有两说:一说为贤人,那么,“不隐贤”为见贤人不隐蔽而进用的意思;另一说为贤德,“不隐贤”为不隐瞒自己的贤德。据全面考察,以前说较为可信。7遗佚:即遗逸,不被用。8悯:忧。9袒裼裸裎:音tǎn xī luǒ chéng,裸体。10由由然:高兴的样子。11援而止之:扯住他不让走;援,牵引,扯;止,使动用法,使……停止不动。12由:行,走。
译文
孟子说:“伯夷,不是他理想的君主,不去服事;不是他理想的朋友,不去结交。不站在坏人的朝堂上,不和坏人交谈;站在坏人的朝堂上,和坏人交谈,就好比穿戴着礼服礼帽坐在淤泥和炭灰里。把这种厌恶坏人坏事的心情推广开来,他觉得即便同世俗之人站在一块,若那人的帽子没有戴正,他也会惭愧地走开,好像自己会被弄脏似的。所以当时诸侯即便有好言好语来招致他的,他也不接受。他之所以不接受,就是因为他不屑于去就职。柳下惠却不以侍奉坏君为耻,不以自己官职小为卑下;在朝做官,不隐蔽贤人,但荐举他一定要按自己的原则来办;不被起用,也不怨恨;艰难困苦,也不愤懑。他说:‘你是你,我是我,你就是赤身裸体站在我旁边,你又怎能玷污我呢?’所以什么人他都高兴地与其相处,而且从不失态。牵住他,叫他留住,他就留住。叫他留住就留住,也是因为他不屑于离开的缘故。”孟子又说:“伯夷太狭隘,柳下惠不大严肃,狭隘和不严肃,都是君子所不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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