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小和初中毕业同学家长的教育交流经验

现在我写这篇文章，要对高小和初中毕业的同学的家长说几句话。家长们愿意孩子升学，将来担负些重要的工作，一般说来是好意。但是这样的好意有想得不够周全的地方。譬如认为唯有升学才可以多学些本领，不知道不升学也可以多学些本领，这就是不够周全。又如什么样的工作才算重要，要是追问到底，恐怕也想得不大明白。不知道只要是对人民对国家有益处的事，全是重要的工作，全值得让孩子去干。

以下我准备分别对三类家长说话，一类是农民家长，一类是市民家长，一类是干部家长。

我知道有一部分农民家长这么想，农业生产劳动是苦事情，自己喜欢孩子，总望孩子摆脱这个苦事情，另外去干些轻松的工作。换句话说，就是希望孩子改行换业。我要直爽地说，这样的想法是错误的。从前当农民的确苦，种种的剥削压在肩膀上，压得气都透不过来，一辈子为人作马牛。但是解放以后接上来就是土改，农民成了土地的主人，又依据自愿原则组织起来，逐步走上互助合作的道路。互助合作的结果是生产显然提高，物质生活和文化生活更有进步，这都是大家亲身经历的事实。还有，新式的农具正在大量推广，在第一个五年计划里，就明白规定要加强拖拉机站、抽水机站的工作。这就是说，农业方面的沉重的体力劳动将逐渐由机械替代，将来的远景是农业劳动跟工业劳动一样，主要是操纵机械，不再是沉重的体力劳动。这么些活生生的事实摆在面前，农民应该体会到今后搞农业生产是越来越有好光景，跟“苦”字完全搭不上。在现在这时代还说农业生产是苦事情，分明是没有搞清楚现在跟从前的不一样，分明是把现在跟从前同等看待了。

也有人说干农业生产不光荣，是丢人的事情。请想一想，这是什么样人的想法？原来是地主的想法。从前地主不劳而获，只顾伸手拿来，他们自以为这样才是光荣，就说养活他们的农民不光荣。现在翻了身的农民怎么能照抄从前地主的想法呢？李富春副总理在关于发展国民经济的第一个五年计划的报告里说：“发展农业是保证工业发展和全部经济计划完成的基本条件。”也就是说农业生产是社会主义建设的基本条件，干这样的事情还能说不光荣吗？所以我说认为农业生产是不光荣的想法也是错误的。

我知道一部分农民家长还有这么个想法，认为既然要搞农业生产，那何必学什么文化，何必在高小和初中里毕什么业。这种想法也是不对头的。各地的事实已经证明，高小和初中毕业生参加到农业生产合作社里去，确实起了很大的作用。他们在合作社里当会计，当技术员，从学校里学到的文化全用得上，合作社正需要这样文化程度的人呢。干惯农业生产的人固然有实际经验，可是现在的农业生产要提高，光凭经验是不够的，必须加上文化知识。这批毕业生带着文化知识回到农村，正所谓刚好合拍。他们干了一些时候，文化知识又加上实际经验，不正是推进农业生产的生力军吗？所以家长们应该为孩子有了高小或是初中的文化程度感到欢欣，尽可以让孩子试一试，看他们参加到农业生产里到底怎么样。我知道试过以后，家长们一定会满意地说：“果然不错，没想到他真有这一手！”

我知道有一部分市民家长想法很单纯，认为在城市里又不能参加农业生产，孩子毕了业只有一条路，就是升学。其实并非只有一条路。那么另外的路是什么呢？我说是就业。就业是个总的说法，分别开来说，“业”包括各行各业，那就很多很广了。所谓“就”，其实是学习的意思。说得确切些，就业就是在各行各业里头挑一样学习，学会了就干那一样。

我猜想有些家长会这么想，就业也很好，可是自己没法找到什么行业，要是政府能够包下来，那就好了，什么行业都乐意干。我要直爽地说，这种想法完全依赖政府，在目前的情况下是不切实际的。政府当然关心所有的人的工作，可是在发展国民经济的第一个五年计划的第三年，政府不可能把所有的人的工作都包下来，要是那样做，就把五年计划打乱了，那是绝对不能容许的。因此，家长们不应该存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应该另外找实际的路。什么是实际的路呢？就是凭自己的劳动经历，通过亲戚朋友的关系，给孩子在各行各业里头挑一样学习。其次，家长干哪一样的，尽可以让自己的孩子也学哪一样。譬如家长擅长一行手工艺，就让孩子学这行手工艺，把所有的经验和窍门都教给他，加上他自己的钻研和历练，很有希望干得比家长更精。这不是很好的事吗？

解放以来，盛行物产交流，各地都有很好的手工艺品，一拿出来，全国人都非常喜爱。但是一问有多少人在那里制作，往往听说人手不多了，或者说只有几个年老人能做了。这一方面很需要补充后备力量。其他如中医、木工、铁工、理发工、修车工……哪一行不需要后备力量？家长们不替孩子尽心竭力地设法，自然觉得没有什么路，要是真能尽心竭力地设法，路就出现在面前了，而且不止一条。主要的理由是各行各业只要是有益于社会的，决不会消灭，只会随着社会生活的发展而发展，因而补充后备力量是经常需要的。

这些各行各业，有的已经组织起来，有的还只是个体劳动。但是按照国家的政策和社会的趋势，即使是个体劳动，将来也会逐步组织起来。如果问前途好不好，回答应该说好的。为什么好？因为组织起来之后，就跟产业工人和合作化的农民一样，大家合在一块儿，可以不断地提高所干的行业。参加各行各业的人也是挺光荣的，因为他们都是劳动者，各尽所能，供应社会的需要。假如把整个社会比作一架大机器，每个人就是大机器上的一个螺丝钉。每个家长都应该毫不犹豫地让孩子去做一个为祖国服务的螺丝钉。(www.xing528.com)

我劝家长们尽心竭力地为孩子们设法，给孩子找一种行业，要是结果找不着，怎么办呢？那么让孩子自学，为将来参加生产劳动或是升学作好准备。去年上海有一万四千多个高小和初中毕业生在社会各方面的支持下努力自学，成绩很好，今年六月间举办自学成绩展览会，有很多创造性的制作。从这个例子就可以知道自学是有意义的，能够获得进步的。再说，现在党政和人民团体各方面都注意这件事，都在想方设法给自学的孩子具体的帮助，这也是自学有成绩的重要保证。

我首先要劝告家长们，不要认为把孩子留在家里是麻烦的事。请想一想，留在家里嫌麻烦，推了出去可以样样不管，这不是对孩子不负责任是什么？家长对孩子不负责任，在孩子的种种方面都有不好的影响，那是绝对不成的。

现在我要对干部家长说话了。听说有些干部家长有这样的想头，“我的孩子总该升学吧”，言外有“我的孩子”跟人家的孩子不同的意思。我特地提出来说，目的在警醒存着这种想头的干部家长，这种想头是思想上的毛病，我希望他们去掉它。谁也没有什么特权，在今天已经是常识了。升学并不高于一切，从事生产劳动是光荣的事情，不是也将成为常识了吗？

我们很多干部家长都是好家长，他们应该以身作则，照国家的政策办事。自己的孩子升不成学，就应该让他从事生产劳动。就业也不成，就应该暂时留在家里让他自学。这样办的时候不但妥善地安顿了自己的孩子，而且给群众作了实际的范例，宣传效果比利用语言文字更大。这是每个干部家长应尽的责任。群众见实际的范例很不错，很有道理，也就能妥善地安顿他们的孩子了。

现在各地升学考试举行过了，考试的结果已经发表。投考的孩子总有一部分考不上的，我要恳切地对他们的家长说以下的话。

第一，千万不要责怪孩子。学校名额有限，考不上不是孩子的过错。因此，既不该讥笑孩子，更不该打骂孩子。家长们要是认为我在前边说的那些话有道理，也就无所谓不痛快，也就决不会把没有过错的孩子讥笑或者打骂了。如果孩子情绪上有些不安，家长就应该好好地安慰他，把正确的道理告诉他，然后妥善地安顿他。如果孩子想得很明白，乐意在各行各业里头挑一样学习，乐意继续自学，家长更应该欣然赞同他，为他作种种努力。请想一想，是自己的孩子呢，是将来的社会成员呢，无论按家长的身份说，按公民的身份说，对孩子的事情都不能轻率出之。唯有依照国家的政策和教育的原理办事，才是最正确最妥善的途径。

第二，千万不要埋怨政府。国家办学校招学生都有计划，这些计划既照顾了人民眼前的利益，又照顾了人民长远的利益；既考虑了人民的要求，又考虑了目前的条件。那么，说为什么不多办些学校，就有点儿无理埋怨的意味了。谁要是不明白道理，随便说这种无理埋怨的话，就会对革命事业造成不利，而且，很容易为暗藏的反革命分子所利用。试想这不该特别警惕吗？所以说，每一个好家长都应该跟人民政府一条心，共同为孩子克服困难，帮助他们走上正确的道路。

1955年8月6日作，刊18日《中国青年报》，署名叶圣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