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改进儿童读物？-叶圣陶教育名篇选

儿童读物，群号为“儿童精神之粮食”。此名取义至当，用字甚确。盖所谓食品者，有珍错之供，嗜好之味，是皆非恒人所易致，进之且未必有裨于营养。今云粮食，悉摈此类而专举禾黍。禾黍为养生所需，无问贫富，日必资之，比喻儿童读物，弥复相似。纵父母不尽购读物以饷儿童。而穷乡僻壤，苟有一廛之学校，即见儿童读物之纵踪。儿童作息歌呼而外，展卷讽习，智慧于焉开展，性习于焉型成。儿童读物诚儿童之“粮食”，非糖果鲜橘水比也。

儿童年始于本月。出版家襄比盛举，皆刊布广告，以廉值发售儿童读物，俾儿童获沾便益，增进其精神之健康，斯意美善，良可赞叹。观各家儿童读物之目录，又复丛书如林，卷数累百。儿童瞻眺其间，尽堪择所爱好，放怀大嚼，祈愿儿童前途佳胜者，亦可以欣然自慰矣。

顾谛察各家儿童读物之宝库，自慰者即将转而自失。盖其时所发见者，是诸粮食未必有裨于营养也。彼禾黍之滋长，本于大自然之潜能，犹以人力之异施，而有品质之差。此所谓精神之粮食者，其长育无与于他力，品质高下，一断于耕耘之勤否。耕耘草草，斯成果庸庸矣。我尝综观各家儿童态胥陷于板滞。儿童悉呈呆相，工农皆成流氓。儿童喜观图画，一编到手，唯此为先。佳作莫逢，劣品亦复过瘾。然于其体物写生之能，正乃遏抑不鲜。图画教学至少成绩，自有众因。然未始不由于儿童读物之插图荒陋也。以上举其大者，若求详备，恐十万言犹未能罄。我非好为苛论，事实如是，掩饰何益。世不乏贤明之父母，良善之教师，通达之教育家。苟一问儿童读物之津，必且谓我见之未周，言之未尽矣。

于此即有二问题。是堆积盈仓之精神粮食，实乃徒存形貌，品质迥殊；宽泛言之，固可以丰足自豪；严谨言之，岂不几等于零耶。今值儿童年，而儿童精神之粮食等于零，堪以自失者，孰复过之。更进一步而为思维，是徒存形貌之精神粮食。固日日陈设于儿童之左右，俾随时取而吞之，其为害儿童之营养者几何，其阻遏儿童之生机者几何，虽有巧算，殆莫能预答。今值儿童年，而儿童正滥吞品质迥殊之精神粮食，以阻遏其生机，岂非尤堪自失者乎。(www.xing528.com)

一物之发生及存在，不离时空之关系。我族此日而有徒存形貌品质迥殊之儿童读物，自有种种之原因，然著作家与出版家视之太轻，为之太易，要不能辞其咎。儿童读物固商品也，顾寻常商品，犹必期购者之适用，况儿童读物为儿童精神之粮食，能草草为之“出门不认货”耶？为小学教师未必易于设教大学，即可知编撰儿童读物未必易于传世之述作，名山之事业。不幸此基本观念为著作家出版家所忽视。若辈唯求产量之多，成货之速，遂令花花绿绿灿烂于书柜者，实乃同于无物，且甚于无物之读物。举其缺失约有数端。皇帝公主，摇笔即来；神仙鬼怪，连篇皆是；诡谋售欺，妄云智慧；行一小善，便致富贵；以异弱为美德，视力作为苦役……凡此之类，皆不适于当今之世，尤非宜于我族此日之儿童，不幸儿童读物中往往遇之：此意识不纯之弊也。布局简拙，观篇首而揣知结尾；立言空泛，虽终卷而弗留印象。儿童爱活动，喜变化，厌接浮谈，愿亲实迹。儿童读物不足以满其志，遂顾而之他，街头巷口累累陈列之连环图画，教育专家群以鸩毒视之者，转为儿童之恩物：此技术不修之弊也。造语遣辞，或违于名理；集言成文，或乖于语法；或杂乡土俚言，非他方人所克解；或竟信笔构句，非我国人所宿习，漫云仿效儿童口吻，实则儿童决无此语言。儿童久而习之，语言思维遂趋歧途，不特语文教学横生阻碍，各科教学亦皆蒙其影响：此文字不当之弊也。其为诗歌，亦多可指，往往诗趣毫无，印象莫睹。歌体操则曰：“起得早，学体操。身体好，志气高。”歌景物则曰：“红花开，蝴蝶来。好风景，真可爱。”或则堆砌警诫之文，若严父之训子；或则杂凑唇边之语，若滩簧之登台；徒求趁韵，不恤拗句；意在可解不可解之间，味在若有若无之中。其所与之观感，将使儿童恍然有悟。以为诗歌者，乃如是枯燥无聊之物，虽终其身而弗与为缘，又复奚所憾惜。然则儿童诗歌非第不足以陶冶性情，甚至为蔽聪塞明之具矣。其为图画，复少佳作，往往仅具轮廓，难言妙肖。他且不论，专言人物，勾勒不应乎解剖，神尤有弊患，良可叹也。

徒叹损人兴致，亦复无济于事。所冀者著作家与出版家及今觉悟，先立基本观念，儿童读物必须郑重出之；凡上述诸弊，必避之若浼，勿以昔之积几盈架者自夸富足，宜平心静气，逐一审察；速汰其尤劣者，而暂存其较可者；一方从头做起，别制佳品。此自非仓卒间事，他日佳品渐多，则并今之较可者而亦汰之。庶几儿童有品质纯良之精神粮食，其性习智慧，可得适度之营养。明达之著作家与出版家，其有意于此乎？自儿童年发轫，彻底改善儿童读物，亦大有造于儿童之举也。

刊1935年8月7日《申报·评论》，署名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