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似的,不高兴的时候听见孩子嚷嚷就要呵斥,写信或是写什么的时候不许他们有较为繁琐的说话声,他们哭得不休的时候,觉得这哭就是不好,就该骂,也不问为什么而哭;但是偶尔兴致来了,又正好没有旁的事做,“父亲的”心情忽然觉醒了,于是拉他们到膝前来,抚摩着,讲些人间海外的故事,又唱着仅有的几个从前学堂里的歌儿,这当儿,颇自以为教育的意味沦肌浃髓了。试问,这算得当之无愧的父亲么?当然算不得,因为才一会儿,所谓教育的意味就幻梦一般飞散了,呵斥、厌恶、禁止等等马上恢复原状。
好的父亲一定不是这样,他所以不同于平常的父亲,就在永远怀抱着“父亲的”心情。孩子的嚷嚷他能够利导,使化为天真嘹亮的歌声,或是娓娓动听的谈话,而决不加以呵斥。孩子哭了,他更能入微地体贴:是身体的机能有什么障碍么?是小小的心灵有什么不安么?切心的忧虑是有的,而与怒骂绝缘。至于自己有什么工作,即便是从事伟大的发明,撰写名山的著作,也决不为了这些侵占孩子们的自由,他相信这天下是孩子与大人共有的。他这样做,用不着什么强制的功夫;只以为对付孩子就只有这种态度,就是醉里梦里也换不出第二种,他唯有这样做才觉得合适,才觉得舒泰。结果,他的孩子有福了。
类推开来想,各色的人都有当之而无愧和当之而有愧两类。人间需要的,当然是当之而无愧的一类,但是这一类少得很,我不禁为世道担忧了。
大学里的教授,学问为学生的先导,人格为学生的模式,从这些概念上想,该是怎样一种人可以知道了。而近来听见有公然喝打的教授,有挥众动手的教授,而站在他们对面的,却是个赤手空拳的人,而且并不是应该与众共弃的恶人。虽然他们自辩的文电里屡屡说“全属子虚”,而在场目睹其事的人却“言之凿凿”,未必真属子虚吧。我们闭目冥想,当他们指挥群众的时候,脸一定涨得通红,脉络一定胀得挺粗,眼光带着杀气,声音转变成异样的喊叫;学问是什么,人格是什么,飞散了,飞散了,散得无影无踪;主宰着他们的身体的只有原始的蛮性,粗野的无所谓教育的本能。我想,好的纯乎其纯的大学教授该不是这样的吧。
游山玩水的当儿,或当生离死别之际,忽然一念涌上心头,“此时此地,不可无诗”,于是笃旧的就仄仄平平一韵两韵地吟咏起来,维新的也美丽啊悲哀啊写下一大堆。在忽然一念之前,他们本同诗分隔在两边,莫说其生活其心情不曾沉浸在诗里头,连诗的水滴也不曾沾着一点儿。但是他们有记忆,记忆在那里提示着:“你是自以为能诗的,你在诗这方面是有浮名的,你是看重诗这件东西,认为是生活的点缀品的。现在是时候了,为什么不做诗呀?”这就感到欠了夙债似的一种心情,似乎非赶紧清偿不可,于是他们就吟咏起来写录下来了。但是,我想,好的纯乎其纯的诗人该不是这样的吧。
书馆里的编辑员,报馆里的主笔先生,在坐上他们的座位以前,做种种活动,或为营利求名,或为寻欢享乐,总之想不到今天坐上座位写的第一个是什么字。坐定了,笔从笔帽里抽出来了,稿纸也铺在桌上了,一支笔扶乩似地画几画,随意落纸,这才算写定了第一个字。这固然写意得很,舒服得很;但是,我想,好的纯乎其纯的编辑员和主笔先生该不是这样的吧。(www.xing528.com)
孙中山先生临死之际,几乎不能说话了,还断断续续呼唤“和平”“奋斗”“救中国”(见十八日《申报》《北京通信》),这里头含着极其重大的意义,从这里就可见中山先生是一位纯乎其纯的革命家。他没有把自己分成两橛,一橛是这个,一橛又是那个;他的思想行动,无论巨细,全都沉浸在革命里头,非由勉强,自然神化;假若把他分析起来,可以说他的每个细胞就是革命,所以他的思想精神绝对不是外铄的;所以直到最后一息,什么都不说,单给我们说这表示革命的伟大精神的金玉之言。
我不佩服自己作孩子的父亲,我不佩服会显原形的大学教授,我不佩服视作诗为还债的诗人,我不佩服落笔才写定第一个字的编辑员和主笔先生;不佩服的理由,就在这些都出于偶然的高兴与勉强的自制,结果一件事也做不好。但是我佩服中山先生,我要称他为“圣人”;因为他干革命工作,终身以之,生死以之,不知其他。
纯乎其纯的精神太可贵了。能有这种精神,如果是为父的,儿子有福了;如果是大学教授,大学生有福了;如果是诗人,我们有好诗读了;如果是编辑员和主笔先生,我们有好书好报看了;如果是革命家,中国就将终于得救了。
1925年3月23日作,刊《文学旬刊》166期,署名郢。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