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论做什么事情的时候,最希望的是环境的安静,没有一点纷扰。果真如我们的希望,所做的事情很顺当地达到成功的境界,那是再舒快没有的了。可是这种希望往往不能满足。安静的环境很难得持续,有时朋友来了,有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有时自己的心情忽有所触,想到别的地方去了,于是事务中途停顿,不能径向成功的方向前进。虽不能说此后就无成功之望,而当时所受的意志的阻遏,后来所需的重行奋励,都是本来不必受不必需的。归究到根,都是事情被中途打断的缘故。
家中有孩子的,这样情形更经常遇到,因为孩子就是打断大人做事的魔王。他们不肯安定,忽然叫起来了,使大人的听官感受不安。他们手不大肯宁息,拿起什么东西就弄,不管是有危险的或者有用处的,这就引起大人的爱惜惊恐等心绪。大人在那里写字,他们跳跃着玩耍,地板震动起来,连带了桌子。大人在那里结绒线,他们抢着线球便抛,弄得绒线满地,纠结不清。逢到这样的时候,大人总要受点儿影响,影响的结果,就是事情中途停顿。
事情中途停顿了,不能不有所反应,这是很自然的。最普通的是怎样一种反应呢?大人的手举起来了,面孔当然板着,在孩子的身上乱拍,拍着什么地方就是什么地方,直到那只手以为不必再拍了才止。孩子于是啼哭起来。有些大人认为这样不好,或者还没有养成这举手拍孩子的习惯,便换一种办法,提起喉咙便骂。讨厌!可恨!不懂道理!全没规矩!坏孩子!不成样的东西!种种粗暴的话轮流运用,用个痛快才歇。孩子于是吓得不敢响了,眼光像一头猫儿面前的老鼠,有时把头伏在臂膊上哭了。
这是最普通的反应。固然,容易不过的最快心意的办法要算这两种了。犹如旋开自来水管的开关便有水流出来,这两种反应随机而发,真是再便当不过了。
但是我们得想一想,事情被中途打断确属可恨,而罪孽是不是应该归于孩子们?这就要想到孩子是有心还是无心,想到大人与孩子们见解有何差异等问题。有心捣乱,罪孽诚不可赦;无心作恶,又不十分厉害,就应该归入免究之列。并且作恶云云,也只从大人方面而言,孩子们何尝懂得什么恶!高声叫起来,他们只是一时的兴会,自己也不可遏止,何曾知道是大人们厌听的?手拿东西最是平常的事,前天如此,昨天如此,当然现在也如此,他们何曾知道这件东西却因危险或者有用而不能弄呢?跳跃便跳跃,他们何曾想到会影响写字的桌子?见球就抛球,他们何曾想到会弄乱了绒线?这等事在他们看,正同吃饭睡觉一样正当,一样的平常,吃饭睡觉不招打骂,而现在忽要挨打挨骂,不是最奇怪的事么?劈头劈面的挨了一阵,却不知道为了什么,原来他们同大人站在见解完全不同的基础上。
孩子们身体的残伤,心志的催戕,现在且不说;专从大人方面说,这种行径使孩子们想那大人这样喜怒无常,不是个疯子,就是个不可了解的怪物,于是慢慢地和大人疏远起来。这种疏远要弥合是非常困难的,仿佛瓷器上有了一条裂缝,痕迹终于不能泯灭了。谁也不喜欢有这样一条裂缝,可是大部分的父母时时在那里砸,特意要造成这样一条裂缝!(www.xing528.com)
一时的冲动过去了,大人也极容易悔恨起来:觉得刚才打重了,不知伤了孩子没有;觉得刚才骂重了,不知气了孩子没有。再想孩子们的过错实在轻微得很,何必小题大做,演出一大套把戏来。于是仿佛有点儿看不起自己的手和口,甚至去抚摩孩子的被打的处所,逗孩子笑乐。孩子更觉得不可捉摸了,他们想,原来装凶扮善全是闹着玩的:彼此的疏远还是不可避免!
既悔于后,何如不做于前?悔与不悔等,何如绝了这引起恨恨的根源?这不是知识的问题,因为骂孩子打孩子这等事为什么不对,是极容易明白的;即使不明白,基于父母的爱也就够了。所差的只在要悟于常时而不要悟于事后,要使这种觉悟不被感情冲动暂时蒙蔽,的确有一点儿修养上的关系。这里所谓的修养其实极浅,大人只要练成一种习惯:当觉得孩子们有什么动作近于扰乱时,不要便厌恶他们的扰乱而动起感情来;而从他们的动机着想,知道他们出于无心,更从他们的见解着想,而知他们决无可厌恨之理。至此,感情的冲动便遏抑住了,决不至于突然爆发。
可是,事情因此中途停顿总是个缺憾,甚至是不可弥补的缺憾。在人群中作事,这等缺憾多着呢。但是也非绝对不可弥补,大人能为孩子们妥善地设法,使他们有一个自己活动的世界,就不再闯入大人做事情的世界里来了。大人和孩子们在一起,有空的时候才逗着孩子玩,不空的时候就把他们抛在一旁,甚至不许他们动一动,本不是个妥善的办法。
有人说,使孩子们有一个自己活动的世界,确是一句好听的话。但除了最少数人家以外,谁能做得到呢?我想,要做到虽然不能只靠经济为基础,而所以不能做到,却由于经济的原因。于是我要起其他的感慨了。
原题《供献给父母的》,刊1923年1月6日《时事新报·现代妇女》13期,署名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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