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教师的遇到了难以训教的学生,便微微引起灰心,想:“这个学生是怎么生成的,竟会这样不堪教育。”留心社会情状的遇到了举措失当行为不良的人,便轻轻叹一口气,想:“这个人是怎么生成的,竟会坏到这个地步。”这是最平常而且带着普遍的情形。就是那些被疑怪的人,对于他们所接触的人物,也许会产生同样的疑怪。不要说从今以后,想来从今以前,这样的疑怪也常常涌现于多数人的心里。
即使不讲高深的学理和生物的本能,教育的力量总是一个不可否认的信仰。我们对于不论什么事情,总是一方受教,一方学习,那就能了,会了,否则就不能不会,这就是教育的力量的有力证明。这里所谓的教和学,需是合理的,有方法的;而有力量的教育,本来就指的这一种。教育既然受到了人们的信仰,同时就对人们负了责任:说好坏似乎有点含糊,不如说一个人能够或会生活在大群之中,所作所为都非常正当,就是教育的功劳;一个人不能够或不会生活在大群之中,一切都不正当,那就是教育的错失。
于是,前边的疑怪声中的问题可以解答了。不堪教育的学生不是天生的,全是教育的错失。
有人会问:学生不是正在受教育么?社会上的人不是已经受过学校的教育,现在正在受社会的教育么?若说教育不好,有所错失,这是千头万绪,动一发而牵全身的事,那么眼前将怎样办呢?
这样的问题涉及教育的优劣的范围。但是我的意思不在这一点,乃在最初的时候,一个人在幼稚的时候,教育却闪在一旁,不与幼稚的人见面:我认为这一点是教育的错失。不论方法是好是坏,有总胜于无,有方法而并不好,以后可以改正,无方法就根本上完了。有许多不幸的婴儿和孩子,在他们入世的最初的时期中,绝对看不见教育的脸色。教育对于人类既然负有特别的责任,为什么不早些露出面目来呢?这不是教育的错失吗?
教育是附丽于人而后显出它的作用的,离开了人,也就没有教育了。所以说教育的错失,意思就是负有教育责任的人的错失。对婴儿和孩子负有教育责任的,当然是父母。做父母的倘若没有好的教育,也没有可以改正的不好的教育,只是不教育,就是一个重大的错失。婴儿和孩子时期,在一个人的一生中多么紧要,一切人类的理解习惯,都从此时获得;若能受到好的教育,岂不更可以超越地进取;反过来说,倘若受不到一点教育,就是极深重地被损害。而父母便处于损害者的地位,因为他们是负有教育责任的人,但是并没有教育他们的子女。
做了父母就注定应该负教育子女的责任,在生物进化的途径上显示得很明白,但是除了本能以外,还需要知识技术等的帮助。所以母鸡的事业总得到成功,而在人类中,父母的事业非但成功难必,或且全然不能做教育这件事。要教育子女却不能做,不做又是重大的错失,使做父母的十分为难了。但是应负的责任总在那里,不因为难而减轻。(www.xing528.com)
做父母这件事是不自料的,并不希望做,然而子女来了,就不得不做,同时也就负上了很重大的责任。那些确然不能负起责任的父母,好在大多是不自知的;如其自知,不知要怎样懊恼他们自己犯了这样大的错失呢!更从他们的儿女方面说,受到的损害是多么沉重:最初的权利丧失了,最重要的受教育的时光虚度了;虽然随后有种种的教育,但是在先的根本不坚牢,怎么会得到充分的发展呢?
如果我说,人类生子女不会立下预算表,这似乎是句滑稽的话。然而实际的情形确然如此。试问谁曾经想过希望有几个子女,能够有几个子女?大家只是个不经意,任自然支配罢了。在这个不经意之下,从今以前,做子女的因为父母的不教育受了多少损害,恐怕是一件最难的而且无法统计的事。我们试作空想,假使做父母的都曾列过预算,自己知道能够负起教育的责任才生子女,子女就会大大改观,不同于已然的情形,而现在的世界,也当跟着大大地改观了。可惜这终于是个空想,预算表仅仅应用在处理经济和事务等上面。
以前的错失且不去管它,做父母的总要希望能尽所负的责任,即使延迟到从今天起,总比不能尽责好得多。过分的力量自然没法去尽,在可能的范围内需得努力做去,直到人家的怪疑声起,做父母的可以很安心地不负责任。我们自己都应该做一点有效的事业,并不都为着自己的子女,但是应该知道,教育子女也是事业中的一部分。这一部分不能做到,不说大的远的,就是不爱自己的子女,就是不应当有子女。
我不是说滑稽话,为了前面的意思,我们得列个预算了:我们能教育几个子女呢?这么一想,从自知之明得到了解答,于是生下适如其量的子女。过了量呢?那就很为难,因为父母的心力有限,分配于过量的受者,就使受者得到的平均打了个折扣。我们更可以这样自问:我们究竟能不能教育子女呢?如其不能,那就不任自然作主,权自己操,竟然不做父母;尽可以到以后能够教育子女的时候再做父母;如果自觉永远不能,就永远不做。这不是不可能的,我们愿这样做,就能做到。
父母爱自己的子女,喜欢给他们吃肥美的食物,穿温厚的衣服。这固然不错;子女身体上的要求,父母能使他们满足,不能说这并不是爱。但是能够给子女以教育,更是深浓强烈的爱,因为饱了他们心灵的饥饿,暖了他们心灵的寒冷了。若能适宜地生育子女,一一与以教育,当然是父母的深爱;倘若自知不能教育而不生子女,也见得对于未生者的无穷的爱。
1922年10月3日作,刊10月6日《时事新报·现代妇女》4期,署名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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