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一篇文章,预备给人家看,这和当众演说很相像,和信口漫谈却不同。当众演说,无论是发一番议论或者讲一个故事,总得认定中心,凡是和中心有关系的才容纳进去,没有关系的,即使是好意思、好想象、好描摹、好比喻,也得丢掉。一场演说必须是一件独立的东西。信口漫谈可就不同。几个人的漫谈,话说得像藤蔓一样爬开来,一忽儿谈这个,一忽儿谈那个,全体没有中心,每段都不能独立。这种漫谈本来没有什么目的,话说过了也就完事了。若是抱有目的,要把自己的情意告诉大家,用口演说也好,用笔写文章也好,总得对准中心用功夫,总得说成或者写成一件独立的东西。不然,人家就会弄不清楚你在说什么写什么,因而你的目的就难达到。
中心认定了,一件独立的东西在意想中形成了,怎样开头怎样结尾原是很自然的事,不用费什么矫揉造作的功夫了。开头和结尾也是和中心有关系的材料,也是那独立的东西的一部分,并不是另外加添上去的。然而有许多人往往因为习惯不良或者少加思考,就在开头和结尾的地方出了毛病。在会场里,我们时常听见演说者这么说:“兄弟今天不曾预备,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说的。”演说完了,又说:“兄弟这一番话只是随便说说的,实在没有什么意思,请诸位原谅。”谁也明白,这些都是谦虚的话。可是,在说出来之前,演说者未免少了一点思考。你说不曾预备,没有什么可以说的,那么为什么要踏上演说台呢?随后说出来的,无论是三言两语或者长篇大论,又算不算“可以说的”呢?你说随便说说,没有什么意思,那么刚才的一本正经,是不是逢场作戏呢?自己都相信不过的话,却要说给人家听,又算是一种什么态度呢?如果这样询问,演说者一定会爽然自失,回答不出来。其实他受的习惯的累,他听见人家都这么说,自己也就这么说,说成了习惯,不知道这样的头尾对于演说是没有帮助反而有损害的。不要这种无谓的谦虚,删去这种有害的头尾,岂不干净而有效得多?还有,演说者每每说:“兄弟能在这里说几句话,十分荣幸。”这是通常的含有礼貌的开头,不能说有什么毛病。然而听众听到,总不免想:“又是那老套来了。”听众这么一想,自然而然把注意力放松,于是演说者的演说效果就跟着打了折扣。什么事都如此,一回两回见得新鲜,成为老套就嫌乏味。所以老套以能够避免为妙。演说的开头要有礼貌,应该找一些新鲜而又适宜的话来说。原不必按照着公式,说什么“兄弟能在这里说几句话,十分荣幸”。
各种体裁的文章里头,书信的开头和结尾差不多是规定的。书信的构造通常分作三部分:除第二部分叙述事务,为书信的主要部分外,第一部分叫作“前文”,就是开头,内容是寻常的招呼和寒暄,第三部分叫作“后文”,就是结尾,内容也是招呼和寒暄。这样构造原本于人情,终于成为格式。从前的书信往往有前文后文非常繁复,竟至超过了叙述事务的主要部分的。近来流行简单的了,大概还保存着前文后文的痕迹。有一些书信完全略去前文后文,使人读了感到一种隽妙的趣味。不过这样的书信宜于寄给亲密的朋友。如果寄给尊长或者客气一点的朋友,还是依从格式,具备前文后文,才见得合乎礼谊。
记述文记述一件事物,必得先提出该事物,然后把各部分分项写下去。如果一开头就写各部分,人家就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了。我曾经记述一位朋友赠我的一张华山风景片。开头说:“贺昌群先生游罢华山,寄给我一张十二寸的放大片。”又如魏学洢的《核舟记》,开头说:“明有奇巧人曰王叔远,能以径寸之木为宫室、器皿、人物以至鸟、兽、木、石,罔不因势象形,各具情态。尝贻余核舟一,盖大苏泛赤壁云。”不先提出“寄给我一张十二寸的放大片”以及“尝贻余核舟一”,以下的文字事实上没法写的。各部分记述过了,自然要来个结尾。像《核舟记》统计了核舟所有人物器具的数目,接着说“而计其长曾不盈寸,盖简桃核修狭者为之”,这已非常完整,把核舟的精巧表达得很明显的了。可是作者还要加上另外一个结尾,说:
魏子详瞩既毕,诧曰:嘻,技亦灵怪矣哉!《庄》《列》所载称惊犹鬼神者良多,然谁有游削于不寸之质而须麋了然者?假有人焉,举我言以复于我,亦必疑其诳,乃今亲睹之。繇斯以观,棘刺之端未必不可为母猴也。嘻,技亦灵怪矣哉!
这实在是画蛇添足的勾当。从前人往往欢喜这么做,以为有了这一发挥,虽然记述小东西,也可以即小见大。不知道这么一个结尾以后的结尾无非说明那个桃核极小而雕刻极精,至可惊异罢了。而这是不必特别说明的,因为全篇的记述都暗示着这层意思。作者偏要格外讨好,反而教人起一种不统一的感觉。我那篇记述华山风景片的文字,没有写这种“结尾以后的结尾”,在写过了照片的各部分之后,结尾说:“这里叫作长空栈,是华山有名的险峻处所。”用点明来收场,不离乎全篇的中心。
叙述文叙述一件事情,事情的经过必然占着一段时间,依照时间的顺序来写,大致不会发生错误。这就是说,把事情的开端作为文章的开头,把事情的收梢作为文章的结尾。多数的叙述文都用这种方式,也不必举什么例子。又有为要叙明开端所写的事情的来历和原因,不得不回上去写以前时间所发生的事情。这样把时间倒错了来叙述,也是常见的。如丰子恺的《从孩子得到的启示》,开头写晚上和孩子随意谈话,问他最欢喜什么事,孩子回答说是逃难。在继续了一回问答之后,才悟出孩子所以喜欢逃难的缘故。如果就此为止,作者固然明白了,读者还没有明白。作者要使读者也明白孩子为什么欢喜逃难,就不得不用倒错的叙述方式,回上去写一个月以前的逃难情形了。在近代小说里,倒错叙述的例子很多,往往有开头写今天的事情,而接下去却写几天前几月前几年前的经过的。这不是故意弄什么花巧,大概由于今天这事情来得重要,占着主位,而从前的经过处于旁位,只供点明脉络之用的缘故。
说明文大体也有一定的方式。开头往往把所要说明的事物下一个诠释,立一个定义。例如说明“自由”,就先从“什么叫作自由”入手。这正同小学生作“房屋”的题目用“房屋是用砖头木材建筑起来的”来开头一样。平凡固然平凡,然而是文章的常轨,不能说这有什么毛病。从下诠释、立定义开了头,接下去把诠释和定义里的语义和内容推阐明白,然后来一个结尾,这样就是一篇有条有理的说明文。蔡元培的《我的新生活观》可以说是适当的例子。那篇文章开头说:
什么叫作旧生活?是枯燥的,是退化的。什么叫作新生活?是丰富的,是进步的。
这就是下诠释、立定义。接着说旧生活的人不做工又不求学,所以他们的生活是枯燥的,退化的,新生活的人既要做工又要求学,所以他们的生活是丰富的,进步的。结尾说如果一个人能够天天做工求学,就是新生活的人,一个团体里的人能够天天做工求学,就是新生活的团体,全世界的人能够天天做工求学,就是新生活的世界。这见得做工求学的可贵,新生活的不可不追求。而写作这一篇的本旨也就在这里表达出来了。
再讲到议论文。议论文虽有各种,总之是提出自己的一种主张。现在略去那些细节且不说,单说怎样把主张提出来,这大概只有两种开头方式。如果所论的题目是大家周知的,开头就把自己的主张提出来,这是一种方式。譬如今年长江、黄河流域都闹水灾,报纸上每天用很多篇幅记载各处的灾况,这可以说是大家周知的了。在这时候要主张怎样救灾、怎样治水,尽不妨开头就提出来,更不用累累赘赘先叙述那灾况怎样地严重。如果所论的题目在一般人意想中还不很熟悉,那就先把它述说明白,让大家有一个考量的范围,不至于茫然无知,全不接头,然后把自己的主张提出来,使大家心悦诚服地接受,这是又一种方式。胡适的《不朽》是这种方式的适当的例子。“不朽”含有怎样的意义,一般人未必十分了解,所以那篇文章的开头说:
不朽有种种说法,但是总括看来,只有两种说法是有区别的。一种是把“不朽”解作灵魂不灭的意思。一种就是《春秋左传》上说的“三不朽”。
这就是指明从来对于不朽的认识。以下分头揭出这两种不朽论的缺点,认为对于一般的人生行为上没有什么重大的影响。到这里,读者一定盼望知道不朽论应该怎样才算得完善。于是作者提出他的主张所谓“社会的不朽论”来。在列举了一些例证,又和以前的不朽论比较了一番之后,他用下面的一段文字作结尾:
我这个现在的“小我”,对于那永远不朽的“大我”的无穷过去,须负重大的责任;对于那永远不朽的“大我”的无穷未来,也须负重大的责任。我须要时时想着,我应该如何努力利用现在的“小我”,方才可以不辜负了那“大我”的无穷过去,方才可以不遗害那“大我”的无穷未来?
这是作者的“社会的不朽论”的扼要说明,放在末了,有引人注意、促人深省的效果。所以,就构造说,这实在是一篇完整的议论文。
普通文的开头和结尾大略说过了,再来说感想文、描写文、抒情文、记游文以及小说等所谓文学的文章。这类文章的开头,大致有冒头法和破题法两种。冒头法是不就触到本题,开头先来一个发端的方式。如茅盾的《都市文学》,把“中国第一大都市,‘东方的巴黎’——上海一天比一天‘发展’了”作为冒头,然后叙述上海的现况,渐渐引到都市文学上去。破题法开头不用什么发端,马上就触到本题。如朱自清的《背影》,开头说“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就是一个适当的例子。
曾经有人说过,一篇文章的开头极难,好比画家对着一幅白纸,总得费许多踌躇,去考量应该在什么地方下第一笔。这个话其实也不尽然。有修养的画家并不是画了第一笔再斟酌第二笔的,在一笔也不曾下之前,对着白纸已经考量停当,心目中早就有了全幅的布置了。布置既定,什么地方该下第一笔原是摆好在那里的事。作文也是一样。作者在一个字也不曾写之前,整篇文章已经活现在胸中了。这时候,该用什么方法开头,开头该用怎样的话,也都派定注就,再不必特地用什么搜寻的功夫。不过这是指有修养的人而言。如果是不能预先统筹全局的人,开头的确是一件难事。而且,岂止开头而已,他一句句一段段写下去将无处不难。他简直是盲人骑瞎马,哪里会知道一路前去撞着些什么?
文章的开头犹如一幕戏剧刚开幕的一刹那的情景,选择得适当,足以奠定全幕的情调,笼罩全幕的空气,使人家立刻把纷乱的杂念放下,专心一志看那下文的发展。如鲁迅的《秋夜》,描写秋夜对景的一些奇幻峭拔的心情,用如下的文句来开头: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www.xing528.com)
“还有一株也是枣树”是并不寻常的说法,拗强而特异,足以引起人家的注意,而以下文章的情调差不多都和这一句一致。又如茅盾的《雾》,用“雾遮没了正对着后窗的一带山峰”来开头,全篇的空气就给这一句凝聚起来了。以上两例都属于显出力量的一类。另有一种开头,淡淡着笔,并不觉得有什么力量,可是同样可以传出全篇的情调,范围全篇的空气。如龚自珍的《记王隐君》,开头说:
于外王父段先生废簏中见一诗,不能忘。于西湖僧经箱中见书《心经》,蠹且半,如遇簏中诗也,益不能忘。
这个开头只觉得轻松随便,然而平淡而有韵味,一来可以暗示下文所记王隐君的生活,二来先行提出书法,可以作为下文访知王隐君的关键。仔细吟味,真有说不尽的妙趣。
现在再来说结尾。略知文章甘苦的人一定有这么一种经验:找到适当的结尾好像行路的人遇到了一处适合的休息场所,在这里他可以安心歇脚,舒舒服服地停止他的进程。若是找不到适当的结尾而勉强作结,就像行路的人歇脚在日晒风吹的路旁,总觉得不是个妥当的地方。至于这所谓“找”,当然要在计划全篇的时候做,结尾和开头和中部都得在动笔之前有了成竹。如果待临时再找,也不免有盲人骑瞎马的危险。
结尾是文章完了的地方,但结尾最忌的却是真个完了。要文字虽完了而意义还没有尽,使读者好像嚼橄榄,已经咽了下去而嘴里还有余味,又好像听音乐,已经到了末拍而耳朵里还有余音,那才是好的结尾。归有光《项脊轩志》的跋尾既已叙述了他的妻子与项脊轩的因缘,又说了修葺该轩的事,末了说:
庭有枇把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这个结尾很好。骤然看去,也只是记叙庭中的那株枇杷树罢了,但是仔细吟味起来,这里头有物在人亡的感慨,有死者渺远的惆怅。虽则不过一句话,可是含蓄的意义很多,所谓“余味”“余音”,就指这样的情形而言。我曾经作过一篇题名《遗腹子》的小说,叙述一对夫妇只生女孩不生男孩,在绝望而纳妾之后,大太太居然生了一个男孩,不久那个男孩就病死了;于是丈夫伤心得很,一晚上喝醉了酒,跌在河里淹死了;大太太发了神经病,只说自己肚皮里又怀了孕,然而遗腹子总是不见产生。到这里,故事已经完毕,结句说:
这时候,颇有些人来为大小姐二小姐说亲了。
这句话有点冷隽,见得后一代又将踏上前一代的道路,生男育女,盼男嫌女,重演那一套把戏,这样传递下去,正不知何年何代才休歇呢。我又有一篇小说叫作《风潮》,叙述中学学生因为对一个教师的反感,做了点越轨行动,就有一个学生被除了名;大家的义愤和好奇心就此不可遏制,捣毁校具,联名退学,个个人都自视为英雄。到这里,我的结尾是:
路上遇见相识的人问他们做什么时,他们用夸耀的声气回答道:“我们起风潮了!”
这样结尾把全篇停止在最热闹的情态上,很有点儿力量,“我们起风潮了!”这句话如闻其声,这里头含蓄着一群学生在极度兴奋时的种种心情。以上是我所写的两篇小说的结尾,现在附带提起,作为带有“余味”“余音”的例子。
结尾有回顾开头的一式,往往使读者起一种快感:好像登山涉水之后,重又回到原来的出发点,坐定下来,得以转过头去温习一番刚才经历的山水一般。极端的例子是开头用的什么话结尾也用同样的话。如林嗣环的《口技》,开头说:
京中有善口技者。会宾客大宴,于厅事之东北隅施八尺屏幛,口技人坐屏幛中,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
结尾说:
忽然抚尺一下,众响毕绝。撤屏视之,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
前后同用“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把设备的简单冷落反衬口技表演的繁杂热闹,使人读罢了还得凝神去想。如果只写到“忽然抚尺一下,众响毕绝”,虽没有什么不通,然而总觉得这样还不是了局呢。
1937年夏季作,编入与夏丏尊合著《文章讲话》(1939年5月开明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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