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备写作的青年常常欢喜打听人家的写作经验。“你写作的动机是什么?你所要表达的中心意旨是什么?你怎样采集你的材料?你怎样处理你的材料?你在文章的技术上怎样用功夫?”
一些作家为着回答这种恳切的请教,就根据自己的经验,写成或长或短或详或略的文章。另外一些作家并不曾被请教,可是回想自己在写作上所尝到的甘苦,觉得很有可以谈谈的,也就写下写作经验之类的文章。
这样的文章,对于了解作品和作家,很有点用处。我们所接触到的是作品,作品是从作家的心情的泉源里流出来的,所以了解作家越多,了解作品越深。写作经验之类把作家从心情活动起,直到写成固定形式(作品)为止,这一段过程告诉我们,自然可以使我们得到更多更深的了解。
但是,看了这种文章,对于着手写作未必有多大的帮助。第一,许多作家说来的经验很不一致,依从了谁说的好呢?第二,即使在很不一致的说法中间“择善而从”,可是“从”还只是呆板的效学,能不能渐渐熟练起来,把人家的经验化作自己的经验,也是问题。第三,经验是实践的结果,人家实践了,得到独有的经验,我们来实践,也可以得到独有的经验。与其被动地接受人家的经验,不如自动地从实践中收得经验。接受得来的经验也许会“食而不化”,从实践中收得的经验却没有不能供自己受用的。
我不是说写作经验之类绝对看不得。我只是说对于这种东西,希望不要太深切,一味想依靠这种东西,尤其不行。古往今来成功的作家中间,哪几个是看了写作经验之类而成功的,似乎很难指说出来。
预备写作的青年又常常欢喜懂得一点文章的理法。剪裁和布局有什么关系?叙述和描写有什么不同?同样一句话语有几个说法,哪一个说法效果最大?同样一个情境有几个写法,哪一个写法力量最强?诸如此类的问题,都是他们所关心的。
关心这些问题决不是坏事情,所以解答这些问题也决不是无聊的勾当。关于这方面,现在已经有了许多的文篇和书本,甚至连文艺描写辞典之类也编出来了。
这种文篇和书本,对于训练阅读的能力,很有点用处。所谓阅读,除了随便看看的以外,原来应该咀嚼作品的内容,领会作品的技术。现在有了这些东西,把许多作品的技术归纳起来,作为我们的参考,自然可以使我们触类旁通,左右逢源,增进阅读的能力。
但是,在着手写作的时候,最好把这些东西忘掉。写作时候应该信奉“文无定法”这句老话,同时自己来规定当前这篇作品所需要的理法。一个作家在斟酌一篇作品的布局,推敲一段文章的辞句,他决不这样想:“依照文章作法应该怎样?”他只是这样想:“要把当前这篇作品写得最妥帖应该怎样?”一壁写东西,一壁顾虑着文章作法中所说的各种项目,务必和它合拍:这不是写东西,简直是填表格了。填表格似地写成功的作品很难像个样儿,是可想而知的。何况你要这样做,必然感到缚手缚脚,大半连不大像个样儿的作品也难以写成功。(www.xing528.com)
所以,对于文章作法之类和对于写作经验之类一样,希望太深切必然失望,一味想依靠,结果是靠不住。
预备写作,大概要训练一副明澈的眼光。种种的事物在我们周围排列着、发生着,对它们怎样看法,要眼光,怎样把它们支配运用,要眼光。说得学术气点儿,眼光就是所谓人生观和世界观。一个人尽可以不理会人生观和世界观那些名词,但是决不能没有一副应付事物的眼光,如果没有,他就生活不下去。眼光又须求其明澈。假定看法是错误的,支配运用是失当的,这就由于眼光不明澈的缘故,这样的生活就是糊涂无聊的生活。根据了这个着手写作,写成的就是糊涂无聊的作品,从认真的严肃的态度着想,这种作品很可以不用写。
进一步说,训练一副明澈的眼光是人人应该做的事情,一个工人、一个农夫、一个政府委员、一个商店伙计,如果不愿意过糊涂无聊的生活,都得随时在这上边努力。现在说预备写作需要训练眼光,好像这只是作家应该做的事情,实在有点儿本末倒置,认识欠广,这种指摘是应该接受的。我们不妨修正地说:一个作家本来应该训练一副明澈的眼光,因为他是一个人,必须好好地生活,同时为着写作,尤其应该训练一副明澈的眼光,因为唯有这样,写成功的东西才不至于糊涂无聊。
试看一些对于不好的作品的批评,如含义空虚,认识错误,取材不精当,描写不真切,这种种毛病,推求到根源,无非作者眼光上的缺点。眼光没有训练好,写作时候不会忽然变好。平时把眼光训练好,写作时候还是这一副眼光,当然错不到哪里去。而训练眼光是整个生活里的事情,不是写作时候的事情,更不是看看人家的写作经验之类所能了事的事情。
预备写作,又要训练一副熟练的手腕。什么事情都一样,要求熟练,唯有常常去做,规规矩矩去做。要把写作的手腕训练到熟练,必须常常去写,规规矩矩去写。练习绘画先画木炭画,练习雕像先雕一手一足,称为基本练习,基本弄好了,推广开去才有把握。写作也需要基本练习,写信、写日记、写随笔,此外凡遇见可以写作的材料都不放过,随时把它写下来,这些都是基本练习。“出门不认货”的态度是要不得的,必须尽可能的力量,制造一件货色让它像一件货色。莫说全段、全篇都得斟酌,就是一句句子、一个字眼,也要经过推敲。写成功的虽然不一定是杰作,可是写作时候要像大作家制作他的杰作那样认真。这种习惯养成了是终身受用的,这样训练过来的手腕才是最能干最坚强的手腕。
练习和成功,实际上是划不清界限的。某年某月以前是练习的时期,某年某月以后是成功的时期,在任何作家的生活史里都难这样地指说。不断地写作就是不断地练习,其间写作得到了家的一篇或是几篇就是成功的作品。所以在写作的当儿,成功与否尽可以不问,所要问的是,是否尽了可能的力量,是否运用了最能干最坚强的手腕。
总之,写作是“行”的事情,不是“知”的事情。要动脚,才会走;要举手,才会摘取;要执笔,才会写作;看看文章作法之类只是“知”的事情,虽然不一定有什么害处,但是无益于写作的“行”是显然的。
1937年7月作,编入与夏丏尊合著《阅读与写作》(次年8月开明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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