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真练字，提高写字效率

接到好几封来信，问起写字的事，现在作个总答复，供来信的同志参考。

除了只准备自己看的日记笔记，咱们写些什么都是给别人看的。写封信，给收信人看。起个文件稿，给有关的同志看。老师写板书，批作业，给学生看。编辑者写付排的稿子，给排字工人看。只要相信随时随地给人方便是正当的态度，咱们就得把字写得好些，因为写得不好就叫人不方便。不容易认清，要猜详大半天，不方便。不干不净，满纸错乱，看上去毫无快感，不方便。看了大半天还是有些字认不清，或者以为认清了而实际是认错了，那就不仅是不方便了。写字好像只是一件小事，照前边所说的那样一想，就知道涉及对人的态度，其实并非小事。

什么叫写得好些？好的标准是什么？从怎样叫人方便着想，就明白了。笔画清楚，间架合式，一看认得清，决不会认错，人家就方便。行款整齐，通体匀称，看着很舒服，乐于看下去，人家就方便。“笔画清楚，间架合式，行款整齐，通体匀称”，做到这十六个字很够了，简直可以说写得好了。

做到前边所说的十六个字，难吗？不难，谁都做得到。不过写字是一种技能，凡是技能，不能要它会就会，更不能要它好就好，一定要经过练习才能会，一定要经过认真练习才能好。练习写字当然用手，可是同时要用心，心到手到，持之以恒，习惯成自然，写字的技能就掌握住了。

形近的字如“己”和“已”，“处”和“外”，辨清楚分别在哪儿。形近的偏旁如“氵”和“讠”，“礻”和“衤”，想明白怎样才不混。至于行书，几笔怎样连起来的，点画转折怎样才适当，尤其要熟悉那约定俗成的规格，因为差一点儿可能是另外一个字，也可能不成字。辨清楚了，想明白了，认熟悉了，这算是心到，还要手到。拿起笔来写，硬是分辨得很清楚，一点儿也不混，完全合乎约定俗成的规格，这就是手到。这样心手俱到，就能做到笔画清楚。

同样是“讠”旁的字，“讨”字的“讠”旁占二分之一，“谢”字的“讠”旁占三分之一。同样是“心”底的字，“态”字的“心”底占二分之一，“愁”字的“心”底占三分之一。“中”“年”“皮”“也”之类，一竖都居正中。“王”“佳”“真”“青”之类，几画距离均匀。“呼”字的“口”在左上，“和”字的“口”在右下。“乡”“勿”的几笔一顺往左斜，“常”“墨”的两竖上下相承贯。“里”“周”“帝”“章”天生长形，“也”“比”“以”“归”天生扁形。“口”“日”“白”“主”形体较小，“园”“盛”“隆”“顾”形体较大。也说不尽许多。总之，在这方面注意，就是注意字的间架。间架本来指房子的宽窄的格式，借用到字上，指各个字的结构格式。能够注意这些方面，这算是心到。还要手到。拿起笔来写，硬是按照所知的办，占多占少，该正该斜，是长是扁，较大较小，都合乎字的本形，这就是手到。这样心手俱到，就能做到间架合式。(www.xing528.com)

字是一行一行写的，无论横行直行，行与行之间要有适当的距离。就一行说，横行要左右齐平，直行要笔直到底。这就叫行款。为什么要这样？也无非要看起来方便。如果行与行挤得很紧，各行又写得弯弯扭扭，看起来就很不方便。字写在有格子的纸上，行款当然有了保证，但是也不一定。如果不受格子的约束，行与行之间的距离就可能不显明了或者没有了，左右齐平或者笔直到底就可能谈不上了。所以写字在有格子的纸上，一定要受格子的约束，不要向格子争自由。进一步说，写字在没有格子的纸上，心目中也要在纸上打无形的格子，受它的约束。没有格子的纸是常常要用的，不能说没有格子就不写。而且练习正该用没有格子的纸，没有格子而能写得跟有格子一样，行款就真有把握了。还有一点要说的。一封信，一份稿子，前后字迹一样，行款一律，看着就很悦目。叫人看着悦目，也是写字的人应该做到的，并非过分的要求。因此，有一些容易犯的毛病要注意克服。开头留心笔画间架，写到后来就不怎么留心了，开头注意行和行距，写到后来就不怎么注意了，这些都是容易犯的毛病。知道容易犯，就必须时时警惕，直到养成习惯，无论写一千字一万字，总是通体如一，功夫才算到家。前边所说的道理非常简单，重要在知而能行。任何时候拿起笔来写，不管纸上有格子没格子，硬是当心行款，硬是写得一落匀，这样心手俱到，就能做到行款整齐，通体匀称。

辨别容易缠误的笔画，认清各个字的本形，明白行款和通体匀称的必要，都不须特别花时间。只要心思放在上头，有几分钟空闲就可以看一看，想一想，日积月累，所知就丰富了，印象也深刻了。花时间的是练字，不要说多，认认真真练三百个字，就得花二十分钟。如果每天有二三十分钟的时间练字，当然很好，但是没有也不妨事。前边不是屡次说过拿起笔来写吗？所谓拿起笔来写，指一切写字的时候，写信，写笔记，写板书，写稿子，全是拿起笔来写。信、笔记、板书、稿子，固然为了实际需要而写，但是写这些东西同样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写，跟练字并无分别，故而也就是练字。咱们天天为了实际需要而写字，其实是天天在练字，更不必特别划出练字的时间。假如特别划出时间练字，可能引起这样的想法，练字是“练”，要认认真真，为实际需要而写字不是“练”，无妨马虎点儿。这样的想法显然很不对头，练字的唯一目的，不正是要在实际应用的时候写得好些吗？假如“练”跟实际应用不分开，认定拿起笔来写的时候全是练字的时候，这样的想法就决不会引起了。

也许有人要说，为了实际需要而写字总要写得快些，都像练字那样写，不嫌太慢吗？这里头仿佛看出了写得好与写得快之间有点儿矛盾。果真有矛盾吗？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要是在实际应用的时候图快随便写，久而久之，成为习惯，那么即使特别安排时间练字，而且认认真真地练，快与好还是有矛盾。实际应用的时候写得快，可是不好，练字的时候写得比较好，可是不快，这不是矛盾吗？要是实际应用的时候跟练字的时候一样认认真真地写，固然慢一点儿，但是久而久之，成为习惯，写得比较好就靠得住了，而熟能生巧，越熟越快，这就达到快与好没有矛盾。从此可知，要达到快与好没有矛盾，不能先讲快，要在好的基础上求快，不能忘了好，随你写得怎么快也要留神写得好，因为写得好是没有止境的。

还有一个问题：练字要不要看看碑帖，临临欧褚颜柳，研究研究执笔法“永字八法”之类？假如有兴趣，有时间，干这些事当然也可以。不过要知道，这些事虽然属于练字的范围，跟咱们所说的练字却是两回事。干这些事，是把写字看成一种艺术，目的在继承传统而又能推陈出新，成为写字的艺术家。艺术家自然很好，但是人人当写字的艺术家，似乎不必。咱们所说的练字是把写字看成一种技能，这种技能涉及对人的态度，因而人人必须学好。学好并不难，只要做到前边所说的十六个字。记住一句话，拿起笔来的时候决不马虎，就一定能做到这十六个字。

1963年5月21日作，刊7月5日《中国青年报》，署名叶圣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