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变字风，叶圣陶教育名篇选

常听人说起，写字潦草已成风气，为了工作和交际，不得不看连篇累牍的潦草字，实在头痛。我也有同感。读一篇稿子，看一封信，往往要顿住，因为好些字面生，一眼认不清，必须连着上下文猜详，跟本件中相似的字比照，一遍不成再来一遍，才认得清。少数几个字面生还不要紧。面生的字多到连篇累牍，当然要头痛了。

字怎么写，人人有自由。但是写出字来让别人头痛，夫免自由过分了。我早就想向凡是写字给别人看的人呼吁。我的呼吁不过一句话，写字务恳为看的人着想。分别言之，就是写信要为收信人着想，起什么稿子要为商量这份稿子的人着想，写的稿子准备付印付排的要为打字员排字工人着想。为看的人着想，是人与人的协作，对工作和交际有莫大好处。这些道理似乎无须多说，因为多数人都能说。重要的不在于能说，而在于真正能顾到看的人，真正能养成习惯，每逢写字决不潦草。那么，用一句简要的话点醒一下也就够了。每逢写字决不潦草，当然要多花些工夫，但是跟多花工夫看的人相比，跟潦草字所引起的事故相比，多花些工夫还是非常值得的。这一层意思，我倒要附带地点醒。

学生写字大多潦草，也是人们常常皱着眉头说起的。皱着眉头，为的是从中看到一般潦草的局面势将继续下去。但是这个局面能让它继续下去吗？不能。必须赶快改变这个局面，造成写字端正的风气。而造成风气的主要阵地在学校。无论小学中学大学，出来的学生都写得一手端正的字，风气不就丕变吗？绝不说写几个字无关宏旨，绝不想潦草点儿也无所谓，教育工作者和学生共同努力，一边认真训练，以身作则，一边认真练习，积久成习，在这样情形之下，做到学生都写得一手端正的字又有何难呢？

所谓端正的字，说得具体些，无非个个字笔画清楚，间架匀称，整幅字行款整齐而已。工作上和交际上有这样的需要，所以人人要写这样的字。并不要求什么碑神帖意，钟王欧颜。那是艺术方面的事，有爱好有兴趣的人尽不妨努力追求，可不是人人所必需。既然如此，习字的范本不一定要出于名家之手，凡是笔画清楚，间架匀称，行款整齐的，都可以作范本，楷体铅字印的书也可以作范本。也不一定要用毛笔，只要养成认真写字的好习惯，钢笔同样可以写得清楚匀称整齐。没有好习惯，用了毛笔也可以写得很潦草。目前一般小学里正是在这样的认识之下训练学生写字的。学生写得不错的也不少，如兰州工人子弟小学的一位老师所教的学生，他们的文稿我见过十来篇，都够得上端正二字。

小学里教识字总要教笔顺，这就同时教了写字。单体字好比合体字的零件，单体字的笔顺教会了，合体字的笔顺就不须多教了。多数老师教写字又给学生指点，某个字的言旁占二分之一，某个字的言旁占三分之一，某个字的竹头占二分之一，某个字的竹头占三分之一，这就是教间架。至于行款，习字本子或者印着格子，或者印着一条条的直线，只要把字写在格子里，写在两条直线之间，自然不至于歪歪扭扭。可以这么说，属于教的方面的事差不多应有尽有了。但是学生写字的成绩大多不怎么好，叫人皱眉头，这又是什么原由呢？

大凡传授技能技巧，讲说一遍，指点一番，只是个开始而不是终结。要待技能技巧在受教的人身上生根，习惯成自然，再也不会离谱走样，那才是终结。所以讲说和指点之后，接下去有一段必要的工夫，督促受教的人多多练习，硬是要按照规格练习。练成技能技巧不是别人能够代劳的，非自己动手，认真练习不可。如果只讲说指点，而疏于督促，要求技能技巧在他身上生根就很难说了。疏于督促，是不是学生写字的成绩不怎么好的原由之一呢？如果是的，老师就可以在这上头多用些工夫，方法不妨多种多样，各有巧妙不同，总之，要学生多练，要严格要求。学生初学写字就注意督促，从早把底子打好，是事半功倍的法门。老师可以少为学生写字操许多心，而学生一开始就养成写字的好习惯，也将终身受用不尽。(www.xing528.com)

还可以这样考虑，教的方面的事差不多应有尽有了，而学生写出字来潦潦草草，不按规格，这里头似乎不仅是写字的问题，而且是学习态度的问题。就是说，学习态度不够认真严肃。如果这个说法中肯的话，那就要在写字教学以外想办法了。字写得潦潦草草，演算草未必就端端正正吧，读课内课外各种书籍未必就仔仔细细吧。既然叫作态度，对于各方面自当一视同仁，不会薄于此而厚于彼。这是比写字潦草更为严重的事。学习态度本来非端正不可。而学习态度一端正，自然会把写字当一回事，又何况写得清楚些，匀称些，整齐些，究竟也没有什么难。要求端正学习态度，说道理，讲任务，固然不可少，但是督促实践，即知即行，蔚为风气，尤其是成功收效的关键。

写字潦草，原由之一是求快，要写的字有那么多，慢慢地写来不及。求快是必然之势，毛病在带来了潦草。针对这个情形，最好开始教写字就多注意，先要求写得端正，成为习惯，在端正的基础上再要求写得快，成为习惯。这样就又端正又快，双方兼备。要是求快而不端正的习惯已经养成，把它扭转来当然要多费些工夫。但是为了长久的方便，多费些工夫也在所不惜，还得回到开始教写字的阶段上去，先要求端正再要求快。

孟子说的“引而置之庄岳之间”（《滕文公下》）的办法可能有些用处。就是说，让学生处在这样的环境里，只看见写得端正的，看不见写得潦草的，从而受到影响，练成写字的好习惯。在学校以内，造成这样的环境似乎不太难。凡是揭示的标语，指示的牌子，张贴的写件，刻蜡的印件，写在黑板上的粉笔字，批在作业本上的毛笔字或是钢笔字，全都端端正正，一笔不苟，这样的环境不就差不多了吗？课堂里图书室里或是其他适宜的地方，既然可以挂画，自也不妨挂一些写得不错的字幅，那么环境就更见得美备了。教导和指点不一定要在课堂教学中进行，任何时候说说这一件写得多端正，那一件为什么那么好看，哪怕一句两句，也是教导和指点。学生耳濡目染，不知不觉鼓起了兴趣，提高了眼力，将会严格地要求自己，心到手到，非练成端正的字不可。学任何技能技巧，到了严格地要求自己的地步，成功的把握少说也有十之六七了。

现在一般的理解，小学毕业生要能写端正的字。这个要求切合实际，适应工作和交际的需要，所以必须达到。有好些小学毕业生已经达到了，又可见这个要求并不高，只要师生共同努力，所有小学毕业生能都达到。到中学阶段，按理说，写字不须再劳老师的神，再费学生的力了。但是实际情形并不然。那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补课，补应当在小学里完成的课。时间不妨抓紧些，要求不妨严格些，中学生比小学生大了，一定要在限定的时期内练成端正的字。老师不要怕给学生添麻烦，学生也不要嫌老师给添麻烦。现在麻烦点儿，写得一手端正的字，将来体会到好处，感觉到方便，将会永远珍爱这个麻烦呢。至于写字潦草的大学生，对他们提出呼吁，请他们务必为看的人着想，也就可以了。人与人要协作，写在纸上的字是工作和交际的必要工具，不能马虎，大学生哪有不明白的？只望他们前进一步，把这些道理贯彻在写字的实践中而已。再说，改变字风总比改变文风容易些吧，文风尚且要改变，字风不好，当然要改变。手头当心点儿，积久成习，也就改变过来了。

1961年6月22日作，刊6月24日《光明日报》，署名叶圣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