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范教育的重要性及教师责任的引申

现在大家逐渐重视师范教育了，认为师范教育是推进和革新教育事业的根本。这是极可欣喜的事。

重视师范教育，期望在不远的将来，绝大部分中学、小学、幼儿园的教师都是师范出身；所教学校的级别与所受师范教育的级别相当，如师大、师院出身的教高中，幼师出身的教幼儿园。

学得高深些的师范毕业生教较高级的学校，学得浅近些的师范毕业生教低级的学校，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据说别国大都如此；又听说某些国家的小学教师必得是大学毕业生，毕业之后还得受教育方面的专业训练，合格的才可以当小学教师。

我想，较高级的师范毕业生教较高级的学校，较低级的师范毕业生教较低级的学校，这个办法所以被认为顺理成章，只是从某些学科的教学情况得来的。例如教数学，如果你教的是小学，只要对算术通透熟练，又善于引导小学生认真学习，就可以胜任愉快了。又如教小学的唱歌和图画，只要能教学生唱得不离谱，又能唱出歌词的感情来，能教学生对准物象描绘，又能取其要舍其不必要，那就是挺不错的唱歌老师、图画老师了。从上举例子看，似乎可以证明学得浅近些就足以当小学老师了。

仔细想想可不尽然。且不说前面所举的教算术、教唱歌、教图画的实践情况，在仅仅浅近地学过数学、唱歌、图画的人未必都能做到。不妨另外再举些例子，比如教小学的动植物和历史的功课。小学生对这些方面并无知识，动植物还见过若干种，切实的知识当然谈不上，历史则全无所知。要使小学生从这些功课真正受益，首先在于把课本编好。课本能够编得简而要，浅显而正确，刚好给学生将来进一步学习引路，那就可以说相当好了。其次在于教师依据课本把功课教好。教功课绝对不是讲课本，使学生把课本上的语句记住，能一字不错地背诵出来。教功课的首要任务在于深切体会编得相当好的课本的内容，引导并且帮助学生去观察，去实验，去思索，为学生将来进一步学习动植物和历史打下结实的基础。如果是仅仅浅近地学过动植物和历史的人，要他完成这样的首要任务恐怕并不容易。

再就另外方面来考虑。凡是当教师，教育学总是必须学的。且不说目前我国有多少种教育学的教本，孰好孰差；总之，各级师范生都必须研究教育学，担任各级各科的教师都必须实践教育学的要旨（这当然是就原则而言）。教育学的要旨，扼要地说，无非阐明国家为什么办教育，该怎样办教育，各级学校该教哪些功课，各种功课该怎样按其性质用不同的方式方法来教，功课以外该怎样训练学生，陶冶学生，使他们德智体全面发展，成为社会的合格成员，国家的合格公民。学校的级别有不同，学生的程度有不同，教师关于教育学的领会却没有什么不同，而且必须相同，因为现在的幼儿就是将来的少年和青年，各级的教师认识一致，实践一致，才真能收到教育的最好效果（校外的人能与教育工作者一致当然更好，尤其是学生家庭里的成员）。教育学之外还有心理学和生理学，也是教育工作者非学好不可的。普通心理学、普通生理学之外，还得各就所教的对象分别学好儿童心理学、儿童生理学或青年心理学、青年生理学。前者并不低于后者，后者并不高于前者，这是谁也不会否认的。

还有一门学科是所有教育工作者必须学好的，就是语言学——切合实用的语言学。语言是人与人交际的最主要的工具，这是一层。教师教学生，除开“身教”就是“言教”，言教必得凭正确的语言，这又是一层。学生一定要学好语言，语言学得不好，对于生活方面和工作方面都极为不利，这是第三层。从以上说的三层着想，凡是当教师的人绝无例外地要学好语言，才能做好教育工作和教学工作。语言与思维密切相关，语言说得好在乎思维的正确。因此，锻炼思维极关重要。思维要锻炼得经常有条有理，一步一步地想丝毫不乱，而且没有不相干的东西搀杂在里边，说出来的语言才是正确的有效的语言。试想想，如果无论什么级别、类别的学校里的教师全都经过锻炼，随时随地说的语言总是正确的有效的，学生受到的感染将有多么深，受到的实益将有多么大。

所有教师实际上都负担语言教育的责任，语文教师则负担语言教学的专责。现在一部分语文教师认为语文课光管给学生讲语文课本，光管教学生作文，作了文给他们批改。这是错误的认识，必须赶快改变。必须认识到看书读书其实就是听他人的话——用眼睛从书面上听他人的话，作文其实就是说自己的话——用笔在纸上说自己的话；读和听是同一回事，写和说是同一回事，不能丢开听和说不顾，光管读和写。认清了这一层，语文教学才能切合实际，对学生真有益处。学习语文课本就是听他人说各色各样的话，一定要使学生能够抓住课文的要点，辨明好处在哪里，如有不足之处又在哪里，由此练成听他人的谈话、报告以及阅读各种书刊的扎实能力。学习作文就是说出自己的话，一定要使学生把意思想清楚了，把次序安排好了，然后像平时说话一样顺顺当当地写出来。作文决不是说一番空话、假话、套话、连自己也莫名其妙的话。所以教师一定要预料学生有什么能够说的材料，或是想得清的，或是经历过的，在此范围内出个题目让他们写。要不然，就是引导学生乱说一阵，结果是养成学生的语言的不良习惯——也就是思维的不良习惯。这是绝对对不起学生的。(www.xing528.com)

若就“听说读写”四项的发展先后来想，当然是听说在先，读写在后。小孩在一岁半到两岁的时候就注意听大人的话了（我以前对儿辈、孙辈、重孙辈都不曾注意，近年来才注意一个最小的重孙女，可是说不上精细）。大概是逐渐从不注意听到注意听，逐渐从听不懂到听得懂，逐渐从听错而自己纠正，达到不听错。一边听，一边学着说。发音发得能使他人听得清是艰苦的历程。说简单的话，往往是说错了自己纠正，终于达到不错；她所以知道错不错似乎看所说的话是否达到她的目的。大约学说了三四个月，她的简单的话按语法说是合式的了，而且有些妙句了。举两个例子。她见下雹子，说“掉豆豆了”。她往北海公园看见荷花，说“花儿掉水里了”。这两句话合乎语法，又是最简单的形象思维。我并不想夸说重孙女，我举她为例，是想说小孩学习语言，大概是不断地从实践中发觉错误纠正错误的过程。学校教育系统中的语言教育开始于幼儿园，幼儿园训练的是听和说，这是基本。儿童进了小学才开始识字，开始读课本，这才遇到读和写的事。读和写是听和说的发展，绝不是两码事，凡是语文教师，对这一点必须确信不疑，始终贯彻在教学工作之中。

对于语法、修辞和逻辑，教师必须在语言实践（就是听、说、读、写）中知其然并且知其所以然。举些例子。听一句话或是说一句话，要能把这句话切开来，说得出这部分与那部分什么关系，哪几个词是主要的，哪几个词是次要的却又是必不可少的。这就是语法、修辞方面的“知其所以然”。听一段话或是说一段话，要交代得出这一句为什么在前，那一句为什么在后，为什么颠倒过来就不成，缺少了这一句或那一句也不成。这就是逻辑方面的“知其所以然”。教师有了这样的素养，就不至于漫无凭证地说这句对那句不对，这段完整那段有欠缺了。对于学生，可不必同样要求。语法、修辞教得详细甚至于烦琐，徒然使学生厌倦，还是简要地教一些，而在他们听说读写的实践中随时给他们指点启发的好。假如各级学校精神一贯，学生所受的语言教育就足够了，可以适应生活和工作的需要了。追究到根源，却在于幼儿园训练孩子听和说，基础打得好。从幼儿园的孩子到高中生，各项程度显然有高低之分。但是幼儿园的教师与高中语文教师共同站在语言教育的阵线上，并且做的是打基础的工作，竟可以说责任更为重大，功能更为重要。只要平心静气想想，这样看法该是谁都同意的。

说到这里，我还想插说一点意见。现在大学和师院都有“写作”课，先是中文系有，后来逐渐推广到其他科系，详细情形我不知道，只知道趋势还在推广中。为什么大学要设写作课？回答是大学生笔下的功夫差，写出来的东西不能或者不够应用，所以要设写作课。从这样的回答可以知道，写作课原来是补课的性质。学生在中学里没把语文课学好，所以进了大学还要补。写作课怎么个情形呢？我大略知道，还是与中学相仿，也是选几篇范文来讲讲，出几个题目叫学生作作。写作课的效果如何，据说还没作调查研究，难以确说。不过据我的浅见，语言教育总该在普通教育阶段完成，这就是说一般的听说读写能力应当达到充分应用的程度了；大学里的写作课如今虽然还处于增长的趋势中，将来总得取消。按理说，大学不应该以宝贵的学习时间使学生补习中学的功课。

插话说罢，现在可以回到本篇开头的地方去了。一般认为所受师范教育的高低与所教学校的级别相适应，级别低的学校，级别低的师范毕业生就可以对付；其实呢，就若干功课来看就不然，级别低的学校的很多功课也要水平高的教师才教得好；何况教育工作不限于课堂教学，课堂教学之外还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做。说到这儿，我非常向往于某些国家的情况了——小学教师必得是大学毕业生，还得受教育方面的专业训练。

我所说的都属空想，现在还在准备按照宪法普及初等义务教育的时期，而初等教育的实质究竟怎样，很可能问十个人有十种回答。总之，决不会定出这样一条来，说小学教师必得由师大、师院的毕业生担任。但是，现在是一切事业要求改革，开创新局面的时期；教育事业必须改革，有心人完全一致；教育事业怎样改革，许多实行家正在作种种调查研究和实践试验。我把我的空想写出来，或许可以供诸位实行家看一看，想一想。于是我就写了这一篇。

1983年12月14日作，刊1984年2月18日《中国教育报》，署名叶圣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