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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圣陶教育名篇选:聆听教师对职务的感想

时间:2023-11-0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时常与担任教师的朋友接触,听见他们谈到对于职务的感想。现在信笔记在这儿。听了上面的一段话,另外一些教师接着说了。可记的还有许多。以上几位的话可以说是属于一类的,别一类的话,过些时再记吧。

叶圣陶教育名篇选:聆听教师对职务的感想

时常与担任教师的朋友接触,听见他们谈到对于职务的感想。现在信笔记在这儿。

“担任教师是最贪懒最没出息的人干的事情。无论你教的什么功课,譬如说本国史或是代数学吧,开始担任的一个学期当然要预备预备,免得临时哑场。教过一两个学期,你的那出戏唱熟了,一上场就哗啦哗啦唱起来,好比开留声机。留声机尽可以开一辈子,只要你在人事方面处得好,每个学期总有一张或几张的聘书拿在手上。如果你还能稍稍费一点儿心思,随时插入些新材料,换用些新讲法,那就好比戏场里说的‘某老板又有新腔了’,即使得不到听众的喝彩,至少在唱的人总觉得有劲儿,并非敷衍了事。唱完以后拿起书本踱出教室,就可以什么都不管,享受‘无事一身轻’的妙趣。暑假是那么长,六个星期,多到十个十二个星期。寒假也不短,三四个星期不会少你的。还有国庆校庆以及什么纪念日,填在授课时间表上的课碰上那些日子,就堂而皇之地‘作罢’了。常言道,‘当过三年叫化子,连皇帝也不想当了。’我要套一句说,‘当过三年教师,连皇帝也不想当了。’当然,这是从贪懒的观点说的。怎么说没出息呢?有出息的,‘学而优则仕’,谁肯干这吃不饱饿不死的勾当?你看,某公某公,什么学的权威,什么方面的专家,他们都从政去了,参政员,国大代表,司长,次长,部长。他们宁愿让什么学成为绝学,专家的头衔也不妨情让,决不肯错过了向上爬的机会。爬呀,爬呀,在一个人或一个集团之前低头没关系,重要的是可以操纵大多数人,享受大多数的声色货利。他们都是有出息的家伙,是强者,有意志,有能耐。只有我们这一批弱者,自知对于此道毫无办法,这才甘守寂寞,冷冷清清地当个教师。说甘守寂寞只是句好听的话,拆穿西洋镜,还不是自认没出息的表现?”

“韩昌黎说,师是传道授业解惑的人。我自问不是那样的师。道字太玄虚,且不说它。就说业吧,我除了能在教室里空讲一通之外,根本就是个无业游民。自己既然无业,又有什么业传授给学生?再说解惑。我自己正有一肚子的惑在这儿。美苏冲突呀,外长会议呀,无休无歇的内战呀,越来越涨的物价呀,也说不尽许多。这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实在搞不清楚。我的办法很干脆,搞不清楚,索性还它个不闻不问,这就无所谓惑了。可是这个秘诀不便传授给学生,他们青年人也未必肯采用我的消极应付办法,那么,我还有什么能给他们解惑的呢?我自己知道得很清楚,我去上课,为的是每个月可以向会计处领薪水。我对学生也知道得很清楚,他们去上课,为的是他们的时间非花掉不可,为的是他们要一张实在没有用可又不能不要的文凭。我们用同样的手段达到不同样的目的,于是在教室里碰头了,如是而已。”

“我担任教师,起初竭力督促学生写笔记。过了些时要他们交上来让我看。看见有些本子上只有三言两语,有些本子末了儿一句话写了半句就停止了,忍不住怒从心头起,把这几个学生着实骂了一顿。大概是我的骂发生了效力,以后再交上来,全都是写得满满的了。上课时候,学生执笔在手,唯恐漏掉一词半语,急急忙忙地写个不停,时时抬起头来,两颗眼珠慌慌张张地朝我一望,脸皮胀得红红的,直红到颈根边。当然,我满意了,讲得格外起劲。可是有一回讲得正起劲,脑子里忽然钻出来一个怪想头:‘我所讲的全是珍珠宝贝,值得他们这样辛辛苦苦地捡起来藏起来吗?看他们的眼光和脸色,看他们的紧张的动作,真好像面对着珍珠宝贝呀。’这么一想,我愣住了,至少有两分钟说不出话来。我到底有多少珍珠宝贝给他们呢?诠释一个词儿,花上五分钟,讲解一句句子,又是五分钟,打一个比方,说得高兴就是十分钟,话像藤蔓一样爬开来,直到去题千里,不得不用‘再说’把它拉回来,至少也得十五分钟。如果这些并非珍珠宝贝,珍珠宝贝也就很少了。然而学生仿佛以为没有一句不是珍珠宝贝,只怕漏掉一颗半件,成为终身的遗憾似的。他们虽然不自觉,我可感到良心的谴责。当时我很想提醒他们说,‘你们不用捡得这么勤,我这里珍珠宝贝实在有限得很呀!’但是,出尔反尔,成什么话?而且,这碗饭我还得吃下去呢,也就若无其事地讲下去。不过收到他们的笔记本的时候,我再也不敢看了,在桌子上放了一天就发还他们。我怕的是看见自己吐出来的尽是些渣滓瓦砾。”

听了上面的一段话,另外一些教师接着说了。(www.xing528.com)

“我同意你的话。干我们这一行,真叫作反省不得。你一反省,就会觉得自己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就会觉得自己简直是个疯子。先就坐在我们面前的学生说。他们是注定坐着听讲的人。小学里六年,正经事务是坐着听讲。中学里六年,还是坐着听讲。升到大学里,坐着听讲的命运还没有完,又是整整的四年。加起来是十六年呢!十六年间,死死板板地坐在那里听讲,要是不感觉厌倦,必然是个神经失常的人。我们在什么会里听人家演说,不是坐了一个钟头就要打呵欠伸懒腰了吗?他们坐着听讲并不是他们要听,是我们要讲给他们听。我们要讲给他们听,他们就非听我们的不可。至于我们为什么要讲给他们听,说来话长,头绪也纷繁,姑且不谈,总之我们是注定要讲些什么给他们听的人。我们各人有各人的一套,只要眼睛望着前面,心里不作什么反省,尽可以理直气壮地哗啦哗啦。一反省可不得了,拿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语,不很切用的经验,讲给并不要听可又不得不听的一班人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我那学校建筑很马虎,教室与教室隔着一层薄板壁,每逢我写黑板的时候,隔壁教室里同事的声音传过来了。那声音呆板枯燥,孤立无助,用有形的东西来比拟,好像一只独木船停泊在绝港里,不要不紧的风吹着它,不要不紧的水波打着它。听,听,听,听,连字眼也辨不清了,只听见一串类似哀叫的声音,使人不乐意听它可又没法避开它。同时我仿佛觉得在隔壁教室里发声的就是我自己,另外一个化身的我在听那哀叫。我为什么要这么哀叫呢?我为什么要每天每天这么哀叫呢?这么想的时候,我几乎确认自己是个疯子了,只差没有丢掉粉笔跑出教室。”

可记的还有许多。以上几位的话可以说是属于一类的,别一类的话,过些时再记吧。

1947年2月11日作,刊《中学生》月刊总184期,署名圣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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