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升学-叶圣陶教育名篇选

曾经参加一次座谈会，讨论升学与就业的问题，意思当然是帮助预备升学预备就业的人，给他们一些指导。

我老实向召集人说，在现在的情形之下，提出这个问题有些不合时宜。我自然说不出什么，只好听听别位先生的高见。可是别位先生说的也解决不了问题。事实摆在那里，升学不易，就业困难，任你有多大的学问经验也难说出具体办法来。

现在撇开就业，单说升学。我不是在参加座谈会的时候说不出什么，现在却说得出了。我只是说在如今的教育状况之下，也大可以不必升学。不必升学，升学问题不解决而自解决了。为什么不必升学，因为从如今的学校教育学不到什么。这所谓学得到学不到，系指受教育者本身有无真实受用而言，不指零星的知识，空洞的概念，以及分数和文凭。在受教育者有真实受用的，是清澈的认识，优良的习惯。如今的学校教育不管这些。一堆死板零乱的教材，一派浮词滥调的训言，尽往受教育者的头脑里装。他们希望受教育者的头脑是个空瓶子，用他们那些东西装满它。即便真的装满了，杂七杂八的像间杂货铺，哪里说得上清澈的认识？何况头脑到底不是空瓶子，硬装也实在不大容易装进去。那又何必多此一举，在学校里白白花费若干年的光阴？再说优良的习惯，如辨别是非，具有正义感，大概公认是优良的习惯吧。可是如今的学校似乎不承认，学生辨别是非，发表些意见，正义感按捺不住，表现些行动，就认为那是坏学生，不屑教诲，开除了事。学生进学校，虽然不一定有这么一种清楚的意识，可是按理说，总希望多养成些优良的习惯，以便一辈子受用。现在非但不能多养成，连原有的也要被钳制，那又何必进什么学校？

我想说如今的学校教育不是教育。换句话说，教育的意义虽然各有各说，可是一般比较通达的人总有个大致相通的见解，而如今学校所干的那一套，与那个大致相通的见解并不相干。既然不是教育，又何必去受它？

再讲真实受用，有些东西不进学校也可以学到。如辨别是非，具有正义感，你若认为优良的习惯，尽可以在人群中间学。到学校里去，有了这种习惯反而容易碰钉子，当然，在人群中也不是不会碰钉子。如看好书，读好文章，尽可以在家里干，可以约几个朋友一起来干，共同研究，相互指正，只要你识字，了解文义，自己养成读书的能力。如要博览群籍，做什么研究工作，你家里没有多少书，当然办不到。但是如今的学校里也没有多少书，图书室的购置费往往少到可笑的数目，甚至于没有。如要研究理科，你家里没有设备，没有实验的仪器，当然也难办。但是如今学校里的设备和仪器也很可怜，而且依据传统的观念，读书只要读书，实习试验只是偶一为之，等于偶尔玩一套戏法。据人说，如今科学研究以苏联美国为最，真像个研究。苏联有它整套的计划，理论与应用合一，凡是成立了的理论不只记录在研究报告上，都要化为具体的事物，运用到大众衣食住行各方面。美国靠它的富，一切试验都可以支出庞大的费用，制造繁复巨大的仪器。我们现在什么都谈不上，科学落后是注定了的，学校里的科学研究实在是个空名儿。落后当然可以拔脚追上去，但是照如今办学校的作风，绝对不像拔脚的姿态。(www.xing528.com)

要受像样的教育，先得改造教育。要改造教育又得改造有关的种种方面。教育不是一件独立的东西，不像空地上的一所房子，觉得不好，可以拆了重新建筑。现在的教育不像样，至少可以说不受它也并不吃亏，在真实受用的观点上并不吃亏。

但是，受学校教育可以得张文凭，有了文凭可以占个地位，谋个职业，虽然不见得绝对可靠，总比没有文凭好些。如果把地位职业也包括在“真实受用”之内，那么，自然非升学不可了。然而我总觉得这样的升学，其意义并不等于受教育。

1946年8月中旬作，刊《新文化》半月刊2卷5期（9月1日），署名叶圣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