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办义务学校，助你认识真实人生观

今天读了顾学君《对于工商界义务学校之意见》一文，他那真切的见解，感人极深。他的主要的意义，是说“义务教育重在演讲的教育，不重在书本的教育；重在知识的教育，不重在技能的教育”。这话精当扼要，我绝对赞同。我对于这个问题，也有些意见，写在下面，做顾学君这篇文字的“申义”吧。

今请问，办义务学校为的什么？回答这一问题，尽可不假思索地说道：“使一辈失学的人受教育。”那么请再问，他们没有受而必须受的教育是什么？这一问题可难回答了。他们能说话，能吃穿，能谋生，能游戏，若说长此以往，毫无变更，也可以消遣一世，不感到缺少些什么。如今开了义务学校，请他们入学。倘若还是枝枝节节，从他们说话、吃穿、谋生、游戏等等上不相侔合地进行授受，纵有成效，也不过增加他们几许零星的能力。这些零星的能力，不经过整统的训练，那就不一定有益；有时反竟有害。俗语所说“聪明反被聪明误”，便是个适当的例。所以他们所必须的虽是生活的种种知识，但必经过整统的训练。换一句话说，他们所必须的是以种种知识为基础，立于真实的人生观上的教育；便是“怎样做人”的教育。

我们的伴侣们最缺乏的是什么？我以为无过真实的人生观了。他们随时消遣，忘其所以，自然毫无感觉。有时处身清寂之境，扪心自省，便有一缕疑虑来袭脑蒂：“做人究竟是为什么？”对于这等疑问，他们平时没有体验过，哪里答得上来？因为得不到解答，烦闷便由此而起。于此烦闷之中，而求聊以自慰的方法，便有“得过且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了了之”，……种种谬妄的人生观，一时也写不尽许多。这是何等危险的现象！既已做人，却不晓得怎样做人，那么种种行为便是盲目的，没方向的。大众如此，还说什么社会的进化？

义务学校应当帮助来学的人的，便是使他们认识到真实的人生观。有人说：“这个题目太高深了，如今还谈不到，还得逐步逐步地引导他们，如今且引他们走第一步。”我却不大相信这样的话。思想尽管高深，只要是切合人生的，虽属下愚，总有感受和印合的可能，不该说“谈不到此”。人生观可以比作走路的目的地，不该将它比作步子。没有目的地尽管走去，走了十步、百步、千步，还是个无意识的行动。说什么先走第一步？

况且我们做事总要求彻底，不彻底的，似是而非的，还是不做的好。如今我们要帮助我们失学的伴侣，使他们得到真实的利益，唯有照我上面所说的做去，使他们认识到真实的人生观。譬如我们寻到一块地方，生满乱草。乱草是没有用的，刺人的，我们便把它一齐刈去，种些有用的植物。我们希望极丰满的收获，所以要选择最优良的种子；倘若种了些中等下等的种子就算了事，这不是辜负了地力吗？

办义务学校既认定了主旨，施行教育就有了个总的出发点。教他们算术，目的不单在算术；教他们国语，目的不单在国语；……要使他们觉得算术、国语等等知识是切合人生的，是认识真实的人生观的材料；便是说话、吃穿、谋生、游戏，也使他们有人生评价的觉悟。这样的教育才有真切的效益。以前的或者现在的教育没有实效，就为了没有这个总的出发点。(www.xing528.com)

用书教育，早有人怀疑了。在我们的学校里，有几种科目，像历史、地理、理科等，想废去教科书，也不用讲义，只用演讲和直观的方法来授受。我们还要把这样做的理由和实施情况，逐一宣布出来，酿成一种学校革新运动哩。如今先把理由略述一些，贡献于办义务学校诸君。我国学校有一种弊病，便是学生只知读书。他们对于读书的观念，仿佛说“读书者，读书也”。他们不晓得读书是供给我们酿成经验的材料，不去根据书里的内容，体验四周的事物，再创造自己的新经验。这样读书，丝毫没有触着做人，怎样能够根据已往，应付未来呢？扼要说来，便是“但知读书，忘却人生”。如今把教科书废了，讲义也不用了，只把种种事物讲给他们听，引起他们的推理力；指给他们看，引起他们的观察力。倘若对于国文、算术种种科目的名称，他们不大理会，或竟忘了，也不打紧；但使他们感觉到这些都是人生必要研究的事物，都是认识真实的人生观的材料。

教室教授的方法决不是最妥善的，只为了求人工、场所、时间的经济，才采用这个办法。这个办法所以不妥善，就因为使学生感觉到教室是处于家庭社会以外的一种特殊的境地。有许多学校为了弥补这个缺陷，所以有表演、谈话、校外教授、修学旅行种种方法，使学生觉得他们所做的只是切合人生的事实，忘了自己是在学校这个特殊境地里。换一句说，便是“受教育，求知识，并不是特殊的事情，只不过是努力做人罢了”。

照上两段所说，义务学校不必用什么教科书，也不必拘什么上课形式，只消施教的和求学的真诚相投，团结一致，形式上是知识的授受，精神上却是认识到真实的人生观的结合。吾知办义务学校诸君，一定不以此为奢望，一定愿达到这个地步。

倘若全国都兴办义务学校，而且有同一的精神，那么所收真实的效益，将超越“强国”这一标的，乃在我们的伴侣，都进而为更高尚更合理的人。这是何等的功利！

刊1919年8月6日《时事新报·学灯》，署名叶圣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