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言鬼，界说颇不分明。有人鬼，有山川之鬼，今分以鬼神二名名之。（以人之灵属于鬼，山川百物之灵属于神。）墨子以为鬼神二灵，皆能作祸福于人间，而助天行志。有威权，能监察，亦公直，明于人，尊于民。与天德较，可谓具体而微，唯不能创造耳。
故鬼神之明，不可为幽涧广泽山林深谷，鬼神之明必知之。鬼神之罚，不可为富贵众强勇力武坚甲利兵，鬼神必罚之。（《明鬼》）
巫马子谓子墨子曰：“鬼神孰与圣人明智？”子墨子曰：“鬼神之明，智于圣人，犹聪耳明目之与聋瞽也。”（《耕柱》）
鬼神之有，在初民时代，几于人人相信，为不成问题之一。唯一入开明时期，则怀疑论起。而缘于鬼神所成立之种种信仰条件，亦生动摇。此事关系民德升降最钜。故凡欲维持初民道德者，往往必维持此初民之信仰。墨子曰：
昔三代圣王既没，天下失义，诸候力正（同征）。是以存乎为人：君臣上下之不忠惠也，父子兄弟之不慈孝弟长贞良也，政长之不强于听治，庶人之不强于从事也，民之为淫暴寇乱盗贼以兵刀火水毒荼迓无罢人乎道路率径，夺人衣裘车马以自利者，并作由此始，是以天下乱。此其故何以然也？则皆以疑惑鬼神之有与无之别，不明乎鬼神之能贵贤而罚暴也。今若使天下之人皆信鬼神之能贵贤而罚暴也，夫天下岂有乱哉！
于是子墨子提出有鬼论，其论式如下：
（一）下原察百姓众人之耳目。皆尝闻鬼神之声，见鬼神之形。
（二）上考之古者圣王之事。皆以鬼神为有，且能赏善罚暴。(www.xing528.com)
（三）发为刑政观其百姓万民之利。信有鬼，则人为善而天下治。疑有鬼，则人为暴而天下乱。
上即墨子从“三表法”上建立之有鬼论也。此三表法之价值，当于“方法篇”另述之。而其用此法是否能证明有鬼，乃另一问题。然墨子立论之意，在为天下兴利除害，有利则行，有害则止。明鬼说，固墨子所视为有利而无害者也。是以墨子答人论祀鬼云：
若使鬼神诚有，是得其父母姒兄而饮食之也。岂非厚利哉！ 若使鬼神诚亡，是乃费所为酒醴粲盛之财耳。非夫费之物，特注之污壑而弃之也。……虽使鬼神诚无，此犹可以合欢聚众，取亲于乡里。……今王公大人士君子中实欲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当若神鬼之有也，将不可不尊明也。
墨子以为鬼神之事，彰彰在人耳目。虽不能建立为有，亦不能遮拨为无。诚使有之而无害，即亦不妨有之。《墨经下》曰：“可无也，有之而不可去，说在尝然。”《说》曰：“无，可无也。已然则尝然，不可无也。”天下事，理之所可有，事之所绝无，不妨存其理而征其事。理之所可无，事之所曾有，不妨存其事而究其理。盖理者，事之所积也。事者，理之所出也。往往有不经之事，而未来之至理寓焉。有公认之理，而特殊之事例破焉。故“无，可无也。已然则尝然，不可无也”。鬼神之事，著于载籍，彰于耳目，通古今，达中外，无智愚贤不肖，固尝有此类感触。虽其理不可说，而其事则尝有，安得一概抹杀之曰：“迷信哉，迷信哉。”（说者以为科学家之墨子，不应言有鬼。不知唯其是科学家之墨子，所以不敢言无鬼也。）
老子曰:“有道之世，其鬼不神。”庄子曰：“有以相应也，若之何其无鬼也。无以相应也，何之若其有鬼也。”若是，则道家对于鬼神亦持怀疑之态，而未敢遽断为无也。
继此而当知者，墨子以前学者，虽有“疑鬼”之论，而无“问天”之篇。孔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盖以鬼事即人事，死理即生理。吾辈今日，“人”尔“人”尔，但当事人而已，鬼事非所问也。又曰：“吾欲言死者有知也，恐孝子顺孙弃不养也。吾欲言死者无知也，恐孝子顺孙弃不葬也。”有知无知，皆从人事立论。对于死者，则疑而不断。然一言及天，则毅然判断曰：“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至临危殆，则曰：“天生德于予，桓
其如予何？”又曰：“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又曰：“知我者，其天乎？”颜渊死，曰：“天丧予，天丧予。”子见南子，子路不悦，曰：“余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呼天以自托，其信仰之态不亚于宗教家。可见墨子以前，无贵贱无智愚无上下，皆一仰承天之威权。鬼之有无，虽尚可以怀疑；而天之有无，则决不容其非难者也,此墨家天鬼论。所以于鬼神，有“有无”之辨；而于天，则但征其意志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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