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论治,“尚同”与“尚贤”并重。尚同者,天下为公也。尚贤者,选贤与能也。尚同为政治之最高目标,尚贤为政治之最良手段。盖欲达到“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之最好政治,必以选贤使能、不私不党为之途径。故《尚同》篇有云:
古之建国都立政长也,非高其爵厚其禄富贵佚而错之也,将以为万民兴利除害也,富贫众寡安危治乱。今之置政长者与此异。以为便辟,宗于父兄故旧,以为左右,置以为政长。民知上之置政长非以治民也,是以皆比周隐匿而莫肯尚同其上。
不选贤能而唯便辟父兄故旧左右之是用,则尚同之治不可得成。是尚同为政治之最高原则,而尚贤又尚同之最捷最坦之途径也。故曰:
尚贤为政之本。
又曰:“古者王公大人为政于国家者,皆欲国家之富,人民之众,刑政之治,然而不得富而得贫,不得众而得寡,不得治而得乱,是何故也?曰,不能以尚贤使能为政也。”直点出为政者所企图之目的,非“尚贤”不能达到。
当墨子之世,中国政治学者有最早流传之神权说,及当时新发生之君权民权说。斯三说者鼎峙对抗,递胜一时。而墨子则主张天志,固神权说之拥护者也。但《尚同》篇则又处处以上同于“政长”为言,上同于乡,不若上同于国,上同于国,又不若上同于天子。是非意志,随上所向,是又主君权说者。其君权神权,皆以下同于民为依归。天视民视,天听民听,“人君者先万民之身”,后为其身,是君权神权,又不及民权也。墨子论政,恒折衷于三权之间,一面维持神权,一面提倡君权,一面又顾虑民权。三者并重,若循环然,而融会之为一。其行使各种政权也,神权君权民权,胥退处于无用之地,均“不得恣己而为政”,唯贤者乃可以从事。是虽以政权属神属君属民,而实际则以属诸贤者。此革新之政治论,亦可谓之为“尚贤政治”。
墨子之政治论,既以尚贤为为政之本,所谓贤者,作何解释,此亦研究墨子尚贤论所亟欲明者。兹检《尚贤》篇有云:“原乎德行,辨乎言谈,博乎道术,固国之珍,而社稷之佐也。”是墨子所谓贤者,包“道德”“才能”“辨智”三者而言,与乎纯重道德及偏注才能者,固有异。
政治以得贤而理,斯固千古不易之良规。然得一贤遂足以为治,其他不必皆贤可乎。或者曰:“人主劳于求人,逸于任人。”在上者不必皆贤,唯能求在下者之贤可尔,此后世尚贤论之一派也。如所举齐桓公管仲辅之而霸,易牙佐之而乱,是其例。或者曰:“大臣法,小臣廉,正身以正朝廷,正百官以正万民。”在下不必皆贤,唯在上者之贤,斯从风而化尔,此尚贤论之又一派也。如所举汤武在上而桀纣之民仁,桀纣在上而殷夏之臣贪,是其例。斯二说者,各有偏至之理,而要皆不如墨子所举“众贤”之为允当。得贤则治,失贤则乱,贤众治众,贤寡治寡。墨子之言曰:
贤良之士众,则国之治众。贤良之士寡,则国之治寡。故大人之务,在于“众贤”而已。
“众贤”二字,为墨子特别提出之贤治准绳。贤之与治,其众寡有无,适成正比。验之历史,昭昭不爽。一王安石当国,而新法尽成秕政。一诸葛亮出师,而王业仅得偏安。何则?其所共事之贤少也。是以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无补。王安石罢政归隐,始叹惠卿误我。至于屈原投江,贾生痛哭,明季盗贼犯阙,思宗有“诸臣尽皆可杀”之语,尤为千古至痛。嗟乎,无贤不足以为治,贤寡不足以为治,贤不寡而互为雠仇,相敌相消尤不足以为治而必至于乱。有志治国者,曷一思“众贤”之义乎。
众贤固足以为治矣,然必如何而后能“众贤”。墨子曰:“譬若欲众其国善射御之士者,必将富之贵之敬之誉之,然后善射御之士乃可得而众也。”然则欲得众贤者,亦为“尚之”而已。尚之义如何?曰:
(一)屏去亲贵近三者,专以贤为登进之门。
古者圣王之为政,不义不富,不义不贵,不义不亲,不义不近。是以国之富贵人闻之,皆退而谋曰,始我所恃者富贵也,今上举义不辟贫贱,然则我不可不为义。亲者闻之,亦退而谋曰,始我所恃者亲也,今上举义不辟疏,然则我不可不为义。近者闻之,亦退而谋曰,始我所恃者近也,今上举义不辟远,然则我不可不为义。远者闻之,亦退而谋曰,我始以远为无恃,今上举义不辟远,然则我不可不为义。逮至远鄙郊外之臣,门庭庶子,国中之众,四鄙之萌人闻之,皆竞为义。是其故何也?曰,上之所以使下者,一物也;下之所以事上者,一术也。譬之富者有高墙深宫,墙立既谨,上为凿一门,有盗人入,阖其自入而求之,盗其无自出。是其何也,则上得要也。
(二)高予之爵,重予之禄,断予之令。
爵位不高,则民弗敬。蓄禄不厚,则民不信。政令不断,则民不畏。举三者受之贤者:非为贤赐也,欲其事之成。故当时以德就列,以官服事,以劳殿赏,量功而分禄,故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举公义,辟私怨,此若言之谓也。
爵禄令三者为所以尚贤之具,欲完成贤治,三者缺一不可。与之爵而不予以禄,与之禄而不予以令,名为尚贤,而实则羁糜之而已,决不能得贤者之用。故墨子又申其义曰:(www.xing528.com)
今王公大人亦欲效人以尚贤使能为政,高予之爵而禄不从也。夫高爵而无禄,民不信也,曰,此非忠实爱我也,假籍而用我也。夫假籍之民,岂能亲其上哉。故先王言曰,贪于政者不能分人以事,厚于货者不能分人以禄。事则不与,禄则不分,请问天下之贤人,将何自至乎王公大人之侧哉?
当墨子之世,封建制度,已呈破裂之痕。官失其守,学在民间。一方面国家政务繁殷,有求贤待理之势。一方面民智日开,有自我为政之想。在上之执政者既需求贤以自辅,在下之为贤者亦求得政以自效,上下相需,而“尚贤”政治乃成,故尚贤为当日一种有力学说。其后诸子迭兴,国势日棘,燕昭拥篲,梁王郊迎,下至王公贵人,莫不以得贤为务,盖贵族既失其地位而平民将起而代之,理也,亦势也。
于此有当注意者,中国古代政治,“亲亲”“贵贵”“尊贤”三者迭为禅递,当墨子世,正亲亲退而贵贵进之时也。贵贵则民常尊,而官有世业。有常尊则其民志定而不摇,有世业则其官守固而不替。官守固,民志定,二者虽非为政之极致,亦救时之良规。墨子有见于此,故虽主尚贤而仍不废贵贵之义。其言曰,以“贵且智者为政乎,愚且贱者则治,愚且贱者为政乎,贵且智者则乱”,调和于“贵之势”与“智之能”之间,而为平民政治接收贵族政治过度间一和平辨法。其言不仅含有至理,实具妙用。盖所谓“贵且智者”即贤者在位之意,“愚且贱者”即不肖者在下之意。古今论治理者虽多,然大要有二:一曰“势治”,贵治贱是也。一曰“理治”,智治愚是也。贵之治贱,虽不必治,然其势足以为治。智之治愚,虽无不治,然不得势则亦不可得而治。必也,贵者有智,智者得贵,则势与理合,而天下乃可以望治矣。墨子之言即适用此理与势二者调和之治也。
继此而当述者,既知墨子尚贤之义,又知何者谓之贤矣。乃有号为贤者,用之此而效,用之彼而不效,或小试之而效,大任之而不效,此其故何也?曰是又在知“贤之量”与“贤之质”之分。今引墨子言别之如下:
(一)贤之量。“不能治百人者,使处乎千人之官,则不能治。不能治千人者,使处乎万人之官,则不能治。”使各如其量斯可矣。子墨子曰:
夫不能治千人者,使处乎万人之官,则此官什倍也。夫治之法将日至者也。日以治之,日不什修。知以治之,知不什益。而予官什倍,则此治一而弃其九矣。虽日夜相接以治若官,官犹若不治。
此言才能有限,才足以负十石者,与之十石,则趋而走,与之百石,则必踬蹶而仆矣。有大贤小贤之辨,此尚贤所不可不知者,一也。
(二)贤之质。治缝者不能使锻,治书者不能使走。此言人各有能有不能。适之则各得其宜,反之则两伤其美。是故子墨子曰:
今王公大人有一牛羊之财不能杀,必索良宰。有一衣裳之财不能制,必索良工。当王公大人之于此也,虽有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实不知其不能也,不使之也。是何故,恐其败财也。当王公大人之于此也,则不失尚贤而使能。王公大人有一罢马不能治,必索良医。有一危弓不能张,必索良工。当王公大人之于此也,虽有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实不知其不能也,必不使。是何故,恐其败财也。当王公大人之于此也,则不失尚贤而使能。逮至其国家则不然。王公大人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则举之。则王公大人之亲其国家也,不若亲其一危弓罢马衣裳牛羊之财与。我以此知天下之士君子,皆明于小而不明于大也。此譬犹喑者而使为行人,聋者而使为乐师。
此言才能各别。聋者不可使为行人,喑者不能使为乐师。人各有长短,不能用违其材。此尚贤不可不知者二也。
尝考诸子书中言“尚贤”者,以墨儒两家为主。而反对之者,则以道法两家为最盛。道家之言曰:“不尚贤,使民不争。”又曰:“举贤则民相轧,任智则民相盗。……大乱之本,必生于尧桀之间,其末在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相食者。”(《庚桑楚》)又曰:“夫尧知贤之治天下也,而不知其乱天下也。夫唯外乎贤者知之。”(《庄子》)道家以尚贤为大乱之本。举尧舜则下有之哙矣,颂汤武则下有操莽矣。尊孔孟则伪学兴,贤陈项则流寇起。故曰:“大乱之本,必生于尧桀之间。”甚矣,尚贤之为奸人之嘺矢也。虽然,道家知尚贤之有害也,而不知不尚贤之为害更大也。彼“至治之治,邻国相望,鸡犬相闻,人至老死不相往来,民各甘其食,美其服,乐其居”,此已成为过去之华胥。人生而不能无群,群而不能无政,有群有政而无治理之者则乱。老子既不尚贤,试问将何以处此。于是慎子为之说曰:“投钩数策,可以不争”,“块不失道,无用圣贤”。盖以人为有知者,而块为无知者。以无知之土块钩策,代有知之豪杰圣贤,则思怨俱无,而功罪不任。此不尚贤而能无争之说也。庄子评之曰:“謑髁无任,而笑天下之尚贤也。”谓其以“无责任之政治”,而非笑下之“尚贤政治”也。然慎子之说以土块代圣贤,仅能云争而已,未足以为治也。于是韩非本其说而为“尚法”之治,《难势》篇假设“法治”与“贤治”之辨,其言甚精,兹全录之以结吾论:
慎子曰,飞龙乘云,腾蛇游雾,云罢雾霁,而龙蛇与蚓蚁同矣。何则?失其所乘也。贤人而诎于不肖者,则权轻位卑也。不肖而能服于贤者,则权重位尊也。尧为匹夫,不能治三人。而桀为天子,能乱天下。吾以此知势位之足恃,而贤智之不足慕也。夫弩弱而矢高者,激于风也。身不肖而令行者,得助于众也。尧教于隶属而民不听,至于南面而王天下,令则行,禁则止。由此观之,贤智未足以服众,而势位足以屈贤者也。
应慎子曰,飞龙乘云,腾蛇游雾,吾不以龙蛇为不托于云雾之势也。虽然,夫择贤而专任势,足以为治乎?则吾未得见也。夫有云雾之势而能乘游之者,龙蛇之材美也。今云盛而蚓弗能乘也,雾而蚁不能游也。夫有盛云雾之势而不能乘游者,蚓蚁之材薄也。今桀纣南面而王天下,以天子之威为之云雾,而天下不免乎大乱者,桀纣之材薄也。且其人以尧之势以治天下也,其势何以异桀之势之乱天下者也。夫势者,非能必使贤者用己,而不肖者不用己也。贤者用之则天下治,不肖者用之则天下乱。人之情性,贤者寡而不肖者众,而以威势之利,济乱世之不肖人,则是以势乱天下者多矣,以势治天下者寡矣。夫势者,便治而利乱者也。故《周书》曰:“毋为虎傅翼,飞入邑择人而食之。”夫乘不肖人于势,是为虎传翼也。桀纣为高台深池,以尽民力,为炮烙以伤民性。桀纣得乘四行者,南面之威为之冀也。使桀纣为匹夫,未始行一而身在刑戮矣。势者,养虎狼之心,而成暴风乱之事者也。此天下之大患也。势之于治乱,本末有位也。而语专言势之足以治天下者,则其智之所至者浅矣。夫良马固车,使臧获御之则为人笑,王良御之而日取千里。车马非异也,或至乎千里,或为人笑,则巧拙相去远矣。今以国位为车,以势为马,以号令为辔,以刑罚为鞭策,使尧舜御之则天下治,桀纣御之则天下乱,则贤不肖相去远矣。夫欲追速致远,不知任王良。欲进利除害,不知任贤能。此则不知类之患也。夫尧舜,亦治民之王良也。
复应之曰,其人以势为足恃以治官,客曰“必待贤乃治”,则不然矣。夫势者,名一而变无数者也。势必于自然,则无为言于势矣。吾所为言势者,言人之所设也。夫圣舜生而在上位,虽有十桀纣不能乱者,则势治也。桀纣亦生而在上位,虽有十尧舜而亦不能治者,则势乱也。故曰,势治者则不可乱,而势乱者则不可治也。此自然之势也,非人之所得设也。若吾所言,谓人之所得设势也而已矣,贤何事焉?何以明其然也?客曰,人有鬻矛与盾者。誉其盾之坚,物莫能陷也。俄而又誉其予曰,吾矛之利,物无不陷也。人应之曰,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其人弗能应也。以为不可陷之盾,与无不陷之矛,为名不可两立也。夫贤之为势不可禁,而势之为道也无不禁。以不可禁之贤与无不禁之势,此矛盾之说也。夫贤智势之不相容亦明矣。且夫尧舜桀纣千世而一出,是比肩随踵而生也。世之治者不绝于中。吾所以为言势者,中也。中者上不及尧舜,而下亦不为桀纣。抱法处势则治,背法去势则乱。今废势背法而待尧舜,尧舜至乃治,是千世乱而一治也。抱法处而待桀纣,桀纣至乃乱,是千世治而一乱也。且夫治千而乱一,治一而乱千也,是犹乘骥而分驰也,相去亦远矣。夫弃隐栝之法,去度量之数,使奚仲为车,不使成一轮。无庆赏之劝,刑罚之威,释势委法,尧舜户说而人辨之不能治三家。夫势之足用亦明矣。而曰必待贤,则不然矣。且夫百日不食以待粱肉,饿者不活。今待尧舜之贤,乃治当世之民,是犹待粱肉而救饿之说也。夫曰良马固车,臧获御之则为人笑,王良御之则日取乎千里,吾不以为然。夫待越人之善海游者以救中国之溺人,越人善游矣,而溺者不济矣。夫待古人王良以驭今之马,亦犹越人救溺之说也,不可亦明矣。夫良马固车五十里而一置,使中手御之,追速致远,可以及也,而千里可日致也,何必待古之王良乎?且御非使王良也,则必使臧获败之。治非使尧舜也,则必使桀纣乱之。此味非饴蜜也,必苦莱亭历也。此则积辩累辞离理失术两未之议也。奚可以难夫道理之言乎哉,客议未及此论也。
此为中国古代论“贤治”“法治”最精美之文,其言贤不如法,尤矣。“良马固车,五十里而一置,使中手御之,追速致远,可致千里,何必待古之王良乎?”今之言法治者大率类此。虽然,今之法,犹古之法也。使法可以为治,不必待人,则古法之善者,宜无不治,虽至今存可也,何冶乱废兴之更迭不已耶,亦无曰法久而弊生之。人创法,人守法,人坏法。法虽善其如人之不守何也,法已弊其如人之不能创何也?然则创法守法坏法者人也,法则无知之物而已矣。子思有云:“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荀子曰:“有治人,无治法。”法与人相待为治,而人尤法治之主脑也。“良马固车,五十里一置,使中手御之,可致千里”,然人之不善,则车殆马烦,或不及三十里而蹶,或过百里而不休,则法之效能有不可睹者。是以韩非“法治”之言,足补“人治”之缺,而未足破“尚贤”之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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