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攻,兼爱条目之一也。子墨子曰:“天下之乱恶自起乎,起于不相爱。”(一)自爱其身而不爱他人之身。(二)自爱其家而不爱他人之家。(三)自爱其国而不爱他人之国。因此则酿成三乱象:(一)贼杀。(二)盗窃。(三)攻战。三者之中,以攻战之为最烈。然世人对于贼杀、盗窃,尚得知而非之,国家或从而禁之。唯对于国与国之相攻战,则不但不知非,且从而誉之,不但不禁,又从而赏之,甚矣,正义之不明,而人类之多难也。推其所以致此之由,则原于人类之利己心与其好胜心,而又有受淘融于先世,与禽兽争,与龙蛇争之野蛮遗习。权臣霸主,从而利用,曲学纤人,因而附和,遂得施其煽感之术,以致鼓簧血性有为之人群。嗟乎,自部落酋长以来,久矣,以掠夺为光荣,以杀戮为耕作,盖不知狗彘之行,人类之所丑也。墨子有见于此,不忍于心,而大声疾呼以斥之曰“非攻”。“非攻”所以醒千载之痴妄,救一世之沈沦,而为人类留一“人道”于世,以勿自附于禽兽之伦也。《非攻上》篇,曰:
今有一人入人园圃,窃其桃李,众闻则非之,上为政者,得则罚之,此何也?以亏人自利也。至攘人犬豕鸡豚者,其不义又甚入人园圃窃桃李,是何故也?以亏人愈多,其不仁兹甚,罪益厚。至入人栏厩取人马牛者,其不仁义又甚攘人犬豕鸡豚,此何故也?以其亏人愈多,其不仁兹甚,罪益厚。至杀不辜人也,拖其衣裘,取戈剑者,其不义又甚入人栏厩取人马牛,此可故也?以其亏人愈多,苟亏人愈多,其不仁兹甚矣,罪益厚。当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谓之不义。今至大为不义,攻国,则弗知非,从而誉之谓之义,此可谓知义与不义之别乎?杀一人谓之不义,必有一死罪矣。若以此说往,杀十人十重不义,必有十死罪矣。杀百人,百重不义,必有百死罪矣。当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谓之不义。今至大为不义,攻国,则弗知非,从而誉之谓之义,情不知其不义也,故书其言以遗后世,若知其不义也,夫奚说书其不义以遗后世哉?今有人于此,少见黑曰黑,多见黑曰白,则以此人不知白黑之辩矣。少尝苦曰苦,多尝苦曰甘,则必以此人为不知甘苦之辩矣。今少为非则知而非之,大为非攻国则不知而非,从而誉之谓之义,可为知义与不义之辩乎?是以知天下之君子,辩义与不义之乱也。
小为非则知而非之,谓之不义,大为非则不知而非之,从而义之,此可谓不知义与不义之辨矣。然知其不可而犹为之,则以好义之心,常不胜其好利之情,墨子于此,譬之人之有窃疾者。
子墨子见楚王曰,今有人于此,舍其文轩,邻有敝舆而欲窃之。舍其锦绣,邻有短褐而欲窃之。舍其粱肉,邻有糠糟而欲窃之。此为何若人?王曰,必为有窃疾矣。子墨子曰,荆之地方五千里,宋之地方五百里,此犹文轩之与敝舆也。荆有云梦,犀兕、糜鹿满之,江汉之鱼鳖鼋鼍,为天下富,宋所为雉兔狐狸者也,此犹粱肉之与糠糟也。荆有长松文梓梗楠豫章,宋无长木,此犹锦绣之与短褐也。臣以王之攻宋也,为与此同类也。(《公输》)
子墨子谓鲁阳文君曰,今有一人于此,羊牛犓豢,维人但割而和之,食之不可胜食也,然见人之作饼,则还然窃之,曰,舍余食,不知耳目安不足乎,其有窃疾乎?鲁阳文君曰,有窃疾。子墨子曰,楚四竟之田,旷芜而不胜辟,呼灵数千,不可胜用,见宋郑之闲邑,则还然窃窃,此与彼异乎。鲁阳文君曰,是犹彼也,实有窃疾也。(《耕柱》)
地有余而常欲侵他人之地,财有余而常欲得他人之财,此种变态心理,唯有“盗窃癖”者有之,饥寒之盗窃,不若是也。唯其有“癖”,是以不知其非,常乐称道之以贻后世。
子墨子谓鲁阳文君曰,攻其邻国,杀其民人,取其牛马粟米货财,则书之于竹帛,镂之于金石,以为铭于钟鼎,传遗世子孙,曰莫若我多。今贱人也,亦攻其邻家,杀其人民,取其狗豕食粮衣裘,亦书之竹帛,以为铭于席豆,以遗后世子孙,曰莫若我多,亦可乎?鲁阳文君曰,然。吾以子之言观之,则天下之所谓可者,未必然也。(《鲁问》)
杀人越货而书之竹帛。今之战史,古之赃案也。彼鼎粲粲而碑巍巍者,宁非所盗之财物粟米,与其所杀人之父子兄弟之纪录乎。野蛮以杀人多者为贵,取其骷髅而贯之累累若珠,或悬腰间,或披肩上,以眩耀于侪辈,夸饰于妇女,文明人见之,为恶心发呕者数日。然归而事其国,又欲加入远征队以博英名,其饮至策动,耀耀于肩上腰间者,独非骷髅乎。使后世文明人见之,吾又不知其恶心呕吐,至若干日而后止也。呜呼惑哉。
鲁阳文君语子墨子曰,楚之南有啖人之国者,其国之长子生,则解而食之,谓之宜弟。美则以遗其君,君喜则赏其父,岂不恶俗哉?子墨子曰,虽中国之俗亦犹是也,杀其父而赏其子,何以异食其子而赏其父哉?苟不用仁义,何以非夷人之食其子也?(《鲁问》)
读此,则知今之以恤金咶人,及受人恤金者,为可哀也矣。
凡霸主权臣曲学纤人之所以鼓励战斗者,又非止公战己也。于私人相与间,亦极力提倡争斗,以为攻战利用之资,反人性于兽性,其用心甚危,其贻祸亦至大。
《耕柱》篇曰:
子墨子谓骆滑氂曰,吾闻子好勇。骆滑氂曰,然。我闻其乡有勇士焉,吾必从而杀之。子墨子曰,天下莫不欲与其所好,度其所恶。今子闻其乡有勇士焉,必从而杀之,是非好勇也,是恶勇也。
此为当时提倡好勇所致。越勾践,赵文王,齐泯宣,常令勇士斗于前,断头洞胸者相继而不止也。以斗牛斗鸡之戏行于斗人,令观者与斗者俱失其本性,养成乐嗜杀人之习,一经道破,可笑亦可悯也。又或问,君子亦有斗乎?子墨子曰,君子无斗。曰,狗豨犹有斗,乌有士而无斗者矣?子墨子曰,伤哉,言则称汤文,行则法狗豨,伤哉。今之以“武士道”或“决斗”自夸者,吾不知其行为居何种也。
攻战非特不义而已,而又有不利焉。
(一)夺民之时。“今师徒唯毋兴起,冬行恐寒,夏行恐暑,此不可以冬夏为者也。春则废民耕稼树艺,秋则废民获敛。今唯毋废一时,则百姓饥寒冻馁而死者,不可胜数。”(《非攻中》)
(二)费民之财。“今尝计军上竹箭羽旄幄幕甲盾拨劫往而靡弊腑冷不反者,不可胜数。又与矛戟戈剑乘车,其所往碎折靡弊而不反者,不可胜数。与其牛马肥而往瘠而反往死亡而不反者,不可胜数。”(《非攻中》)
(三)用民之命。“与其涂道之修远,粮食辍绝而不继,百姓死者,不可胜数也。与其居处之不安,食饭之不时,饥饱之不节,百姓之道疾病而死者,不可胜数。丧师多不可胜数,丧师尽不可胜计。则是鬼神之丧其主后,亦不可胜数。国家发政夺民之用,废民之利,若此甚众。”(《非攻中》)
《非攻下》曰:
今王公大人天下之诸侯,差论其爪牙之士,比列其舟车之卒伍,于此,为坚甲利兵以往攻伐无罪之国。入其国家境,芟刈其禾稼,斩其树木,堕其城郭,以湮其沟池,攘杀其牲牷,燔溃其祖庙,劲杀其万民,覆其老弱,迁其重器,卒进而极斗,曰死命为上,多杀次之,身伤者为下,又况失列北桡乎哉?罪死无赦以其众,夫母兼国覆军,贼虐万民,以乱圣人之绪,意将以为利天乎?夫取天之人,以攻天之邑,此刺杀天民,剥振神位,倾覆社稷,攘牺牲,则此上不中天之利矣。意将以为利鬼乎?夫杀天之人,灭鬼神之主,废灭先王,贼虐万民,百姓离散,则此中不中鬼之利矣。意将以为利人乎?夫杀人之为利人也薄矣,又计其费,此为害人之本,竭天下百姓之财用,不可胜用也。则此下不中人之利矣。
孙子曰,兴师十万,日费千金,军骑之奉,兵甲之用,运饷之费,殆于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攻城则蚁附之,杀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扱者,此攻之灾也。(《谋攻》篇)
孙子为中国第一军事哲学家,其言攻之害犹如此,则攻之为不利可知矣。凡战争之起也,货财、时间、生命、平日所珍重宝贵而不肯轻费者,至此皆一逞而无吝,以求赌最后之胜负。贩者固已伤残,而胜者亦皆耗竭。直接战役者固破坏,而间接他役者亦波累。百年元气不能复,数世积累一旦尽。不观近世欧洲大战乎,直接死战役者三千万人,动员及于全国,则寡妇孤儿,衰翁弱母之因而焦瘁忧伤死者,又不知几千万也。战罢之后,疮痍满目,失业满街,此其耗民命大矣。其财产损失,以亿万计。而间接之工商业,停滞破坏。煤囱无烟,轮运无货,购买无力,全球生活将起一大恐慌,至今方兴而未有艾也。再观我国,军阀林立。河山破碎,强弱相吞,大小相并,俨同割据,攻战不休。养兵至三百万。人民殚其地之出,竭其庐之入,以供军费而不足。民至饿莩投河仰药自缢死者,无时无地之。其连年所耗人口之量,财产之数,又不可胜计也。吾人所可知者唯见国人死亡穷困之日相逼迫,料知来日大难耳。噫,攻战为之害,诚自有人类以来,最可为悲痛之事也。夫攻战之为不义既若彼,其为不利又若此,则攻之当非明甚。然而人类本有好胜心与贪得心,又加以霸主权臣曲学纤人之鼓惑,或因借外以安内,或因立功而诿过。故不惜作为种种饰词以维护其短。墨子柝之约有三种:(一)贪伐胜之名。(二)贪得之利。(三)以义名立下。今分述其驳论如下:
(一)贪伐胜之名。此言最中人主之听。而遇好大喜功之国民,尤易邀誉。故饰攻者持之最力。而墨子驳之,以为无名可贪,无功可得。“计其所自胜,无所可用也。”以此为名,名于何有?窃观古今不义而战胜之国,其所得者果何哉?亦曰,狗豨之行,豨虎之事,盗贼劫杀之所为也。铭钟书简,徒为后人唾骂之资而已。
(二)贪得之利。《非攻中》曰:“计其所得,反不如所丧者之多。今攻三里之城,七里之郭,攻此不用锐,且无杀而徒得,此然也。杀人多必数于万,寡必数于千,然后三里之城,七里之郭,且可得也。今万乘之国数虚于千,不胜而入,广衍数于万,不胜而辟。然土地者所有余也,王民者所不足也。今尽王民之死,严下上之患,以争虚城,则是弃所不足而重所有余也。为政若此,非国之务者也。”
此言攻战无利可贪,无实可得,而所得者死亡与贫弱而已。然而“饰攻者”之犹言未止也。以为自有国以来,所谓四五富强国者皆因攻战之故而富强,则攻战未为无得也。(www.xing528.com)
饰攻战者言曰,南则荆吴之王,北则齐晋之君,始封于天下之时,其土之方未至有数百也,人徒之众未至有数十万人也。以攻战之故,土地之博,至有数千里也,人徒之众至有数百万人。故当攻战而不可不为也。子墨子言曰,四五国则得利焉,犹谓之非行道也。譬若医之药人之有病者然。今有医于此和合其祝药之于天下之有病者而药之,万人食此,若医四五人得利焉,犹谓之非行药也。故孝子不以食其亲,忠臣不以食其君。古者封国于天下,尚者以耳之所闻,近者以目之所见,以攻战亡者,不可胜数。是故子墨子言曰,古者王公大人情欲得而恶失,欲安而恶危,故当攻战而不可不非也。(《非攻中》)
然而“饰攻者”之言,犹未已止也。以为失利之国,由于不善用众。若善用众,则可以得兼并天下之利而墨子破之,以为好战必亡,决无幸得。
饰攻者之言曰,彼不能收用彼众,是故亡。我能收用我众,以攻战于天下,谁敢不宾服哉?子墨子言曰,子虽能收用子之众,子岂若古者吴阖闾哉?古者吴阖闾,教七年,奉甲执兵,奔三百里而舍焉。次注出于冥隘之径,战于柏举,中楚国而朝宋与鲁。至夫差之身,北而攻齐,舍于汶上,战于艾陵,大败齐人而葆之大山,东而攻越,济三江五湖而葆之会稽,九夷之国,莫不宾服。于是退不能赏孤施舍群萌,自恃其力,伐其功,誉其智,怠于教,遂筑姑苏之台,七年不成。及若此,则吴有离罢之心。越王勾践,视吴上下不相得,收其众以复其仇,入北郭,徙大内,围王宫,而吴国以亡。昔者晋有六将军而智伯莫为强焉,计其地之博人徒之众,欲以抗诸侯,以为英名攻战之速。故差论其爪牙之士,比列其舟车之众,以攻中行氏而有之,以其谋为既已足矣。又攻兹范氏而大败之,并三家以为一家而不止。又围赵襄子于晋阳。及若此,则韩魏亦相从而谋曰,古者有语,唇亡齿寒。赵氏朝亡,我夕从之;赵氏夕亡,我朝从之。《诗》曰:“鱼水不务,陆将何及乎?”是以三主之君,一心戮力,辟门除道,奉甲与士,韩魏自外,赵氏自内,击智伯,大败之。是故子墨子言曰,古者有语曰,君子不镜于水而镜于人。镜于水见面之容,镜于人则知吉与凶。今以及战为利,则盖尝鉴之于智之事乎?此其为不吉而凶,既可得而知矣。
按,“好战必亡”,古有公例。墨子所举,仅为当时亲见之吴晋两国,似乎不足为历史的证明。其后秦以攻战而并六国,似乎饰攻者之说胜矣。然秦自称帝,不二世而亡,说者仍以为“攻战之余毒”。犹之病食积者,得病即在多食之时。病色瘵者,得病已伏娱色之日。秦之亡,不亡于子婴道左之降,而亡于并吞六国之盛。自古未有好战得国而能长久者也。故汉高虽以“马上得天下,而不以马上治之”,然犹身死军中,诸吕作乱,诛刘氏子弟殆尽。设非文景之长期休养,汉之不亡亦仅耳。其后武帝好战,又几于亡。详观古今,以一战而定者有之矣,屡战而不亡者未之有也。谋国者可不知所警戒哉?
(三)为义正于天下。饰攻者之言曰,我非以金玉子女壤地为不足也,我欲以义名立天下,以德求诸侯也。
子墨子曰,今若有能以名义立于天下,以德求诸侯者,天下之服可立而待也。夫天下处攻伐久矣,譬如僮子之为马。然今若有能信效先利天下诸侯者。大国之不义也,则同忧之。大国之攻小国也,则同救之。小国城郭之不全也,必使修之。布粟之绝,则委之。币帛不足,则供之。以此效大国,则小国之君说。人劳我逸,则我甲兵强。宽以惠,缓易急,民必移。易攻伐以治我国,功必倍。量我师举之费以争诸侯之毙,则必可得而序利焉。督以正,义以名,必务宽吾众,信吾师,以此援诸侯之师,则天下无敌矣。其为利天下,不可胜数也。此天下之利,而王公大人不知而用,则此可谓不知利天下之巨务矣。
“以义名立天下”,为古今饰攻者最诡辩之言。以为我之攻伐,乃以彼为不义之故。所谓“伸大义于天下”者也。而墨子驳之,以为真有为“立义名于天下”者,但当努力为义而已,不必日事攻人。所谓“立义”者,谓“内治其国,外善其邻”也。内治其国,即上所谓“督以正(同政),义以名,必务宽吾众,信吾师”。外善其邻,即上文谓“先利天下诸侯”。质言之,即能行全部“墨子之教”者是也。(兼爱,非攻,尚贤,尚同,节葬,非乐,天志,明鬼,非命。)诸侯有信能行此者,则民志统一。财赋充足,政治修明,四邻信服,以此立国,国不可敝。以此求诸侯,则诸侯莫不归之。既各爱其国,又互相兼爱。如是,则国与国不定于一尊,固无所害。即定于一尊,亦不须用兵力也。斯则和平统一,为墨子非攻之最后希望也。或曰,信如是,则墨子竟不许用兵欤?假有恃兵力为暴于天下者,墨子将何以处?倘任其横恣,岂非与兼爱之旨相妨耶?曰,否否,墨子非攻而不非诛,非战而不非守。何以明之?
(一)非攻而不非诛。《非攻下》,饰攻者之言曰,以攻伐为不义,非利物欤。昔者禹征有苗,汤伐桀,武王伐纣,皆立为圣王,是何故也?墨子曰,子未察吾言之类,未明其故也。彼非所谓“攻”,所谓“诛”也。
诛者,讨叛伐暴之类。攻者,诸侯自相攻伐也。《孟子》曰:“春秋无义战,彼善于此,则有之矣。征者,上伐下也。敌国不相征也。”此与墨子言“诛”义同。
自上伐下曰诛,自下伐上亦曰诛。以墨子所举三王之事观之,诛之界说,有正变二种。汤武革命,以臣伐君,亦可谓“诛”也。孟子曰:“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则儒者亦以义讨不义伐暴救民者为诛矣。诛之界说,以讨叛伐暴为解。则桀纣之君,操莽之臣,皆不免于墨子之诛矣。以此非攻,又安有恃兵力以为暴于天下者乎。
(二)非攻而不非守。谈墨子者当知墨子虽非攻而尚“守”。《备城门》以下诸篇与弟子禽滑厘论守之义,守之事,守之具,详矣。中国兵家言“守”者,莫能外也。而墨子不但详言之,且实行之。常训练其徒属,制造其守具,以代乎天下弱小诸侯之守。矣。死之,所以行墨者之义而继其业者也。我将属钜子于宋之田襄子。田襄子,贤者也,何患墨者之绝世也?”徐弱曰:“若夫子之言,弱请先死以除路。”退殁头前于孟胜,因使二人传钜子于田襄子。孟胜死,弟子死之者八十三人。二人已致命于田襄子,欲反死孟胜于荆。田襄子止之曰:“孟子已传钜子于我矣。”不听,遂反死之。墨者以为不听“钜子”。(《吕氏春秋·上德》篇)
墨子之徒三百余人皆可使蹈汤赴火。(《淮南子》)
公输般为楚造云梯之械,成,将以攻宋。墨子闻之,起于鲁,行十日十夜,足重茧而不休息,裂裳裹足,至于郢。见公输般。公输般曰:“夫子何命焉?”墨子曰:“北方有侮臣,愿借子杀之。”公输般不悦。墨子曰:“请献十金。”公输般曰:“吾义固不杀人。”墨子起再拜曰:“请说之。吾从北方闻子为梯将以攻宋,宋何罪之有?荆国有余于地,不足于民。杀所不足而争所有余,不可谓智。宋无罪而攻之,不可谓仁。知而争,不可谓忠。争而不得,不可谓强。义不杀少而杀众,不可谓知类。”公输般服。墨子曰:“然,胡不已乎?”公输般曰:“不可。吾既已言之王矣。”墨子曰:“胡不见我于王?”公输般曰:“诺。”墨子见王曰:“闻大王举兵将攻宋,计必得宋乃攻之乎。亡其不得宋,且不义,犹攻之乎。”王曰:“必不得宋,且有不义,则曷为攻之。”墨子曰:“甚善,臣以为宋必不可得。”王曰:“公输般天下之巧工也,已为攻宋之械矣。”墨子曰:“令公输般设攻,臣请守之。”于是公输般、墨子解带为城,以牒为械。公输般九设攻城之机变,墨子九距之。公输般之攻械尽,墨子之守圉有余。公输般诎而曰:“吾知所以距子矣,吾不言。”墨子亦曰:“吾知子之所以距我矣,吾不言。”楚王问其故。墨子曰:“公输子之意,不过欲杀臣。杀臣,宋莫能守,乃可攻也。然臣之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虽杀臣不能绝也。”楚王曰:“善哉,吾请勿攻宋矣。”(《公输》篇)
孟胜为墨者“钜子”,善荆之阳城君。阳城君令守于国,毁璜以为符,约曰:“符合听之。”荆王薨,群臣攻吴起兵于丧所,阳城君与焉。荆罪之。阳城君走,荆收其国。孟胜曰:“受人之国,与之有符,今不见符,而力不能禁,不能死,不可。”其弟子徐弱谏孟胜曰:“死而有益阳城君,死之可矣。无益也,而绝墨者于世,不可。”孟胜曰:“不然,吾于阳城君非师则友也,非友则臣也。不死,自今以来,求严师必不于墨者矣,求贤友必不于墨者矣,求良臣必不于墨者
墨子之法,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所以禁伤人也。(墨者钜子腹对秦惠王语)
今观《备城门》各篇,颇有杀伤之事,又为自固其圉而宣布之戒严令“斩”“斩”“斩”者各条,与懦者所想象慈悲不杀煦煦为仁之墨子大异。则我先墨非“弃邠迁豳”之太王,亦非“不禽二毛”之宋襄也。要知人攻我守,正所以达兼爱万民之旨。不守而退,适足以长强暴侵凌之风。务攻夺者,盗贼主义也。不抵抗者,奴隶主义也。世无奴隶,亦无盗贼,弱者“失义”,乃强者“失仁”之因。盗贼奴隶,相为罪恶种子。使天下无不守之城,吾知攻者将却步顾虑,而未敢轻发也。
《吕氏春秋》成书于墨者“言满天下”之日,其论“攻守”颇与墨家言出入,今备录以资参证。
〔论攻〕古圣王有义兵而无偃兵,兵之所自来者上矣,与始有民俱。凡兵也者,威也。威也者,力也。民之有威力,性也。性者,所受于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武者不能革,而工者不能移。兵所自来者久矣。黄炎故用水火矣,共工氏固次作难矣,五帝固相与争矣,递与废,胜者用事。人曰“蚩尤作兵”,蚩尤非作兵也,利其械矣,未有蚩尤时,民固剥林木以战矣。胜者为长,长者犹不足以治之,故立君。君又不足以治之,故立天子。天子之立也,出于君。君之立也,出于长。长之立也,出于争。争斗之所自来者久矣,不可禁,不可止。故古之圣王,有义兵而无有偃兵。家无怒笞,则竖子婴儿之有过也,立见。国无刑罚,则百姓之悟相侵也,立见。天下无诛伐,则诸侯之相暴也,立见。故怒笞不可偃于家,刑罚不可偃于国,诛伐不可偃于天下,有巧有拙而已矣。故古之圣王,有义兵而无有偃兵。夫有以死者,欲禁天下之食,悖。有以乘舟死者,欲禁天下之船,悖。有以用兵丧其国者,欲偃天下之兵,悖。夫兵不可偃也。譬之若水火然。善用之则为福,不能用之则为祸。若用药者然。得良药则活人,得恶药则杀人。义兵之为天下良药也,亦大矣。且兵之所自来者,远矣,未尝少选不用。贵贱长少贤者不肖相与同,有巨有微而已矣。察兵之微:在心而未发,兵也。疾视,兵也。作色,兵也。傲言,兵也。援推,兵也。连反,兵也。侈斗,兵也。三军攻战,兵也。此八者,皆兵也,微巨之争也。今世之以偃兵疾说者,终身用兵而不自知,悖。故说虽强,谈虽辨,文学虽博,犹不见听。故古之圣王有义兵而无偃兵。兵诚义,以诛暴君而振苦民,民之说也,若孝子之见慈亲也,若饥者之见美食也,民之号呼而走之,若强弩之射于深谿也,若积大水而失其壅堤也。中主犹若不能有其民,而况于暴君乎。(《荡兵》)
〔论守〕当今之世浊矣。黔首之苦,不可以加矣。天子既绝,贤者废伏,世主恣行,与相离,黔首无所告诉。……凡为天下之民长也,虑莫知长有道而息无道,赏有义而罚不义。今世学者多非乎攻伐。非攻伐而取救守。取救守,则乡之所谓长有道而息无道,赏有义而罚不义之术不行矣。天下之长民,其利害在察此论也。攻伐之与救守,一实也,而取舍人异。以辨说去之,终无所定论。固而不知,悖也。知而欺心,诬也。悖诬之士,虽辨不用矣。是非其所取,而取其所非也。是利之而反害之也,安之而反危之也。为天下之长患,致黔首之大害者,若说为深。(《振乱》)
夫救守之心,未有不守无道而救不义也。守无道而救不义,则祸莫大焉。为天下之民,害莫深焉。凡救守者,太上以说。其次以兵。以说则承从多群,日夜思之,事心任精,起则诵之,卧则梦之,自今单唇干肺,费神伤魂,上称三皇五帝之业以愉其意,下称五伯名士之谋以信其事,早朝夜罢以告制兵者,行说语众以明其道,道毕说单而不行,则必反之兵矣。反之于兵,则必有斗争之情。有斗争之情,必且杀人。是杀无罪之民,以兴无道与不义者也。无道与不义者存,是长天下之害,而止天下之利。虽欲幸而胜,祸且始长。先王之法曰:“为善者赏,为不善者罚。”古之道也,不可易。今不别其义与不义,而疾取救守,不义莫大焉,害天下之民者莫甚焉。故攻伐不可非,攻伐不可取,救守不可非,救守不可取,唯义兵为可。兵苟义,攻伐亦可,救守亦可。兵不义,攻伐不可,救守亦不可。使夏桀,殷纣,夫差,智伯,晋厉,陈灵,宋康,不善至于此者,幸也。若令桀纣知必亡国,身死殄无后类,吾未知其厉为无道之至于此也。吴王夫差智伯瑶知必国为丘墟,身为刑戮,吾未知其为不善无道侵夺之至于此也。晋厉知必死于匠丽氏,陈灵知必死于夏征舒,宋康知必死于温,吾未知其为不善之至于此也。此七君者,大为无道不义。所残杀无罪之民者,不可为万数,壮佼老幼胎殰之死者,大实平原,广堙深溪大谷,赴巨水积灰填沟洫险阻,犯流矢,蹈白刃,加之以冻饿饥寒之患,以至于今之世,为之愈甚。故暴骸骨无量数,为京丘,若山林。世有兴主仁士,深意念此,亦可以痛心矣,亦可以悲哀矣。察此其所自生,生于有道者之废,而无道者之恣行。夫无道者之恣行,幸矣。故世之患,不在不救守,而在于不肖之大幸也。救守之说出,则不肖者益幸矣,贤者益疑矣。故大乱天下者,在于不论其义而疾取救守。(《禁塞》)
吕氏之论攻守,当以义不义为衡,不宜一“攻”篇非,而“救守”是尚。斯言也,与其谓为非难墨家,无宁谓之赞成墨子。何则?墨子之义,固非攻而不非诛也。诛者,以义讨不义也。使诛之义明,则世之“叛上”与“虐下”者,皆不能免于罪矣。岂非愈有助于“兼爱”乎。墨家之法,许民带剑,甲兵之备,列于器用与衣食住行并重。则墨家修守御以防侵暴,固有义兵而无偃兵者也。不过义者,空洞之名也。强者以加诸弱小,而弱小不能自湔。汤武之事,吾知之矣。有其志则尚为惭德,无其志则更为暴乱。故义而可假而不可必。不如各安其圉,各治其国,有征而无战,有守而无攻,徐待义名之立于天下然后可也,又乌取夫攻伐为哉?
兹再举墨子对鲁阳文君一问,为假义以伐人者深省。
鲁阳文君将攻郑,子墨子闻而止之。鲁阳文君曰,我之攻郑,乃顺天之志,郑人三世弑其父,故天加诛之,使三年不全,我将助天诛也。子墨子曰,郑人三世杀其父而天加诛焉,使三年不全,天诛足矣。今君又举兵而攻之曰,吾助天攻郑也,顺于天之志。譬如有人于此,其子强梁不材,故其父笞之。其邻家之父,亦举水而击之,曰吾击之也,顺于而父之志。则岂不悖哉!
此喻足为借义名以干涉他国内政者进一解。嗟夫“杀人亦无限,立国自有强”,假义名以争生存,自残其国人之生,又亏天下人之生。吾不知斯事循衍至何时已也,世有仁人,其将何以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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