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兼爱说之陈义固甚高,而在当世非难之者亦不少,今述墨与非墨之辩,得十二种,备录之以供参考焉。
(一)非人情本性。巫马子曰:“我与子异,我不能兼爱。我爱邹人于越人,爱鲁人于邹人,爱我乡于鲁人,爱我家于乡人,爱我亲于家人,爱我身于亲,以为近我也。击我则疾,击彼则不疾于我。我何故疾者之不拂,而不疾者之拂。故有杀彼以利我,无杀我以利彼。”
巫马子之言,以利他心不若利己心之真切。当彼我利害冲突时,恒不惜损人以利己。此人类通性也。而墨子答之曰:
子之义将匿耶,意将以告人乎?巫马子曰,我何故匿我义?吾将以告人。墨子曰,然则一人说子,一人欲杀子以利己。十人说子,十人欲杀子以利己。天下说子,天下欲杀子以利己。一人不说子,一人欲杀子,以子为施不详者言也。十人不说子,十人欲杀子,以子施不详者言也。天下不说子,天下欲杀子,以子施不详者言也。说子亦杀子,不说子亦杀子。是所谓经者口也,杀常之身者也。
巫马子等差之爱,区别亲疏,至于最后,则唯“我”之爱,虽至亲亦将稍逊。如此,则至彼我利害冲突时,恒不惜损彼以利己。虽家庭骨肉间,或将以父子不两利而牺牲其一。是父可不慈,而子可不孝。故充其义,可至于无父。与孟子所议“兼爱无父”之说恰相反,故墨子驳之曰:“一人说子,一人欲杀子。十人说子,十人欲杀子。一人不说子,一人欲杀子。十人不说子,十人欲杀子。”其说即以其人之利己心,攻破其人之利己心。以明利己之不得利己,不利己反得利己也。人己利害之循环,常若有定律焉,曰:“害人终害己,利己先利人。”未有投人以利而人报之以害者矣,亦未有授人以害而己得其利者矣,未有人皆受害而己独享其利者,亦未有人皆得利而己独罹其害者。是故两利为利,其利以助长而圆满。一害一利,其利以相争而相消。横览中外,竖观古今,大至为国,小至谋生,盖莫循此定律以为盈朒者也。
(二)善而不可用。非兼爱者之言曰:“兼爱之说,善矣。虽然,岂可用哉?”(按此“用”字与第四条“为”字有别,盖非谓实行之难乃言行之恐有流弊也。)
而墨子答之曰:
用而不可,虽我亦将非之。且焉有善而不可用者。姑尝两而进之,设以为二士。使其一士者执别,使其一士者执兼。是故别士之言曰,吾岂能为吾友之身若为吾身,为吾友之亲若为吾亲?是故退睹其友,饥即不食,寒即不衣,疾病不待养,死丧不葬埋。别士之言若此,行若此。兼士之言不然,行亦不然。曰,吾闻为高士于天下者,必为其友之身若为其身,为其友之亲若为其亲,然后可为高士于天下。是故退睹其友,饥则食之,寒则衣之,疾病侍养之,死丧埋葬之。兼士之言若此,行若此。若之二士者,言相非而行相反与?当使若二士者言必信,行必果,使言行之合,犹合符节也。无言而不行也。然即敢问今有平原广野于此,被甲婴胄,将往战。死生之权,未可识也。又有君大夫之远使于巴越齐荆,往来及否,未可识也。然则敢问不识将恶也托家室,奉承亲戚,提挈妻子,而寄托之。不识于兼之有是乎,于别之有是乎?我以为当其于此也,天下无愚夫愚妇,虽非兼之人,必寄托于兼之有是也。此言而非兼,择即取兼。即此言行费悖也。不识天下之士,所以皆闻兼而非之者,是何故也?
(三)不可择君。非兼者之言曰,兼爱可以择士,而不可择君。
而墨子答之曰:
意可以择士,而不可以择君乎?姑尝两而进之,设以为二君,使其一君者执兼,使其一君者执别。是故别君之言曰,恶能为吾万民之身若为吾身,此泰非天下之情也。人之生乎地上之无几何也。譬之犹驷驰而过隙也。是故退睹其万民,饥即不食,寒即不衣,疾病不侍养,死丧不葬埋。别君之言若此,行若此。兼君之言不然,行亦不然,曰,吾闻为明君于天下者必先万民之身后为其身,然后可以为明君于天下。是故退睹其万民,饥即食之,寒即衣之,疾病侍养之,死丧葬埋之。兼君之言若此,行若此。然即交若之二君者言相非而行相反与。常使若二君者言必信,行必果,使言行之合犹合符节也,无言而不行也。然即敢问今岁有疠疫,万民多有勤苦冻馁转死沟壑中者,既已众矣。不识将择之二君者将何从也。我以为当其于此也,天下无愚夫愚妇虽非兼者,必从兼君,是也。言而非兼,择即取兼,此言行拂也。不识天下之士所以皆闻兼而非之者,其故何也?
(四)愿而不可为。非兼者之言曰:“兼即仁矣,义矣。虽然,岂可为哉?吾譬兼之不可为也,犹挈泰山以超江河也。故兼者,直愿之也。夫岂可为之物哉?”
此节言“兼不可为”,与前节言“兼不可用”,略有不同。前节言“兼不可用”,谓理论虽善,未必能行也。此节言“兼不可为”,乃谓徒有空想,不能实现之事。而墨子则以可以实现证之。曰:
夫挈泰山以超江河,自古之及今,生民以来,未尝有也。今若夫兼相爱交相利,此自先圣六王者亲行之。何以知先圣六王之亲行之也?子墨子曰,吾非与之并世同时,亲闻其声,见其色也。以其所书于竹帛,镂于金石,琢于盘盂,传遗后世子孙者,知之。《泰誓》曰,文王若日若月,乍照光于四方,显于西土。即此言文王兼爱天下之博大也。譬之日月兼照天下之无有私也。即此文王兼也。禹曰,济济有众,咸听朕言。非唯小子,敢行称乱。蠢兹有苗,用天之罚。若予既率群对诸群以征有苗。禹之征有苗也,非以求重富贵于福禄乐耳目也。以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即此禹兼也。汤曰,唯予小子,履敢用玄牡告于上天后曰,今天大旱,即当朕身,履,未知得罪于上下,有善不敢蔽,有罪不敢赦,简在帝心。万方有罪,即当朕身。朕身有罪,无及万方。即此言,汤贵为天子,富有天下,然且不惮以身为牺牲,祠说于上帝鬼神。即此汤兼也。《周诗》曰,王道荡荡,不偏不党。王道平平,不党不偏。其直若矢,其易若底。君子之所履,小人之所视。古者文武为正,均分赏贤罚暴,勿有亲戚兄弟之所阿。即文武兼也。不识天下之人,所以皆闻兼而非之者,其故何也?
此举六圣亲行兼爱之事,并非如“挟泰山以超江海”之旷世无睹也。
(五)害为孝。非兼爱者之言,曰:“不中亲之利而害为孝。”
墨子答曰:
姑尝本原之孝子之为亲度者。吾不识孝子之为亲度者,亦欲人爱利其亲欤。意欲人之恶贼其亲与,以说观之,即欲人之爱利其亲也。然即吾恶先从事即得此。若我先从事乎爱利人之亲,然后人报我爱利吾亲乎,意我先从事乎恶人之亲,然后人报我以爱利吾亲乎。即必吾先从事乎爱利人之亲,然后人报我以爱利吾亲也。然即之交孝子者,果不得已乎,毋先从事爱利人之亲者与。意以天下之孝子为愚而不足以为正乎,姑尝本原之先王之所书。大雅之所道曰,无言而不仇,无德而不报。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即此言爱人者,必见爱也。而恶人者必见恶也。不识天下之士所以皆闻兼而非之者,其故何也?
此言兼爱不但无害于孝,而且有益于孝。
(六)难而不可为。按难而不可为,与前第四项愿而不可为,意略有不同。愿而不可为,谓其为不可能之事也,如挟泰山以超北海之类。难而不可为,乃谓可能而为之甚难,如登泰山之渡北海之类。
子墨子答曰:
意以为难而不可为耶?尝有难此而不可为者。昔荆灵王好小要,当灵王之身荆国之士,饭不逾乎一,固据而后兴,扶垣而后行。故约食为其难为也,然后为之而灵王说之,未逾于世,而民可移也。即求以乡其上也。昔者越王勾践好勇。教其士臣三年,以其知为未足以知之也。焚舟失火,鼓而进之,其士偃前列,伏水火而死,有不可胜数也。当此之时,不鼓而退也,越国之士可谓颤矣。故焚身为其难为也。越王说之,未逾于世,而民可移也。即求以乡上也。昔者,晋文公好苴服,当文公之时,晋国之士,大布之衣,牂羊之裘,练帛之冠,且苴之屦,入见文公,出以践之朝。故苴服为其难也,然后为文公说之,不逾于世而民可移也。即求以乡其上也,是故约食、焚舟、苴服,此天下之至难也。然后为而上说之,未逾于世而民可移也。何故也?即求以乡其上也。今若夫兼相爱交相利,此其有利且易为也不可胜计也。我以为则无有上说之者而已矣。苟有上说之者,劝之以赏誉,威之以刑罚。我以为人之于就兼相爱交相利也,譬之犹火之就上,水之就下也,不可防止于天下。故兼者,圣王之道也。王公大人之所以安也,万民衣食之所以足也。故君子莫若审兼而务行之。为人君必惠,为人臣必忠,为人父必慈,为人子必孝,为人兄必友,为人弟必悌,故君子莫欲为惠君忠臣慈父孝子友兄悌弟。当若兼之不可不行也。此圣王之道,而万民之大利也。
(七)无穷则害兼。难者曰:“南者有穷则可尽,无穷则不可尽。有穷无穷未可知,则可尽不可尽未可知。而爱人之可尽不可尽,亦未可知。而必人之可尽爱也,悖。”无穷,谓区宇无边际也。古者不知有南极,意谓南方无穷。(惠施有“南方无而有穷”之辨。)又无探险家远足至人类所不生之地。以为有地之处,应有生人。南方未有穷,世界应有未发现之人类。而兼爱之说,阻于此种事实,不能圆成。而墨子则答之曰:“无穷不害兼,说在盈否知。”说曰:“人若不盈无穷,则人有穷也。尽有穷,无难。盈有穷,则无穷尽也。尽无穷,无难。”
意谓大地之上,南方有穷无穷固未可知,而有人类与无人类亦未可知。若此无穷之南方中皆有人类,则无穷已有尽处也。既有尽处,尽有尽之处所有人类而爱之,兼爱说不能推倒。若此南方有穷,是人类亦有穷也,尽有穷之人类而爱之,兼爱说亦不能推倒。故曰,无穷不害兼,说在盈否知。
(八)不知其数则害兼。难者曰:“不知其数,乌知爱民之尽之也。”言既云尽爱,当尽知其数。若不知其数,乌知爱之尽之也。
墨子答曰:“不知其数,而知爱之尽之也,设在明者。”说曰:“不知其数而知爱之尽之也,或者遗乎其明也。尽爱人,则尽爱其所明。若不知其数而知爱之尽之也,无难。”
明,知也。尽知人则尽爱其所知。其所不爱,则遗乎其知者也。遗乎其知而不爱之,无异未有其人而不爱之也。故曰,不知其数而知爱之尽之也,无难。
(九)不知处所则害兼。意谓既云兼爱,当知所爱之人,并知其处所。若不知其处所,将不得言爱,更何言尽不尽耶。
墨子答之曰:“不知其处所,不害爱之,说在丧子者。”言爱人者不知其处所而仍爱之,如爱子者子虽丧而人不妨爱之也。盖真爱不必有对象存其心目中,尽其在我者而已。故曰:“说在丧子者。”
(十)兼爱何故杀盗也。说之曰:“狗犬也。杀狗杀犬也。盗,人也。杀盗,杀人也。”
墨子答之曰:“盗,人也。杀盗,非杀人也。”譬之曰:“获,人也。爱获,爱人也。藏,人也。爱藏,爱人也。此乃是而然者也。获之亲,人也。事获之亲,非事人也。其弟,美人也。爱弟,非爱美人也。车,木也。乘车,非乘木也。船,木也。入船,非入木也。盗,人也。多盗,非多人也。无盗,非无人也。奚以明之。恶多盗,非恶多人也。欲无盗,非欲无人也。世相与共是之。若是,则虽‘盗,人也。爱盗,非爱人也。不爱盗,非不爱人也。杀盗,非杀人也。’无难。……此乃是而不然者也。”(《小取》)又曰:“恶盗之为加于天下,而恶盗不加于天下。”
此难兼爱人类,何故杀人类中为盗之人。墨子答以“杀盗非杀人”。意谓兼爱人类,故恶为害于人类者。盗为害于人类,则恶而杀之,所以绝盗萌而爱人类也。盗虽人类之一,然为盗则另有一盗之名,而非无罪之普通人矣。故杀盗,杀其有为盗名者之人,非杀普通之人也。(按此与下三条皆为名家与墨家之辨。当世争论甚烈。其精微处,属于名家。兹不具详,仅以关于墨义者言之。盖此文乃论墨学,非论名学也。)
(十一)兼爱何故厚爱禹。此亦名家之说,与前条同一理解。辞佚。
墨子答之曰:
为天下厚禹,为禹也。为天下厚爱禹,乃为禹之爱人也。厚禹之为加于天下,而厚禹不加于天下。若恶盗之为加于天下,而恶盗不加于天下。
此言为爱天下之故而厚爱禹,乃为禹之厚爱天下也。其所厚虽在禹,而所爱仍在天下。如以天下之故而恶盗,所恶在盗,而所爱仍在天下也。(www.xing528.com)
(十二)爱人不外己。
爱人不外己,己在所爱之中,爱加于己。伦列之爱己、爱人也。
此言爱人不外己,己在所爱之中。己在所爱,是爱仍加于己也。爱加于己,谓之为伦列之爱己。伦列之爱己,即爱人也。而墨子之意,则以为圣人之爱人,有厚薄而无伦列。
圣人不为其室。藏之故,在于藏。圣人不得为其子之事。圣人之法,死亡亲。为天下也。厚亲,分也。以死亡之,体渴兴利。有厚薄而无伦列。
何谓“伦列”?“义可厚厚之,义可薄薄之,谓之伦列。德行、君上、老长、亲戚,此皆所厚者也。”何谓“厚薄”?“为长厚不为幼薄。亲厚,厚。亲薄,薄。亲至,薄不至。厚亲,不称者而类行。为天下厚禹,乃为禹之爱人也。”“伦列”,即儒家差等之爱,所谓为“私厚”者也。“厚薄”,所谓“为长厚不为幼薄”者也。“厚薄之爱”与“伦列之爱”,虽同有厚薄,而一则自我为之厚薄,一则自人为之厚薄。一则无分别厚薄之心,一则有分别厚薄之意。此儒墨不同也。
儒家以“爱人不外己,己在所爱之中”,谓之为伦列之爱。伦列之爱己,即是爱人。而墨家则以为不然。舍己爱人,虽有厚薄,皆“为天下”之故。伦列之爱己,不得谓之为爱人。
以上十二项,墨与非墨辨兼爱者,义蕴尽此矣。前六主于劝行,后六主于明知,皆具有甚深妙义。唯“非性”“害孝”颇见讥于后世,兹取而重为辨之如下:
(一)兼爱果为人之本性乎?兼爱是否为本性,《墨子》书中,未尝明言。其对巫马子之言,以利己者终不得利己,唯爱人者乃可以利己。此说亦只以爱人为手段利己为目的,当人我利害冲突时,犹然不免舍人利己也。何则?以其以爱己心为本位也。爱人之公,常不胜其爱己之私。是兼爱说,终当以非本性而受疑沮,此为墨子说兼爱一大缺点。其后庄子掊击儒墨,常从“非性”立论。《天道》篇载:“孔子十二经以说老子。老子曰,大缦,愿闻其要。孔子曰,要在仁义。老子曰,请问仁义,人之性邪。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则不成,不义则不生,仁义,真人之性也。又将奚为矣。老聃曰,请问何谓仁义。孔子曰,中心物恺。兼爱无私。此仁义之情也。老聃曰,意,几乎,后言。夫兼爱,不亦迂乎。无私焉,乃私也。夫子若欲使天下无失其牧乎,则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夫子亦放德而行,循道而趋,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义,若击鼓而求亡子焉。意,夫子乱人之性也。”(按庄子所言仁义,兼破儒墨两家之说。《韩非子》曰:“儒墨俱道仁义,兼爱天下。”是仁义为儒墨两家共通之学说,兼爱无私乃仁义之正解,亦儒墨两家共通之论。)
《骈拇》篇曰:
骈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于德。附赘悬疣,出乎形哉,而侈乎性。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列于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意仁义其非人情乎。彼仁人何其多忧也。且夫骈于拇者,决之则泣,枝于手者,龁之则啼,二者或有余于数,或不足于数,其于忧一也。今世之仁人,蒿目而忧世之患,不仁之人决性命而号食富贵,故意仁义而非人情乎,自三代以下者,天下何其嚣嚣也。
此言仁义果出于本性,何为行仁义者之不自然也。《徐无鬼》篇曰:
爱利出乎仁义,情(郭本作捐,兹据何人承天引)仁义者寡,利仁义者众。夫仁义之情,唯且无诚,且假夫禽贪者器。
“爱利出乎仁义”,此正破墨家语。墨家以“仁爱也,义利也”,爱利出乎仁义,故仁者爱人,人亦从而爱之。义者利人,人亦从而利之。庄子则以为如此,是诚心行仁义者寡而利用仁义者众。仁义不但无实,且为奸人盗国之器,枭雄聚众之资。故曰:“夫兼爱不亦迂乎,无私焉乃利也。”按庄子掊击仁义,常从“矫”“伪”两点。矫则不自然,如弓之张而不弛也。稍弛,则反张之矣。伪则不真实,如虎质而羊皮也。其终必近人而择噬,此所以致慨于盗跖田常也。其言虽激,颇含至理。
儒墨两家,同道仁义,同见非于道家,故两家学说,颇受道家攻击之影响,厥后儒家孟子,起而救之以“性善论”,墨家宋子起而救之以“情欲寡说”,皆为道家而发也。孟子之说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矣。”孟子生孔子后,习闻道家非难之论,又不满墨家“利外”之说,反本内观,一求诸性,遂创立“性善论”。其主爱人利物,皆自性生,所不同者,有亲疏先后之序,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亲其兄之子过于亲其邻之子),逐次扩充也。
孟子之说,曾见难于同为儒家之荀子,荀子曰:“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此伪字,义同人为),仁义礼智,皆自伪生。矫性情,积礼义,则为君子矣。纵性情,安恣雎,则为小人矣。人之初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又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君子小人之分,唯在能化性起伪,人皆有可以知仁义行仁义之性,而不必顺性即是仁义,故须有积习矫饰之功。孟荀性论,为儒家内部二千年来之争点,其关系于兼爱学说者,至巨。附记于此,以明孟荀学说之是非,及研究兼爱是否出于本性者之参考。
继墨子而后起者,惠施宋钘,因道家之非难,对兼爱说亦各有新发明。惠施言“天地万物,与我一体,故泛爱”。宋钘谓“人之情欲寡”,故为人多,而为己少。一向内,一向外,一从物之本体立论,一从“心之内行”立论,皆各有补于兼爱说。今因惠施之说,非本论范围,姑申引宋钘之说,以明墨家之心性论。
庄子《天下》篇曰:“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腼合欢,以调海内。赵遥游曰:“辨乎内外之分,定乎荣辱之境,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荀子《解蔽》篇曰:“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正论》篇曰:“宋子曰,人之情欲寡,皆以己之情为欲多……率其徒属,辨其谈说,明其譬称,将使人知情欲之寡也。”宋子之学,大抵以“情欲寡说”为宗,故庄子谓其“以情欲寡浅为内”,又称其能“辨内外之分”,则宋子之学,亦因墨者“重外”之过,故反而求诸内者欤。
“情欲寡说”,与其谓为“兼爱说”之救济,无宁谓为“节用论”之根本,今姑置节用而举其有裨于兼爱者言之,情欲寡说之有助兼爱者,在证明“人性本不甚利己”一点。所谓己者,乃指人类之最小之生命而言,其余皆非真实之己也。世人所为利己者,皆由于认识一己之界说不清,利其在人之己,而非利其在我之己也,皆利其殉于外者,而非能利其得于内者也。若使人知在人者之非我也,殉于外者之非得于内也,则将不甚利己,而不妨利人。何则性分中有待于外者甚少,除最小之生命外,皆非己也。养此最小之生命,乃甚易易,所谓“姑置五升之饭足矣”,过此非所需也。人诚能识此最小之己,所需于外甚少,则有“余力相劳,余财相分,良道相教”,又何难哉。
利己心与利他心,同出而异名,犹圆周之与圆积也,今试以一圆心而作大圆,更于圆周之内作小圆,令此小圆代表己,大圆代表人,圆周代表人己之范围,圆积代表人之权利,则常见小圆之外周日广,则大圆之内周日狭。广而至于与大同体,则无内外之分,大圆小圆同一也。又使小圆之内积日减,则大圆之外积日增,减而至于与圆心同核,则亦无内外之分,而大圆小圆同一矣。由前之义,是墨家惠施之说也。惠施以天地万物与我一体,故“泛爱”。此以一己之外周扩大,至与天地万物同一界域,则爱己心即爱他心也。由后之义,是子家宋钘之说也。宋钘以人之情为欲寡,其一己所需之权利至简,故“为人”,此以一己之内积核减,至于真实之我而后止,则不爱他,未便利己也,爱他,亦无妨于利己,此宋子说也。今举一例以明之。如自爱其身而不爱他人之身,此以身为圆周也,若扩大之,至于家,则自爱其家而不爱他人家者,亦兼爱他身矣。再扩大之至于国,则自爱其国而不爱他人之国者,亦兼爱他家矣。若再扩大之至天下,至于人类。则自爱其类而不爱他之类者,亦兼爱他国矣。不亦所谓“己”者愈大,而所谓爱者愈广乎。己与他,有异量而无异质,此前说也。又如以所谓“我”者等于圆积。圆积愈小,则所谓我者亦愈小。而所需于爱我之权利亦愈小,则所余以爱他人者亦愈大。圆积愈大,则所谓我者亦愈大,而所需于爱我之权利亦愈大,而所余以爱他人者乃愈小。如吾力足以食十人,而吾所需之食仅一人,则其余皆可以利人矣。又如吾所需自然物之供给者为百,今灭而为十,则有九十之余物以利他人矣。反之,则需食人之力以自给,夺人之物以自养,而为损人利己之事。前者将一己之量扩大,故利他即是利己,爱己即是爱他。后者将一己之质缩小,利人未便损己,利己亦不害人。故曰利己之与利他,同出而异名,互为隐现也。
若夫就其心之发动观之,则利他实可谓第一天性,而利己则第二天性也。何以言之?今见孺子将入于井,必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纳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邀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此人类自然利他心之发动也。若夫见孺子已入于井,其井甚深而不可救,则必拔援梯阶而后入焉。或明知其无益而以为不必救,或身畏其害而竟不敢救。此则考虑后之第二念也,故利己心虽若天性,实则经过最速之计较,利人则不待计较,而自然发生,一计较则反躇踟矣。此足证利人之为前性,而利己之为后性也。又如遂一利人之事,天君泰然,常有乐不可喻之状。遂一利己而不害人之事,虽亦自觉愉快,其内心究不若利人者之融融。此则第一天性与第二天性之较也。又若遂一损人利己之事,人虽不知,己独内愧,如芒刺之在背,负债之于心,此又可见损人利己之非本性矣。若夫以利人为手段,以利己为目的,为爱己而爱他。虽得互助之利,实减同情之乐。以计较之心,代苦乐之辨,中心芥蒂若不慊焉。斯则“纯洁”与“有为”之辨也。岂非出于性者愈远,而安于心愈歉欤?以此观之,兼爱之为第一性,而自爱之为第二性也,审矣。未自爱者,未有不经计较而后发动者也,故经验愈高者,其自爱亦愈甚。计较愈熟者,其同情亦愈减。老吏断狱,酷然无情,非无情也,经验多也。青年爱国,舍身不顾,非不顾也,计较粗也。故计较粗,则青年有本性,经验多,则老吏失常态,以此知人类利己,乃历劫积智所习然,为“习性”而非“本性”矣。汉第五伦曰:“吾兄子病,吾夜十往视之,归而酣寝。吾子病,夜一往视之,归而竟夕不寐。”认第二性为第一性,斯盖由汨没已久,忘其本真。甚矣,以利己为天性,以别爱为自然,自有生物以来,即日积而月累。锢其本真久矣。世无上智大仁,谁与见兼爱之为本性邪?
适草此文竟,阅报载:“辽沈某次车,为飞机掷弹所击,车箱外有妇人抱子而坐于踏板者,其子适中弹而颠,离于怀,妇人亦跃下。车行甚急,弹丸如雨,妇人碾于轮下断焉。”此一事怦怦然动吾感想。当妇人仓卒之际,不知爱子之不可救,而随以跃车,则兼爱之第一念也。若稍用理智,知“子身”“我身”之别,则可以不必跃矣。此妇人爱子之身若其身,痛子之死忘其死。此一刹那间之情绪,乃人类最高尚最纯洁之爱也,若有“我身”“彼身”之计较者,则必先爱其身后爱他身,不肯舍己而殉人矣。故利己心为第二天性,在嗜欲浅天机深者,常能自觉。若夫第二天性与第一天性之试验,第二天性于最速间,不能抗第一天性之支配。此则吾所以主“兼爱”“利己”均出天性,而兼爱尤为自然也。(十月一日附记)
(二)兼爱果有害于孝乎?兼爱是否有害于孝,此问题在墨子时代,尚非争论要点。自孟子“无父”之说出,而后天下之儒者,始集矢于墨。孟子曰:“墨子兼爱,是无父也,杨子为我,是无君也,无父无君,是禽也。”此语骤闻之,若甚严谨。细按之,实乃粗疏。以孟子之好辨,又自谓有知言之术,且略通名家白马等说者,不应于如此之重要问题,而论证粗疏乃尔。余尝求其故,读《孟子》好辨、许行两章,及《论语》孔子答沮溺丈人之词,而知矣。孔子明人伦,所重在组织。孟子,儒之社会学家也,立君臣,序父子,以明人之有伦,所以异于禽兽也。其言与孔子答沮溺意同,盖不欲人之自毁其社会组织,以反于涣若禽兽之初民状态也,故于杨之为我、墨之兼爱,皆直斥之为禽兽。非丑诋之辞,乃比拟之论。意若曰,为我者,上不臣天子,下不友诸侯,并耕而食,雍餐而治,有我无人,无君臣之义,是自毁其国之组织也,无国之组织者,禽兽之道,非人道也。兼爱者,视人之家若其家,视人之身若其身,兼而爱之,兼而利之,人我同一,无父子之亲,是自毁其家之组织也。无家之组织者,亦禽兽之道,非人道也。两言“无父无君”,两言“是禽兽”,犹言失家国组织之要素者,是自反于初民之域,而同“人道”于“禽道”也。夫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在“人能群而禽兽不能群”耳,人之所以能群者,以有“伦”也。若乱其伦,是自毁其群。自毁其群,则反人道于禽道矣。故孟子痛斥之,其拒杨墨之旨如此。
虽然,吾人细按“兼爱说”,果有如孟氏之所云者乎?曰否否。孟之说盖未通乎墨之意,得乎兼而遗乎交,执乎爱而未权乎利也。墨子兼爱,乃合“兼交爱利”而言。爱必待周,而利不必得,故爱无差等,而利有厚薄。“薄盗厚禹”“为长厚不为幼薄”“亲至,薄不至”“有疏而无绝,有后而无遗”,皆极爱利之“权”,与儒家仁至义尽无殊,非若后世所谓功罪平等,尧跖等观,齐爱而并利之也。大抵孟子之时,墨家徒属,有不尽如师说者,舍交言兼,弃利言爱,而所谓兼者,又非“兼尽”之兼,为“兼并”之兼,故常来“两爱不并立”之问。若使知“兼交爱利”之义,则当时许多无谓之辨,皆可以省矣。
至于孟子所以破兼爱说者,不特未撼墨子之领域也,即以墨家徒属所谓兼爱者言之,亦未能有破也。何以言之,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其于类之爱也,不在兼不兼,而在爱不爱。人能爱其父,亦爱他人之父,此“兼爱”也。禽兽不特不爱他人之父,亦不自爱其父,此“兼不爱”也。兼爱,人也;兼不爱,禽兽也。今曰人之“兼爱”,同于禽兽之“兼不爱”,但问其兼之同,不别其爱之异,此察类不精之过也。不谓孟子以知言之选,而竟有“察类”之失。
“兼爱”“不兼爱”“兼不爱”,此三辞者,含义各别,不可不察也,儒家之大同,佛家之博爱,墨子之爱人必待周,皆“兼爱”也。杨氏之为我,儒家之小康,孟子之推恩,皆“不兼爱”也。禽兽(指一部分之禽言)相食,无父子君臣之义,无辞让廉节之礼,皆“兼不爱”也。“兼爱”之与“兼不爱”,为绝对之异,如东西之相反也。“兼爱”之与“不兼爱”,为相对之异,如尺寸之相比也。孟子以“不兼爱”异于“兼不爱”,而以“兼爱”同于“兼不爱”,此其所以蔽也。
知上述之义,则墨子之“兼爱”,与孟子之“不兼爱”,孰为有害于孝,孰为有益于孝,其是非得失可得而断也。墨子之“兼爱”,无薄于孝,而有厚于仁。孟子之“不兼爱”,无厚于仁而有厚于孝。是则墨子仁孝兼厚,孟则一厚一薄。其是非得失,一言可定。今姑不必词费,举一实例以证明之,假有二动物于此,其一动物者,于其父寒则衣之,饥则食之,疾病则侍养之,其于他人之父亦然。其一动物者,于其父也,寒亦衣之,饥亦食之,疾病亦侍养之,其于他人之父则不然。为问此二动物者,谁为无父乎,谁为有父乎?若曰,前者禽兽而后者人也,则吾殊不愿世之多人,宁多禽兽也。
且兼爱无害于孝,不特墨子之说然也,即孟子亦自知之。孟子曰:“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杀其兄。”墨子曰:“我从事爱利人之亲,人亦报我以爱利吾之亲。”墨子曰:“爱人者人亦从而爱之,利人者人亦从而利之。”孟子曰:“爱人者人恒爱之,数人者人恒敬之。”此非墨孟之言,若合符节哉。其实则同,其名则异,而言语名词之辨,亦可以休矣。
又不特孟子之说为然也,儒家论孝亦同。《孝经》曰:“敬亲者不敢侮于人,爱亲者不敢慢于人。”又曰:“以天下养,孝之至也。”如是则非特墨家之兼爱,无害于孝,而儒家之孝,反以兼爱为极致也。
又不特儒家之说为然也,道家之说至仁亦有之,谓“兼爱”为超乎孝,而非不及于孝,商本之问庄子是也。《天道》篇:
商太宰问于庄子曰,何谓至仁?庄子曰,至仁无亲。太宰曰,荡闻之,无亲则不爱,不爱则不孝,谓至仁,不孝可乎?庄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过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于郢,北面而不见冥山,是何也,则去之远也。故曰,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以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夫德遗尧舜而不为也,利泽施于万世天下莫知也,岂直太息而言仁孝乎哉。
庄子论“孝”与“至仁”之分,为古今辨论兼爱、别爱者最精之言,盖孝与不孝之分,异类也,东西也。至仁与孝之分,同类也,远近也。以此言之,“兼爱无害于孝”明矣。
或曰,吾子言“兼爱不妨孝”,可谓辨矣。今有一实例于此,假遇二老饥欲死,其一吾父,其一人之父也,墨子得饭一盂,不能兼救二老之死,以奉其父耶,以奉人之父耶?吾意为亲度之墨子,必先奉其父矣,使奉其父则墨子亦别爱,如曰不然,谓吾父与人父等尔,无所择,则吾以为孟子“兼爱无父”之断案,不为虐。是故吾侪终以墨家兼爱之旨为善而不可用,不如儒家“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之能当理而厌心也。
答曰,子所举者,乃“万有一焉”之特例也。凡人之立说,不当以特例而乱常理,尤不当以奇事而穷变态也。果如客言,不特墨家兼爱之说,为无所施。即儒家别爱之义,亦不可行也。今试问此二老者,为主兼者乎,为主别者乎。若其兼者,则宁相让。若其别者,则将相争。相让则互成其美,相争则一受其恶。而为之子者抑将助父殴之乎,抑劝之相让邪?若劝之相让,则仍是兼爱。若助之为殴,既不能救,又从而殴之毙之,是诚何道,吾恐别爱之儒者亦将不免为残忍酷虐也。夫大饥大兵之时,古今之不能两全其爱者,盖亦多矣。赵苞之无母,邓攸之弃儿,斯皆无可奈何之事,而君子许之。原其心而略其迹,非谓必能生之也。其心果兼爱,则虽死二老与一子,固天下之悲剧,而仁人所动心也。若其较利计害,死他生自,既自为忍人,又陷父不义,吾未见其可也。是故纵令处兹穷奇之时,余犹以为兼爱胜于别爱,何则,以其所全于孝者大也。若乎设奇难之词,立不两全之义,以相诘而求是,吾以为舜之窃负而逃,皋陶执之,其于朋友君臣父子之义,必有一相防者矣。然则儒家别爱之说,与人伦又可尽通乎?吾故曰不当以奇例而乱常理也。
是做兼不害孝之说,以孝为兼所包,能兼者必能孝,能孝者不必能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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