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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庸》第十三至十六章解读:道不远人

时间:2023-11-0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梁涛第十三章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诗》云:‘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执柯以伐柯,睨而视之,犹以为远。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尽。言顾行,行顾言,君子胡不慥慥尔!

《中庸》第十三至十六章解读:道不远人

梁 涛

第十三章

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诗》云:‘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执柯以伐柯,睨而视之,犹以为远。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

“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尽。言顾行,行顾言,君子胡不慥慥尔!”

这一讲我们讲解《中庸》的第十三到十六章,主题为“道不远人”,即第十三章开篇第一句话。《中庸》的原文实际上并没有分章,朱熹作《中庸章句》时对其分章并加以注释,这就是所谓的章句之学。《中庸》本是《礼记》中的一篇,《十三经注疏》中的《礼记》亦无分章,所以目前的分章是否恰当,我认为还可以再斟酌。第十三章以“君子之道四”为界,实际可分为两个部分,所以我将其分为两个自然段。这两部分其实分为两章更好,当然“君子之道四”与前面的内容也存在一定的联系,所以朱熹的分章也有一定的道理。至于它们之间的关系,我们后面再谈。

我们先看第一自然段,这一段实际上包含了三个部分的内容,这三个部分内容是环环相扣、紧密联系的。“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以上几句是本段的第一部分,本章主题“道不远人”就出于此。那么,什么是道不远人呢?这里的“人”指的是什么?我们阅读古代经典,经常会遇到这样的问题,因为古人表达比较简约,有些言论不够清晰、明确,给后人留下了一定的诠释空间。所以同样一句话,不同的学者理解可能是不同的。大概在2006至2007年时,我在哈佛燕京学社访问,在杜维明先生的召集下,国内的一些访问学者和哈佛的博士生聚在一起读了一学期的《中庸》,当时录了音。回国后我请学生帮着整理成文字,准备出版一本《哈佛读〈中庸〉》。我在整理的过程中,发现学者之间分歧很大,甚至经常发生争吵,这与文本的特点有关。

“道不远人”,从字面上看很容易理解:道不能远离人。这也是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主题,但将其解释清楚还是有一定难度的。“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前一句的“为”用作动词,追求的意思。后一句的“为”是系词,是的意思。如果我们追求道,却远离了人,那就不是道了。朱熹的解释是:“道者,率性而已。”他用了《中庸》第一章的观点:“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道是什么?就是率性,顺着我们的性而为,这就是道。所以朱熹说:“固众人之所能知能行者也,故常不远于人。”朱熹的意思是说,道实际来自我们率性而为,是我们能够理解也能够实行的,所以道是不能远离人的。远离了人,超出了我们的能力所及,就是好高骛远了。朱子的注释非常有名,对后世产生过重大影响。但朱熹用“率性”解释道,仍有一些不明确的地方,他说的性指的是什么?是天理之性,还是气质之性?在朱熹的义理框架中,这两种性差别是很大的。

我的解读与朱熹有所不同。我认为如何理解“道不远人”,关键在于人。而人,我认为是指人情,指人之常情,也就是人人都有的情感欲望、喜怒哀乐。所以道不远人,就是道不能远离人人都有的情感欲望、喜怒哀乐之情。如果我们追求道,而远离了人之常情的话,就不能称之为道。这是我的解读,我之所以这么解读,当然是有根据的。前面提到,第十三章的第一自然段可以分成三个部分,这三个部分的内容是密切相关、层层递进的。正是考虑到这三个部分的关系,我做出了这样的解读,合理不合理?能否成立?要把这三个部分放在一起考虑。

第二部分是引《诗经》的内容,见于《诗经·豳风·伐柯》。“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柯”是斧头柄,斧头是铁做的,但是柄是用木头做的。“伐柯伐柯”是说我们握着斧头柄去砍木头,再做一个斧头柄,前后两个“柯”字的所指略有不同。“其则不远”,“则”是标准。砍什么样的木头,多长的木头,多粗的木头,标准在哪里?就在你的手上。“执柯以伐柯,睨而视之,犹以为远。”拿着斧头去砍木头来做斧头柄,标准就是你手上的斧头柄。看都不用看,如果斜眼去看,都会觉得远,标准就在你手上嘛,握一握手里的斧头柄就知道了。这几句是一个比喻,这个比喻是要说明什么呢?

“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这里出现两个“人”,君子根据人来治人,后一个“人”指民众,没有问题;那么前一个“人”指什么?如果也是指民众,就是根据民众来治理民众,似乎也讲得通。但是根据民众的什么来治理民众?这涉及如何理解“以人治人”,非常关键。朱熹注:“若以人治人,则所以为人之道,各在当人之身,初无彼此之别。故君子之治人也,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按朱子的解释,该句中的两个“人”都是指民众而言,只不过前一个指“其人之道”,后一个指“其人之身”,君子用民之道来治理民众。那么,什么是民之道?又如何确立民之道呢?朱熹说:“盖责之以其所能知能行,非欲其远人以为道也。张子所谓‘以众人望人则易从’是也。”原来朱熹所理解的民之道是就民众可以理解、实践的程度而言,超出了这个程度就不是道了。所以他引张子说“以众人望人则易从”,根据众人可以接受的程度去要求民众,则民众就容易服从了。朱熹的《四书集注》引用了很多人的观点,但往往不标明姓名,而是称某氏、某子等,这个张子应该就是张载了。

朱熹《中庸章句》在思想史上的影响很大,但对“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这句话的解读我并不认同。为什么呢?因为按照朱熹的理解,“以人治人”与前面的“伐柯伐柯,其则不远”就没有什么关系了。但在《中庸》中,“执柯以伐柯”作为一个比喻,显然是用来说明“以人治人”的。如果说“伐柯”喻指“以人治人”的“治人”的话,那么“执柯”就应指“以人”了。所以《中庸》虽然用了“以人治人”的说法,但前一个“人”显然不是一般的人,因为“执柯以伐柯”强调的是,我握着斧头柄去砍木头做一个斧头柄,根据或原则就在我手上,我是根据手中的斧头柄去选择砍什么样的木头的。所以根据《诗》的提示,“君子以人治人”,实际是说君子根据自己掌握的标准或自身的标准来治理民众。“改而止”,对方改正了就可以停止。怎么算是改正了呢?当然还是根据我所掌握的标准。朱熹的解读显然没有将这层意思表达出来,所以我认为是不恰当的。那么,“以人治人”到底该怎么理解呢?我将前一个“人”理解为人情或人性,而所谓人情、人性又是君子通过反求诸己、推己及人获得的,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是“以己治人”。正因为如此,第三部分紧接着谈到忠恕之道。

“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根据孔子的定义,忠是指“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恕是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忠恕就是推己及人,讲的是己与人的关系。子思点出忠恕是对前文的回应,“执柯以伐柯”是说根据自我就可推及或了解他人;同理“以人治人”强调的是以我所理解的人情事理来治理他人,也就是以己治人;故二者都可以用忠恕来概括,这样上下文义才可以真正贯通,三个部分具有了内在的联系。朱熹的注释割裂了上下语境,没有说明忠恕与前文的关系,是不可取的。

那么,君子为何可以根据自己对人情、人性的理解来治理他人呢?又为何可以“以人治人”呢?因为“性相近也”,人情、人性是相近的,我根据自己的人情、人性可以推知他人的人情、人性。这可以说是儒家的一个基本思想,在儒家经典或文献中有很多类似的表达。例如,郭店竹简中有一篇《尊德义》,其中说到:“察诸出,所以知己,知己所以知人,知人所以知命,知命而后知道,知道而后知行。”“察诸出”是什么意思?就是观察我内心的情感、愿望。这里的“出”是指心之出,指内心的表现。我观察自己内心的表现,反求诸己,这样就了解了自己。了解了自己也就了解了别人,因为“性相近”嘛,我的愿望与他人的愿望、我的情感与他人的情感是相近、相通的,我所具有的情感、愿望也是他人想要得到的。同样的,我不想经历或遭受的对待,也是他人不想遭受的。“知人所以知命”,推己及人,由了解自己到进一步了解他人,这就是知命。这里的“命”指性命,性命是人人都有的,也是人人相同的,是普遍、必然的,所以“知命而后知道”,知道了命也就知道了道。道有准则、法则的意思,是对命的进一步说明。《语丛一》也说:“知己而后知人,知人而后知礼,知礼而后知行。”礼也就是道。“知道而后知行”,知道了道或者礼,了解了准则、法则,也就知道该如何行为了。如果具体到治人的话,也就是知道如何去治人了,“以人治人”嘛。所以根据我所体察到的人情、人性,以及情感、愿望去治理人,这就是推己及人,从积极的一面说是忠,从消极的一面说是恕。忠恕不仅是一个伦理原则,同时也是一个政治原则。

忠恕,也就是推己及人,是儒家的一个重要主张,其背后的哲学根据就是孔子的“性相近”,是人情、人性是相同或者相似的。孔子之后,孟子荀子对此都做了进一步的发挥。孟子说:“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圣人与我同类者。”同类的事物都有相似的性质,人也是一样的,因为人也是一个类,所以人情、人性有相近的一面。即便是圣人,与我们普通人也属于同类,圣人之心与我们的心也有相近、相同的地方。何以见得呢?孟子说,“口之于味,有同耆也。易牙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好吃的饭菜大家都喜欢吃,说明我们的口味有相近的地方。“耆”通“嗜”,嗜好的意思。易牙是古代善于烹调的人,相当于今天的大厨。易牙烹调的食物,大家都喜欢吃,说明人的口味是相近的。如果口味不同,根本就不是一个类,就像人喜欢吃饭,牛马喜欢吃草一样,那么易牙烹调的食物就应该是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但事实并非如此,易牙烹调的食物人人都喜欢,说明人的口味是相近的。那么,易牙为什么能做出人人都喜欢的食物呢?因为他比一般人更了解人的共同口味。当然,口味的差别也是存在的,如北方人喜欢吃咸,南方人喜欢吃甜,但这也不能否定人的口味有相近的地方。所以南方的佛跳墙北方人也喜欢吃,北方的满汉全席南方人也向往,孟子也只是说“相似”而没有说“相同”。同样的道理,好听的音乐,大家都喜欢听,说明我们的听觉有相近的一面,所以师旷演奏的音乐大家都喜欢听——师旷是古代著名的乐师。美女帅哥大家都喜欢,像一些电影明星,已经超越了种族的界限,被不同国家、种族的观众所崇拜和喜爱,这说明人的审美也是相近的。孟子举出了子都,子都应该是当时的一个大帅哥。既然我们的味觉、听觉、视觉都有相似的地方,“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我们的心难道没有相同的部分?当然有。那么心相同的部分是什么呢?孟子说是“理也,义也”。这个理、义应该如何理解?孟子说过,“羞恶之心,义也”,这是从道德意识上讲;我认为也可以从自然情感上来理解,由我的人情、人性推及他人的人情、人性,意识到我所喜欢的也是他人喜欢的、我所追求的也是他人想要得到的,由己推及他人,将个体的人情、人性上升为普遍的人情、人性,这就是理、义了。理、义有法则、准则的含义。所以《尊德义》说,“有知己而不知命者,无知命而不知己者”。“知己”还只是“察诸出”,是对个体情感的观察和把握;“知命”则是推己及人,上升为普遍和必然了。所以“知己”还不一定“知命”,但做到了“知命”就一定“知己”。

我们在《孟子》中可以看到类似的思想,所以我的解读是有根据的,并非主观发挥。例如,孟子劝梁惠王行仁政:“王如善之,则何为不行?”您如果觉得仁政非常好,为什么不去实行呢?惠王说:“寡人有疾,寡人好货。”不行,我这个人有缺点,我贪财。孟子马上就说了,贪财有什么过错?周人的先祖公刘也喜欢财物,“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同”是“共”的意思,“同之”也就是“共之”。大王喜欢财物,如果进一步想到老百姓也喜欢财物,也希望发家致富,与天下百姓共同实现致富愿望,那么实现王道有什么困难呢?这就是推己及人。你喜欢财物,同时认识到天下人都喜欢财物,作为执政者,应该帮助天下人实现他们的愿望,满足他们获取财物的想法和愿望。梁惠王又说:“寡人有疾,寡人好色。”不行,我还有缺点,我这人好色。孟子说,当年文王的祖先古公亶甫也好色啊!他宠爱自己的妃子,《诗经》中都有记载,但是他能推己及人,做到了“内无怨女,外无旷夫”,没有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也没有娶不到媳妇的大龄男子。“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大王如果好色,能认识到天下的人都好色,都有对爱情渴望,进而也像古公亶甫一样,做到“内无怨女,外无旷夫”,那么实现王道有什么困难呢?仍是劝导梁惠王要推己及人。

我们注意到,孟子关于推己及人实际有两种表达形式,一种是推恻隐之心、不忍人之心,是对自己道德情感的扩充,用孟子的话讲就是“推恩”。例如,孟子讲小孩子要掉到井里,正常的人都会有“怵惕恻隐之心”,这种恻隐之心往往是一刹那间的呈现、流露,而且是没有任何外在的功利目的。进一步,将这种同情心推到所有的人,达之天下,这就是推恩。所以孟子说,“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对于这点,以往学者讨论比较多。但在孟子那里,除了推恩外,还有一种推的形式,可以称为“推己”,就是推自己的好货、好色之心,实际是将心比心,承认他人感情、欲望的合理性,强调“与民同之”。这两种“推”当然有所不同,以往的研究只注意“推恩”,而忽略了“推己”,对孟子思想的了解是不全面的。只讲“推恩”,会流于道德的说教。但在早期儒家那里,道德说教一定要落实为百姓的物质利益。所以孟子说,要获得民心就要“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老百姓喜欢的就满足他,不喜欢也不要强加给他。老百姓喜欢什么?当然是好货、好色啊!这是人的基本的欲望。作为执政者,首先要满足老百姓的基本需要。所以孟子对社会精英与普通大众的道德标准是不一样的。“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没有固定资产,但是有固定的志向,能够超越个人的利益去关注天下的福祉,这是对士人的要求。“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对老百姓则不必提太高的要求,老百姓关注的就是自己的生活,如果没有固定的财产,也就没有固定的志向,所以满足他们的物质生活更重要。

孟子的这一思想还有其独特的理由,就是个人的精神快乐。孟子曾问齐宣王:“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独乐乐”的前一个“乐”用作动词,读yào,喜好的意思。后一个“乐”读lè,指快乐。这样就读为:“独乐(yào)乐(lè),与人乐(yào)乐(lè),孰乐(lè)?”也有学者主张把后一个“乐”读为yuè的,指音乐。这样就读为:“独乐(yào)乐(yuè),与人乐(yào)乐(yuè),孰乐(lè)?”这里我们按照第一种读法。一个人拥有某物的快乐,与他人一块儿拥有某物的快乐,哪一种更快乐?是一个人满足其欲望,实现其价值快乐呢?还是与天下人一起满足欲望,实现价值更快乐?宣王承认:“不若与人。”不如与他人一起拥有某物快乐。孟子又问:“与少乐(yào)乐,与众乐(yào)乐,孰乐?”跟少数人拥有某物的快乐,和与更多的人拥有某物的快乐,哪一种更快乐呢?“不若与众。”宣王很诚恳,承认后一种情况更快乐。看来这是一种普遍认识,只要稍稍具有理智的人都会承认和接受。所以一个人在满足自己物质需要的同时,也应推己及人,想到他人也有类似的需要,这既是一种境界,也是一种智慧。当你这样做的时候,你就会越来越快乐。相反,只想着自己的物质需要,完全不顾及他人,甚至为富不仁,你就会越来越不快乐。孟子所说的乐,主要是一种精神快乐,但这种乐来自欲望的满足,同时又经过了推己及人的升华过程,升华后的快乐已有了精神的内涵,物质、精神双重满足的快乐比单纯的物质满足的快乐更快乐。不过孟子虽然谈到“推恩”与“推己”,但他更重视的还是“推恩”,他的主要思想也是围绕“推恩”展开的,例如其性善论就是要为“推恩”提供人性论的根据,其仁政说也是“推恩”的具体落实,所谓“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他谈到“推己”主要是出于规劝执政者的需要,是一般性的提及,而没有落实为制度的设计,这个工作主要是由荀子来完成的。所以我认为,在荀子那里“推己”应该占有更为重要的地位。

荀子对人性的预设与孟子不同,他不主张性善论,而是持性恶心善说,认为人性的内容主要有二:一是欲望,不加节制则导致恶;二是理智,好善恶恶,有追求秩序的愿望。前者是性,后者是心,所以我称之为性恶心善说。荀子说:“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我们每个人都有欲望,欲望表现为对财物的追求,但欲望是无限的,财物则是有限的,这样人与人之间就出现了争夺,导致了混乱。这种争夺与混乱对于人类而言,当然是不好的,这个时候,“先王恶其乱也”。由于荀子描写的是前礼义的状态,这时还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王,所谓“先王”只能是先知、先觉者,是某个聪明人。这个人出来说,我们彼此不要争夺了,来制定一个度量分界,也就是礼义、法度。订立礼义、法度的目的是什么呢?是“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表面上看,礼义、法度是限制了我们的某些欲望,但实际上更好地满足了我们的欲望。因为人不能生活在一个无规则的社会中,社会必须要有规则,规则就意味着限制,但限制的目的只能是为了更好地满足人们的欲望和欲求。所以荀子说,“礼者,养也”,礼是满足和提升人的欲望的。荀子认为礼是先王制作的,而先王之所以能启发人们制作礼义,显然是推己及人的缘故。推己及人不是来自欲望,而是理智的抉择。由于荀子认为人中既有欲望的一面,也有理智的一面;既有性恶,也有心善——我说的心善是指心可以追求善、认识善、实践善,而不是说心已然是善的了。所以人们可以通过推己及人,制定礼义,摆脱混乱,走向秩序,实现孟子所说的“与百姓同之”。可见,在忠恕之道、推己及人上,孟荀有相通的地方。但二人思考问题的角度又有差别,孟子的推己及人是从不忍人之心出发的,推己是建立在推恩之上;荀子则是以理智心、从“明分使群”的角度来立论的,其思想包含了推己及人的维度,但又缺乏明确的表达。

这些年,我提出统合孟荀,主张用孟子来丰富荀子,用荀子来补充孟子,建构更为完备的儒家学说。由此我提出新道统、新四书,新四书指《论语》《礼记》《孟子》《荀子》,而将《大学》《中庸》返回《礼记》。新四书的核心问题就是统合孟荀,因为孟荀代表了儒学两个不同的发展方向,二者都是对儒学的丰富和发展,不可偏废,最好的选择是将二者结合起来。

回到文本,前面我们结合孔孟荀的思想对于忠恕做了解读,指出忠恕的核心是推己及人,推己及人既包括“推恩”,也包括“推己”;既是一个伦理原则,也是一个政治原则。推己强调的是,你想要得到的,往往也是他人想要的;你不想被对待的,也是别人所不想的。所以你在满足自己愿望的同时,也要使别人能够实现其愿望;你不希望别人侵犯你的权益,你也不应侵犯他人的权益。这就是忠恕之道,由于是建立在推己及人之上,将其用在国家治理上,便是“以人治人”了。这样,第十三章第一自然段的三个部分才能上下贯通,其中第一部分“道不远人”是说道不能远离人情、人性。但人情、人性怎么去理解、把握呢?当然是反求诸己,并推己及人,使其普遍化。所以第二部分又引《诗》云“伐柯伐柯,其则不远”,说明治理民众,其标准在我们自身,以此说明“以人治人”。朱熹认为是以众人之情来治人是正确的,但是众人之情是如何来的,他则没有讲,没有提及推己及人的过程,这样便与“执柯以伐柯”的引诗失去了关联。第三部分点出忠恕,对前两部分做出总结,三个部分的内容最后统一在推己及人上。

第十三章第二自然段与第一自然段关系不大,反而与第十二章“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联系更密切些,所以单独分为一章应该更好。朱熹将其与上一段合为一章,自然有他的考虑。不过朱熹的分章不是绝对的,做适当的调整也是可以的。这里按我们的理解来解读,这一段说:“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君子之道体现在四个方面,我孔丘每个方面都没有做到。作为儿子对父母尽孝,我没有做到。我想这绝不是孔子自谦,“未能也”不是说孔子不懂得向父母行孝,而是说君子之道也就是中庸之道,乃生活之常道,主要体现在事父、事君、事兄、与朋友交四个方面,虽是愚夫愚妇可知也,但要做到极致,做得恰到好处,圣人也难以做到。从这一点看,孔子感慨自己“未能也”,当然是有感而发了。这是对“事父”而言,其他方面也是一样。“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作为弟弟,侍奉我的兄长,没有做得很好;作为下属,对待我的上级,没有做得很好;对待朋友,应该先做到的,我也没有做到。那么,君子之道难以做到,是因为它超出了我们的能力所及,具有很大的难度吗?不是,君子之道也就是中庸之道,是生活的常道,是每个人每天都在遵行的。但为什么难以做到呢?《中庸》第四章说了,“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我们做不到不是因为中庸之道太特殊,而恰恰是因为其太平常,所以聪明的人往往过之,愚笨的人有所不及,因而都不能做到恰当、恰好。实践君子之道并不需要特别的行为,而只需“庸德之行,庸言之谨”,实践平常的德行,谨慎平常的言语。因为其普通、平常,所以更应注意。“有所不足,不敢不勉”,“勉”是努力的意思,做得不够的地方不敢不努力。“有余不敢尽”,做得过头地方要有所保留,过犹不及嘛,这就是中庸之道。“言顾行,行顾言”,说话的时候要考虑能否做到,行动的时候要考虑与言论是否相符。“君子胡不慥慥尔”,“慥慥”是努力的意思,君子为何不努力呢?这种努力就体现在对中庸之道的践行之中。

第十四章(www.xing528.com)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数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

对于这一章的内容,我曾有所保留和批评。二十年前我写《郭店竹简与中庸公案》一文时,就认为这段文字有一股平庸、保守的气息。现在这个看法需要调整一下,我们对经典的阅读,随着生命的成长、阅历的丰富,理解也会有所不同。我现在更倾向于认为本章表达了一种人生的智慧,是在座的每一位都需要学习和领悟的智慧,也就是中庸的智慧。上一讲我谈到,中庸在今天似乎成了一个负面的概念,如果我说某人中庸,他肯定不高兴,甚至回我一句:“你才中庸呢!”但是在孔子的时代,称一个人中庸实际是极高的赞誉。“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可见在孔子的眼里,中庸是最高的德了。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变化呢?就是因为我们对中庸的理解出现了偏差。就如这段文字,我曾觉得其保守、平庸,不欣赏也不接受,但它的真正含义又如何呢?我们来看文本,“素其位”的“素”,朱熹解释为“见在”,但这个解释对于今人来说还是比较费解,大概是处在的意思吧。第十章有“素隐行怪”,那个“素”是空,“素隐”是没有理由地隐,是一种标新立异、不合情理的行为。“素其位”的“素”应该与其不是一个意思,从上下语境来看,“素”可以理解为动词,是处于、处在的意思,也可以理解为介词,是根据、依据的意思。所以我们读经典的时候,语境非常重要,要根据语境做出取舍,关键是要读通上下文意。“位”指所处的位置、环境。“君子素其位而行”,君子要依据所处的位置、环境选择其行为。“不愿乎其外”,“愿”是羡慕的意思,不好高骛远,不羡慕其地位、身份之外的东西。“素富贵,行乎富贵”,这个“素”可以理解为处在。如果处于富贵之位,就做富贵之人应做之事。“素贫贱,行乎贫贱”,如果处于贫贱的状况,就做贫贱之人应做之事。孟子说过,“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穷、达的境遇不同,行为的选择也不同。“素富贵,行乎富贵”,就是“达则兼济天下”,有一天身居高位,有条件实现我的理想了,这时候就要“薄施于民而能济众”。“素贫贱,行乎贫贱”,就是“穷则独善其身”,如果没有机会施展抱负,甚至穷困落魄,不被人理解,这时候我更要坚守做人的底线。“素夷狄,行乎夷狄”,如果处在夷狄的环境,就要做出与环境相符的事情。孟子说:“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舜当年流落蛮夷之邦,和不开化的野人没有什么差别。但这并不是不可以改变的,“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一旦有了机会、时机,又会积极行善,回归于文明。“素患难,行乎患难”,如果处于患难的环境,就要做该做的事情。有时候磨难不一定是坏事,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磨难可能正是老天对你的考验,对你的磨砺,因为他要将大的责任托付给你,所以要让你处在患难之中,经此磨难以增加你的才干,历练你的心智。所以不论处于什么位置、环境,都应积极应对,做与位置、环境相符的事情。做到了这一点,就可以“无入而不自得焉”,不论处在什么样的环境之中,君子都能安然自得。因为我具有了中庸的智慧,再来看人生,眼光就不一样了。

“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处在高位,身为领导,对待下级不应盛气凌人;处于下位,身为群众,对待上级不应奉承阿谀,这些都是君子所不为也。为什么?因为位是在变化的,只不过我恰好处在这个位而已。“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重要的是什么?是正己,首先做好自己。不管是处在贫贱之位,还是富贵之位;不管是患难的处境,还是夷狄的处境,都没有关系,关键是正己。在《中庸》的语境中,正己就是要保持真诚。“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处于什么样的位置,这不是个人可以控制、掌握的,可以看作是命;而正己则是个人可以做到的,以尽人事待天命的态度去面对所处的位,这样就会“上不怨天,下不尤人”了。所以说,“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君子在平易之中等待命运、时机的到来,小人却铤而走险、不惜违法乱纪想改变一时之命运。

“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这是以射箭比喻修身、正己。儒家有六艺,其中之一就是射。古人非常重视射箭,最初的目的是打猎。当时人的力量有限,很多猛兽我们打不过,但是发明了弓箭以后,人的力量就增强了,可以射杀猛兽了。后来射箭又用于战争,成为军事武器。儒家重视射,除了打猎、军事目的外,更将其与个人的修身联系起来。射箭与修身有什么关系呢?道理很简单。你与别人比赛射箭,如果没有射中,你会责怪别人吗?会抱怨别人技高一筹吗?不会。你一定是反求诸己,反思自己的动作是否标准,而不是去责怪别人“为什么比我射的好”。做人也是如此,“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看到别人的长处,只能从自身找差距,而不是责怪别人。所以孔子说:“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君子不与人相争,如果相争一定是射箭。为什么?因为争的不是输赢,而是揖让的君子之风。孟子也曾说:“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这里的“正己”一语双关,既指端正射箭的姿势,也指君子的修身,所以射箭与修身是密切相关的。与人比赛射箭,射而不中,不会去责怪别人,而是反求诸己。做人也是如此,别人有超出我们的地方,或者我们有不足之处,不应去责怪、嫉妒他人,只能通过自我反省来完善。

以上是对第十四章的解读,与我二十年前的看法有所不同。本章的关键在于“位”,强调要根据所处的地位、环境对行为做出调整,处于富贵则行富贵之事,处于贫贱则行贫贱之事,而不论处于何种地位、环境,都要正己、反求诸己。人处于何种地位,这属于命,不是个人可以控制的;修身、正己则属于人事的范围,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的。明白了这个道理,就应“居易以俟命”、尽人事以待天命,这是《中庸》独特的人生智慧,而不应将其简单理解为保守、平庸。

第十五章

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诗》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耽。宜尔室家,乐尔妻帑。”子曰:“父母其顺矣乎。”

我们来看第十五章。“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君子之道也就是中庸之道,前面第十三章提出“道不远人”,是从中庸的性质上说,此章则是从实践上说。实践中庸之道,就好比我们到远处去,一定要从近处出发;我们到高处去,一定要从低处迈步。近处是哪里呢?《中庸》接着引《诗》说:“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耽。宜尔室家,乐尔妻帑。”妻子儿女和睦,就像弹奏琴瑟一样。“翕”是和好的意思。兄弟关系融洽,和谐又快乐。“帑”指子女。使你的家庭美满,使你的妻儿幸福。做到这一点,“父母其顺矣乎”,父母亲就称心如意了。可见所谓的近处就是指家庭,家庭美满,父母才能顺心。在《中庸》看来,即使你有很高的理想、目标,渴望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情,但仍需从切身处、从家庭做起。值得注意的是,《中庸》突出家庭,似乎与《大学》的逻辑不太一样。《大学》讲“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逻辑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但《中庸》则提出“宜尔室家”“父母其顺矣乎”,似乎是以齐家为起点。其实《中庸》的“宜尔室家”也是通过修身、正己来实现,《中庸》与《大学》的思想仍是一致的,二者遵循同样的逻辑,构成儒家的基本主张和思想。这种思想既是儒家的,也是普世的,在其他的民族中,也可以看到类似的表达,只不过儒家更强调这一点而已。大家如果有机会去英国伦敦旅游,一定要去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看看,这座举世闻名的教堂有一块名扬世界的墓碑。其实这只是一块很普通的墓碑,粗糙的花岗石质地,造型也很一般,同周围那些质地上乘、做工优良的国王、名人的墓碑比较起来,它显得微不足道,不值一提。但是,就是这样一块无名氏墓碑,吸引了世界各地的游客。每一个到过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人,他们可以不去拜谒那些曾经显赫一时的英国前国王们,可以不去拜谒诸如狄更斯、达尔文等世界名人们,却没有人不来拜谒这一块普通的墓碑。他们都被这块墓碑深深地震撼着,准确地说,他们被这块墓碑上的碑文深深地震撼着。在这块墓碑上,刻着这样一段话:

当我年轻的时候,我的想象力从没有受到过限制,我梦想改变这个世界。当我成熟以后,我发现我不能改变这个世界,我将目光缩短了些,决定只改变我的国家。当我进入暮年后,我发现我不能改变我的国家,我最后的愿望仅仅是改变一下我的家庭。但是,这也不可能了。当我躺在床上,行将就木时,我突然意识到如果一开始我仅仅去改变我自己,然后作为一个榜样,我可能改变我的家庭,在家人的帮助和鼓励下,我可能为国家做一些事情,然后谁知道呢?我甚至可能去改变这个世界。

这段朴素的文字,与《中庸》本章的思想有异曲同工之妙。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总是想着干出轰轰烈烈、万人瞩目的大事,幻想着要改变世界,但我们做事要一步一个脚印,循序渐进。可是人生的道理就是这样,说起来容易,真正理解却难。所以等到墓主人行将就木时,方体会到与儒家相似的道理。人生首先是要改变自己,然后去改变家庭,进一步服务国家乃至世界。这就是《大学》所讲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就是“物有本末,事有终始”。在《中庸》中则表达为“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所以我们可以有远大的目标、崇高的理想,但要从切身处做起。首先要修身,进一步齐家,然后治国、平天下,这是儒家的基本理念,同时它又是普世的,是可以为不同民族接受和共有的。所以要想撬起世界,最佳支点不是地球,不是国家、民族,也不是别人,只能是我们自己。

第十六章

子曰:“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诗》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掩,如此夫。”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我对《中庸》两章的内容不太接受,一个是第十四章“君子素其位而行”,另一个就是本章了。本章讲鬼神之德,又讲祭祀,阅读时总觉得隔了一层,所以往往一带而过,没有去体会、思考。现在的认识与以前不同了,我认为本章非常重要,涉及儒学的一个核心问题,也就是终极关怀的问题。任何文化都有超越性的终极信仰,而有信仰就会有信仰的对象。前面第十三章说到,“君子之道四”,认为君子之道表现在四个方面:君臣,父子,朋友,兄弟,这是经验、现实的层面。其实还有第五个方面:人和神灵。人与神灵的关系是精神信仰的核心问题。中国古人敬天祭祖,这是我们传统的精神信仰。西方人常说中国人没有信仰,理由是中国人不进教堂,没有固定的宗教活动。但是中国人怎么会没有宗教活动呢?敬天祭祖就是嘛。敬天祭祖的对象是天和祖,具体讲也就是鬼神。这种鬼神最初当然就是人格化的神灵,具有生养万物、保佑子孙、赏善罚恶的功用,所以说“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这里的“德”是功效的意思。鬼神是无形的,所以“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鬼神我们能看得到吗?看不到。但是它“体物而不可遗”。“体”是亲爱的意思,也有人理解为育。鬼神关爱或生育万物,无所遗弃。“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齐”通“斋”,斋戒的意思。让天下的人,斋戒静心,穿着庄重的服装,来进行祭祀。

鬼神最初是指人格化的神灵,后来随着理性的觉醒,学者便从阴阳之气来解释鬼神。如唐代学者孔颖达注释本章说:“言鬼神之道,生养万物,无不周遍而不有所遗,言万物无不以鬼神之气生也。”认为鬼神是鬼神之气,具有生养万物的功用。宋代的二程说:“鬼神,天地之功用,而造化之迹也。”张载也说:“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他们都将鬼神理解为阴阳之气的特殊功用。但不论是人格化的神灵,还是“二气之良能”,都具有生育万物、抚育万物的作用和功能,故需要我们隆重地进行祭祀。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把鬼神看作迷信,把祭祀看作糟粕,一概加以否定,这种做法是值得反思的。其实我们到了西方现代化的国家,就会发现他们对宗教活动是尊重和鼓励的。宗教不一定就是落后,不一定就是迷信,相反,一个民族如果没有宗教信仰,这倒是一件令人担心的事情。敬天祭祖就是中国人的传统宗教,不能将其简单否定了事。最近我一直在思考两个问题:我们这个民族,能不能有一套自己的宗教信仰?敬天祭祖的宗教传统,在今天还有没有生命力?还能不能再次复活?孔子说:“祭如在,祭神如神在。”有学者认为这表明孔子对神灵的存在持怀疑的态度,只是假设、权当其存在。其实孔子虽然有理性的自觉,但还是真诚地相信神灵的存在,是以一种恭敬的态度去进行祭祀的。为什么要相信?因为信仰、祭祀对我们的心灵有一种转化的功能,对儒家的礼乐教化有积极的辅助作用。《礼记》中关于这方面的论述很多,“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礼”,治人之道,没有比礼仪更为重要的。“礼有五经,莫重于祭”,礼有五个方面,最重要的就是祭祀。“贤者之祭也,必受其福”,如果一个贤者经常祭祀,一定可以得到福报。“非世所谓福也。福者,备也”。古代“福”和“备”是一个音。“备者,百顺之名也,无所不顺者谓之备”。我说的福,不是世俗的福,比如升官发财,而是生活和顺,无所不顺,这就是备。“上则顺于鬼神,外则顺于君长,内则以孝于亲,如此之谓备。”上与鬼神,外与君长,内与家人,都和顺相处,这就是备。“祭者,所以追养继孝也。”为什么要祭祀?因为我们要感谢上天、先祖对我们的养育之恩,表达对他们的孝敬之情。“诚信之谓尽,尽之谓敬,敬尽然后可以事神明,此祭之道也。”祭的根本是诚信、恭敬,只有以诚信、恭敬之情才能祭祀、侍奉神灵。“祭之为物大矣,其兴物备矣,顺以备者也,其教之本与。”祭祀的作用很大啊,使各种事物都兴起,使各种事物都达到了和顺,所以祭祀是教化的根本。儒家讲教化,但没有了祭祀,教化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所以古人对于祭祀非常重视,但是我们今天对祭祀避而不谈,甚至视为迷信,这种观念亟待转变。

回到文本,“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洋洋”,广也。鬼神无所不在,如在你之上,如在你左右。“《诗》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格”是来、至的意思。“思”是语助词,无实意。“射”,通“斁”,懈怠。神的到来,是不可以揣度的,岂能懈怠呢?神是什么时候到来,我们并不知道。但神灵又是真实存在的,是最终会来的,这样我们就不敢有丝毫懈怠,而应时刻保持着诚敬。我们不妨想一想,假如你相信有一个神灵在时时观察、注意着你,你对人生的态度会不会出现一些根本的转变呢?有做坏事情的机会,你还会去做吗?

“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掩,如此夫!”“微”指的是鬼神,鬼神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所以是“微”。但是它又是真实的,是确实存在的,所以是“显”。“微之显”的“之”训“而”。下一句的“之”亦是。隐微而明显,真实而不可以掩盖。“如此夫”,就是这样啊。第十六章讲鬼神之德,是《中庸》非常重要的一章。我以前读这章的时候理解不深,随意跳过去了。现在我才理解,它是《中庸》整篇非常重要的一章,是《中庸》教化思想的根本。《中庸》不仅讲现实的人伦日用,还有一个终极性的超越维度,有一个精神信仰的支撑。

下面我对“中庸”做一个总结。如何理解、把握中庸?我想概括为以下几个方面:第一,无过不及,不能过也不能不及。第四章说:“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中庸之道为什么难以实行呢?我知道其中的原因了,知者也就是聪明的人往往过了一点,愚笨的人又差了一点,因而都做不到中庸。“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中庸之道为什么难以践行呢?有才能的人往往多了一点,没才能的人又差了那么一点。所以只有无过不及,才能做到中庸。

第二,执两用中。怎么来掌握这个中?从两个方面入手,取其中。子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舜喜欢观察身边人的言论,“隐恶而扬善”,别人有不好的事情,我不去打小报告;有好的事情,我尽量去宣传。掌握事物的两个方面,取其中一方面,用于民众之中,这是舜之所以为舜也。舜懂得中庸,懂得执两用中。朱熹说:“两端,谓众论不同之极致。”也就是不同言论的两个方面,如我们今天的左派、右派,二者的观点往往是对立的。作为执政者,就要对二者的观点进行调和、折中,排除极端的观点,取其中间者以运用于治理民众。徐复观先生说:“政治家的任务就是在两端调节均衡,不是用一端去消灭或取代另一端,这就是中道,就是中的精神。中国正统的政治思想,总不外一个均字、平字。平与均就是从中而来的。”执两用中的反面就是对立斗争、你死我活,造成民族的悲剧。真正的政治家应懂得调和折中、执两用中。

第三,是推己及人。“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忠恕与中庸是相通的,而忠恕就是推己及人。中庸之道可概括为三个原则:无过不及,执两用中,推己及人。中庸之道的精髓是什么?就是没有任何一种品格是绝对的。所以说一个人清高,就要宽容,否则清高就变成了孤傲。一个人仁慈,就要果断,否则仁慈就变成了软弱。一个人强大就要敬畏,否则强大容易生出暴力。一个人富有,就要节俭,否则富有就变成了奢靡。一个人博学,说话就要浅显,否则博学就变成了刁钻。一个人尊贵,就要谦卑,否则尊贵就变成了傲慢。所以说,“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中庸是很高的智慧,但人们对其遗忘很久了。为什么?因为我们不懂得执其两端,富贵了往往就傲慢,博学了往往就显摆,从根本上违背了中庸之道。

为了更好地理解、把握中庸,我们还可以对中庸的思维方式进行概括。庞朴先生曾将中庸概括为四种常见的思维方式,最基本的形式就是把对立的两端直接结合起来,以此之过济彼不及,以此之长补彼所短,以达到一种最佳的中的状态。可表示为“A而B”的形式,如《尚书·皋陶谟》的“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一个人宽厚、容易相处,这是优点,但应该庄重、严肃,否则会失去威严。既宽厚又庄重,这才是中庸的状态。与前者相关,还有“A而不B”的形式,强调的是泄A之过,勿使A走向极端。比如《尧典》的“刚而无虐,简而无傲”等。“虐”是残害的意思。刚强是好的品质,但是不要过头,如果过头了,就会对他人造成伤害。“简”是率性、真实。率性很好,但是不能傲慢。如果率性而有傲慢,就违背了中庸,给他人留下不好的影响。中庸的第三种形式是“不A不B”,要求不立足于对立双方的任何一边,强调的是无过无不及。如《尚书·洪范》的“无偏无颇”“无偏无党”“无反无侧”。既不要走向一个极端,也不要滑向另一个极端,而要取其中间,这才是中庸。中庸还有一种形式为“亦A亦B”,实际上是前面“不A不B”的否定命题,旨在通过对立双方的互相补充来寻找达到中庸的状态。如《礼记·杂记下》的“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只紧张,不松弛,文王、武王恐怕也做不到。只松弛,不紧张,文王、武王不屑于这样做。最好的方式是既紧张又松弛,该紧张就紧张,该松弛就松弛,这才是文武之道,也就是中庸之道。以上四种思维方式,有助于我们更好地去理解中庸,更好地去把握中庸,同时更好地在生活中去实践中庸。还是那句话,“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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