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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江容氏家族:琴音特色与律论

时间:2023-11-0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香江容氏家族的琴艺代代相传[240],自清朝庆瑞开始,到现时的继承者容克智先生,已是第五代,容克智先生的孩子,亦开始学琴。本文将分享我对容家弹琴风格的个人体会,讨论将集中于其家传的音律特色。现在,想深入理解容老师弹琴的音律特色,只能靠容老师的录音和琴谱,加上容克智先生的指导,作出探讨。由于容家独特的家族承传方式,较少受到新文化和其他琴人的影响,容老师弹琴的音律特色,会否是古代风格的延续?

香江容氏家族:琴音特色与律论

香江容氏家族的琴艺代代相传[240],自清朝庆瑞(1816—1875)开始,到现时的继承者容克智先生(1961—),已是第五代,容克智先生的孩子,亦开始学琴。我有幸在上世纪80年代认识容克智先生的父亲容思泽老师(1931—2010),听他弹琴,并在90年代跟容老师学习过两曲。本文将分享我对容家弹琴风格的个人体会,讨论将集中于其家传的音律特色。

容思泽老师的弹琴风格

容老师的弹琴风格,有以下三个特点:

1. 指力:容老师弹琴的指力,比一般香港琴人大得多,发出声音清劲浑厚,更一如《谿山琴况》所述:“妙在用力不觉”[241],这显示了容老师自幼弹琴的功力。

2. 散板:容老师弹奏的一部分琴曲,全曲散板,节奏很难捉摸。我曾跟容老师学过两曲,亦因此而愧未能学好。特别的是,容克智先生从父亲学琴,散板节奏掌握通透,两父子对弹时[242],配合无间。容克智先生告诉我这是因为自幼听父亲弹琴,在正式学琴之前已有“耳音”。容老师不同年代录音的节奏处理,也非常类似。这显示,容老师的散板节奏虽然旁人很难捉摸,但是自有其规律的。

3. 音律特色:90年代我听容老师弹琴,觉得他在弹奏某些乐曲时,相对现代琴人惯用的五度相生律(简称五度律),有部分按音的音高稍有偏差。容克智先生承传了父亲的风格,亦是如此。当时,我觉得这颇有趣味,别具特色,但不明所以。由于琴界主流用五度律,我虽然亦听过其他例外的情况[243],但总觉得,五度律才是古琴的正统,才是符合传统理论的律制。由于当时受到主流观点先入为主的影响,我错过了机会,未有在容老师身体还好时向他讨教[244],详细了解这取音偏差的现象。直至我几年前念音乐博士时,对明清琴谱的音律做过仔细研究[245],才明白古人弹琴音律运用多姿多采,并不拘泥于五度律。现在,想深入理解容老师弹琴的音律特色,只能靠容老师的录音和琴谱,加上容克智先生的指导,作出探讨。

古代琴人“非五度律”按音的运用

继续探讨容老师的音律运用之前,首先要了解古代音律运用的情况。

虽然五度律是传统理论的律制,亦是现代琴人惯用的律制,但是,翻开使用徽分法记录的清初琴谱,很容易看到很多不符合五度律的按音位置。透过对明清琴谱的详细研究[246],我的结论是,除了错误记录的可能性,这显示当时的琴人并不拘泥于五度律,更用上纯律和民间音律。直至《春草堂琴谱》(1744),琴人才尝试把理论和实践结合[247]。到十八世纪末,才开始有一部分琴谱主要用五度律。到二十世纪初,著名琴家杨宗稷在1914年出版《琴学丛书》的〈琴谱一〉、〈琴谱二〉和〈琴谱三〉[248],仍沿用不少非五度律音位;但是,可能受到文化冲击,短短四年后,杨宗稷在《琴学丛书》〈琴镜四〉(1918)开始,把大部分乐曲“徽分不合者悉行更正”,改用五度律,对二十世纪琴学的发展影响深远。到二十世纪中,五度律才成为了主流。

由于容家独特的家族承传方式,较少受到新文化和其他琴人的影响,容老师弹琴的音律特色,会否是古代风格的延续?

容思泽老师偏差的按音

我仔细聆听容老师的录音,分析他的按音使用情况。容老师曾送给我四卷卡式录音带,内里有他80和90年代弹奏的琴曲19首[249]。其中有些乐曲的个别按音明显偏离了五度律。

我认为,这些偏差音并不是因为弹奏技术问题,以致取音不准。首先,大部分乐曲的按音基本上没有偏差;间歇出现稍有偏高的F(设定一弦为C)的乐曲有〈玉树临风〉和〈春晓吟〉;明显偏差的按音主要出现在〈水仙〉、〈塞上鸿〉、〈碧涧流泉〉和〈搔首问天〉四曲,占全部录音乐曲大约五分之一。其次,在这四曲,按音的偏差是有规律的,只局限于一至两个特定的音。其三,这些偏差音在这几曲的不同年代版本均出现[250],偏差的程度在各版本亦相若。

故此,我认为,这些偏差按音是容老师在一些乐曲特意运用的。我将于下文详细讨论这四首明显含有偏差音的乐曲。

偏差的按音与琴谱的“非五度律”音位配合

〈水仙〉在容家存有庆瑞手抄本,谱上注明是赵梦梅道兄授谱,为容氏家族代表性琴曲之一[251]。据容克智先生说,这与《悟雪山房琴谱》的〈水仙操〉指法相同[252],但是,我发觉两者的按音位置稍有不同,容后再述。乐曲用正调,骨干音阶是G、A、C、D、F(设定一弦为C)。容老师的录音显示,大部分F按音都稍为偏高[253]。这稍高的F音,在庆瑞手抄琴谱的相应位置都是“非五度律”音位,包括六弦九徽六及九徽八、一弦九徽九、和四弦七徽四,按计算[254],相对C音,这些按音位的音高游移在517音分和577音分之间,即是比五度律的F高19至79音分,与容老师的弹奏相当配合[255]。庆瑞手抄琴谱还有使用其他的“非五度律”音位,包括二弦及七弦七徽四、四弦九徽八、六弦六徽八、和三弦八徽七,这些都是稍高的C,按计算,相对C音,音高游移在39音分和71音分之间,这与稍高的F结合起来,便是G、A、C、D、F,如果把D定为工尺谱的“合”,便成为类似“苦音”的音阶[256],F是稍低的“乙”,C是稍高的“反”。反观《悟雪山房琴谱》的〈水仙操〉[257],上述庆瑞手抄本内的“非五度律”音位全改为五度律音位,C和F没有偏高,音阶变成普通的五声音阶。这改变,类似一些苦音乐曲在承传过程的改变[258]。容老师的录音,取向在两谱之间,F偏高(即稍低的“乙”),而C(“反”)却很少偏高。但由于苦音“乙”“反”的游移性,这音阶仍与一些民间艺人处理苦音的方法吻合。

〈塞上鸿〉亦为容氏家族代表性琴曲之一[259],在容家存有庆瑞的手抄本,谱上注明是李成宇先生授谱[260],另收录在庆瑞编的《琴瑟合谱》。乐曲用正调调弦,但其音阶是G、Bb、C、D、F,全曲只用了数次A。容老师的录音,大部分的Bb都稍高。庆瑞手抄琴谱的Bb按音则绝大部分没有偏高[261],七弦用八徽半,六弦用七徽七,三弦用十徽。但是,有关三弦十徽,庆瑞在手抄琴谱的曲末写了题解[262]:“大凡正调,三弦合五弦,必在十徽八分成韵,惟塞上鸿操,十徽取音,每句尾音出调,凡按音实必过一二分,与应合处,则又归正徽也[263],其音声原与五音相异,宛若北调,故名变徵。”这表示,虽然琴谱写三弦十徽,但弹奏时,应该把此音弹高一点。容老师弹奏Bb按音时取音偏高,与此理解配合。参考较早期的《澄鉴堂琴谱》〈塞上鸿〉版本[264]旋律和指法都与庆瑞手抄本稍有不同,而《澄鉴堂琴谱》版本确实使用三弦九徽八的,并且,二弦七弦用八徽三、六弦用七徽半, Bb偏高;此外,《澄鉴堂琴谱》〈塞上鸿〉的F按音亦是稍高,六弦用九徽八、五弦用八徽三、四弦用七徽半。两个稍高的按音结合,便成为类似苦音的音阶G、Bb↑、C、D、F。容老师的录音,只是Bb偏高,而F很少偏高[265]。如果把G定为工尺谱的“合”,Bb↑是偏低的“乙”,“反”(F)很少偏高,音阶类似容老师弹奏〈水仙〉的情况,与一些民间艺人处理苦音的方法吻合。

〈碧涧流泉〉在容家存有庆瑞两个不同手抄本,分别注有“古冈遗谱”和“参定古谱”,容思泽老师弹奏的是前者。据容克智先生说,前者与《悟雪山房琴谱》的“古冈遗谱”〈碧涧流泉〉完全一致[266]。乐曲用正调,骨干音阶是G、A、Bb/B、C、D、F。容老师的录音,用很多稍高的F、和Bb/B之间的音。F在庆瑞手抄琴谱,包括没有偏高的四弦七徽六和六弦十徽,及偏高的六弦九徽八和五弦八徽四,后者相对C音,高537音分和515音分,比五度律的F高39音分和17音分。Bb在庆瑞手抄琴谱有四弦十二徽和三弦十徽,B在庆瑞手抄琴谱有四弦十一徽,在Bb/B之间的有三弦九徽七和六弦七徽四,后者相对C音,是1055音分和1067音分,比五度律的B低55音分和43音分。容老师弹奏F和Bb/ B的偏差程度跟琴谱记录的偏差程度相若,但在没有偏差的四弦七徽六、四弦十二徽,和六弦十徽的部分位置,容老师亦用了偏差音。

〈搔首问天〉容家存有庆瑞手抄本。据容克智先生,这与《悟雪山房琴谱》的版本指法相同[267]。乐曲用紧五,骨干音阶是C、D、F、G、Bb。容老师的录音,不少Bb按音都稍为偏高。庆瑞手抄琴谱相应的按音位置,只有二弦七弦八徽三和二弦八徽二是偏高的音,但是三弦用十徽、六弦用七徽六,没有偏高。这即是说,容老师弹奏此曲的取音,与家传琴谱不大配合,但类似〈塞上鸿〉Bb按音偏高的弹法。参考较早期的《澄鉴堂琴谱》〈搔首问天〉版本,旋律和指法都与庆瑞手抄本极接近,但《澄鉴堂琴谱》首段有一次用到三弦九徽八。

总括来说,容老师弹奏的偏差音是有规律的,一部分更与家族第一代遗留的琴谱的“非五度律”按音位置配合。

音高测试(www.xing528.com)

为使以上靠听觉的分析得到客观数据支持,我邀请了我一位专业为信息科技及网络专业的古琴学生黄振丰,利用声音分析软件,量度了以上四曲的一些偏差音。音乐学者王子初曾探讨过音乐测音研究中的主观因素[268]。对于乐曲测音,他指出两类主观因素,首先是遇到滑音和颤音时选择那一“点”来测试,其次是对测音乐曲的前期处理和测音后的分析。王子初结论:“音乐测音研究的……客观性,只有通过研究者严肃的学术态度、科学的思想方法,正确的操作技术及严密的操作规程,才能保存下来。”[269]

我很同意王子初提出的严谨学术态度。是次测音,参考了王子初的建议[270],我和黄振丰选择了没有吟猱、时值较长和音高稳定的按音,测试点避开了音头和音尾。黄振丰所用软件是由Cornell Lab of Ornithology 研发的Raven Pro 1.4 (http://www.birds.cornell.edu/brp/raven/Raven Overview.html),音波经过Fast Fourier transformation(快速傅立叶变换)显示为谐波分析图,然后量度基音的频率。

由于1986年的录音包括了以上讨论的四首乐曲,我首先选择了这四曲的1986年录音来测试。我在每曲选择了两个有代表性的偏差按音,〈水仙〉是两个稍高的F音(设一弦为C),〈塞上鸿〉和〈搔首问天〉是每首两个稍高的Bb音,〈碧涧流泉〉是一个稍高的F音和一个稍高的Bb音,然后把这些音与四曲的四弦散声来对照,另选择了两个二弦散声和两个六弦散声再作对照。测音得出的频率数据,经过网上的音分计算器[271],找出相对音高的音分值。

首先是散声的测音结果:由于容老师录这四曲时,未有严格跟随标准音高,四首琴曲的四弦散声都是94Hz,比G音稍低。二弦散声是四弦低纯四度,而六弦散声是四弦高纯四度,按照五度律,两者频率应该是70.5Hz和125.33Hz;黄振丰测量出的两个二弦散声是70和71Hz,两个六弦散声则是125Hz和126Hz,均极接近五度律的频率。

接着,我于下表列出四曲共八个偏差按音的测试结果[272]

[34] 琴谱请看黄树志编《香江容氏琴谱》(香港:恕之斋文化有限公司,2015)的庆瑞抄本。

续表

由数据可见,我听起来稍为偏高的按音,测音结果显示确实偏高20音分至60音分,证明容老师弹琴时取音的偏差与上文的讨论相若。

我再请黄振丰在不同年代的录音重复测试以上的偏差音。容老师1994年10月的录音亦录有此四曲[273],但是该录音的〈水仙〉乐句稍有不同,所以,我在1994年10月录音只测试了〈塞上鸿〉、〈搔首问天〉和〈碧涧流泉〉,而〈水仙〉则测试了Legacy CD 311 Eleven Centuries of Traditional Music of China 内的容老师录音[274]

1994年10月三曲的四弦散声都是98Hz,是准确的G音。按照五度律,二弦和六弦散声是73.5Hz和130.7Hz,测试的结果显示二弦散声是72Hz和74Hz,六弦散声是132Hz,颇接近五度律。Legacy CD录音的四弦和六弦散声是84Hz和113Hz,音程颇接近五度律纯四度。各偏差按音的频率是:〈水仙〉156Hz和158Hz、〈塞上鸿〉120Hz和120Hz、〈搔首问天〉120Hz和238Hz、〈碧涧流泉〉119Hz和182.5Hz。设一弦为C,相比邻近的五度律音的音分值差如下[275]

以上数据显示,容老师在不同年代弹奏这八个按音,均是偏高的。由此证明,容老师弹奏的偏差音是有规律的。

容家“非五度律”按音的承传

容老师有规律使用的偏差按音,部分亦与祖传琴谱的“非五度律”音位配合,显示容老师所用的偏差音由来已久。容家琴学承传的方式亦支持此乃祖传的风格。据容克智先生的叙述,他自幼听父亲弹琴,当他开始跟随父亲学琴时,对旋律已有一定的印象,学习过程全是口传心授,“传教时不用琴谱”[276],容思泽老师自幼亦是得其父“手授心传”的[277]

但是,容老师的录音亦有与祖传琴谱不配合的,上文已提过〈水仙〉、〈碧涧流泉〉和〈搔首问天〉的一些不配合的情况;其他乐曲亦有不配合的地方,例如〈渔樵问答〉数处用六弦九徽八,但容老师的录音没有偏差。录音与琴谱不完全配合,可能是琴谱记录未详尽,正如上文所述,〈塞上鸿〉题解谈及的情况;这亦可能是其家族弹法经数代承传,渐有变异,以致部分与琴谱不配合。但是,这更显示,容老师并不是盲从琴谱,而是以上一代口传心授的弹法为依归。

另外,琴家卢家炳(1884—1980)[278]是容家第三代琴人容心言先生(1884—1966)的学生,前者的弹琴风格,可以为容家琴风提供多一个线索。卢家炳有录音传世[279],更著有《春雨草堂琴谱》[280],包括传统琴曲和他自己的创作琴曲。根据录音,卢家炳弹奏〈水仙〉时,取音类似容思泽老师,F按音稍为偏高。卢家炳的创作琴曲,亦间中记录有偏差音,例如〈月下吟〉[281]有六弦九徽七和五弦八徽四,是稍高的F音,录音亦是如此。由此可以推断,卢家炳弹奏稍高的F音,是刻意的,亦可能与他师承容心言有关。

综合以上论点,我认为,容思泽老师运用偏差的按音,是祖传的风格,是清朝琴人使用“非五度律”按音的遗风。

结 论

明清琴谱显示,古人弹琴音律运用多姿采,并不拘泥于五度律。容老师运用偏差的按音,是祖传的风格,透过容家独特的家族承传方式,保留到现代。这恰好提供了实证,说明古人多姿采的音律并不是纸上谈兵,而是实际使用的。现代琴人,实在亦不用拘泥于五度律,弹奏古谱更应该以开放态度去分析琴谱所用的律制。容家独特的偏差按音的运用,正是古代律制的活化石,值得琴家和学者去学习和研究。

特别鸣谢:黄振丰先生提供测音数据,以及容克智先生提供家族承传资料。

原文载黄树志编《香江容氏琴谱》(香港:恕之斋文化有限公司,2015),159—165。此版本的注脚较原文详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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