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本篇特别区分了仁与义的对象,认为仁是用来安抚他人,义是用来端正自身的,而非相反。后举《春秋》史事例证说明,实际上是劝告统治者,要仁民爱物,才能保国家安稳,仁爱越广,威德疆域越广。君主只爱自身,不知保爱臣民,以义道端正自身,是自取灭亡之道,所以仁义之道是君主理应效法之道。
《春秋》之所治1,人与我也。所以治人与我者,仁与义也。2以仁安人,以义正我,故仁之为言人也3,义之为言我也,言名以别4矣。仁之于人,义之与我者,不可不察也。众人不察,乃反以仁自裕,而以义设人。5诡其处而逆其理6,鲜不乱矣。是故人莫欲乱,而大抵常乱,凡以暗于人我之分7,而不省仁义之所在也。是故《春秋》为仁义法。仁之法在爱人,不在爱我。义之法在正我,不在正人。我不自正,虽能正人,弗予为义。人不被其爱8,虽厚自爱,不予为仁。
注释
1治:攻治,研究。2治人与我者,仁与义也:处理安顿自己与他人关系的方法就是仁和义。3仁之为言人也:仁就是用来表述如何对待他人的。这里用的是音训释义的方法,“仁”和“人”音同义近。下文的“义”和“我”,在古代也是音同义近。4言名以别:说出名称就已经有了区别。名,名称,文字。以,通“已”,已经。5以仁自裕,而以义设人:用仁来宽待自己,而用义来要求别人。裕,宽松、宽待。6诡其处而逆其理:指把仁义用错了地方而悖逆于道理。诡,违背、违反。7凡以暗于人我之分:大凡都是因为不明白人与我的区分。暗,昏冥不清,不明。8被其爱:蒙受你的关爱。被,蒙受。
译文
《春秋》所研究的,是他人与自我的关系。用来规范他人与自我关系的,是仁和义。用仁安定他人,用义来端正自我,因此仁是用来表示如何对待他人的,义是用来表示如何对待自我的,一说出名称就已经有区别了。仁是用于他人,义是用于自我这一点,不可以不辨察。普通人不辨察,竟然反过来用仁宽待自己,用义来要求别人。淆乱了它们的处所而违逆了事理,还能不混乱就少见了。所以人都不希望混乱,可是又大多经常混乱,一般都是因对他人与自我的区别不清楚,不能省察仁义应该分别用于何处。因此《春秋》制定了仁义的法则。仁的法则是爱他人,不在爱自己;义的法则是端正自己,不在端正别人。自己不端正自己,即使能端正别人,也不算是义。别人没能蒙受你的爱,即使自爱有加,也不算是仁。
昔者晋灵公杀膳宰以淑饮食1,弹大夫以娱其意,非不厚自爱也,然而不得为淑人者,不爱人也。质2于爱民,以下至于鸟兽昆虫莫不爱。不爱,奚足谓仁?仁者,爱人之名也。巂3,《传》无大之之辞4;自为追,则善其所恤远也。5兵已加焉,乃往救之,则弗美。未至豫备之,则美之,善其救害之先也。夫救蚤6而先之,则害无由起,而天下无害矣。然则观物之动,而先觉其萌,绝乱塞害于将然而未形之时,《春秋》之志也,其明至矣。非尧舜之智,知礼之本,孰能当此?故救害而先知之,明也。公之所恤远,而《春秋》美之。详其美恤远之意,则天地之间然后快其仁矣。非三王之德,选贤之精,孰能如此?是以知明先,以仁厚远。远而愈贤、近而愈不肖者,爱也。故王者爱及四夷,霸者爱及诸侯,安者爱及封内7,危者爱及旁侧,亡者爱及独身。独身者,虽立天子诸侯之位,一夫之人耳,无臣民之用矣。如此者,莫之亡而自亡也。《春秋》不言伐梁者,而言梁亡,8盖爱独及其身者也。故曰仁者爱人,不在爱我,此其法也。
注释
1晋灵公杀膳宰以淑饮食:淑,善、改善。此句所说之事为晋灵公因熊掌没有蒸熟,就把管理膳食的小官杀了,肢解后让人丢弃。2质:实,这里指真心实意。3巂(xī):即“酅”。齐国地名,《左传》杜预注说在齐东安平县,即今山东淄博临淄区皇城镇石槽村。4 《传》无大之之辞:《传》,指《公羊传》。大之,称赞这件事。僖公二十六年,鲁僖公曾打败前来侵略的齐军并一直追击到酅地,依《公羊传》说,《春秋》记载时,只是轻微地表示认同,并没有大为赞许。5自为追,则善其所恤远也:指鲁庄公追击犬戎到济西,是主动防御式出击,所以被《春秋》认可。6蚤:应作“害”。7封内:封国之内,即本国人民。8《春秋》不言伐梁者,而言梁亡:《春秋》僖公十九年记载梁国灭亡。《公羊传》指出,《春秋》的记载不说梁国为他国讨伐灭亡,而只说梁国灭亡,是强调和批评梁国自己灭亡的意思。
译文
从前晋灵公杀掉管膳食的小官想改善饮食,用弹弓弹射大夫来取乐,不是不特别爱自己,可是却不能算作美善之人,是因为他不爱别人。真心实意爱护人民,乃至对鸟兽昆虫也没有不爱的。不爱,怎么可以说是仁呢?仁,是爱人的名称。鲁僖公追击齐军到巂地,《公羊传》并没有大为称赞;鲁庄公主动追击戎狄,就称赞他忧虑长远。前者是敌军已经发动攻打,才前往救援,就不赞美;后者在敌军没有出动时,预先去防范,就赞美,这是称赞他能在灾害发生之前就去救援。在祸害发生之前制止,那么祸害就不会发生,天下就没有祸害了。然而观察事物的变化,能提前察觉事情发生的苗头,在动乱灾害没有形成的时候就断绝堵塞,是《春秋》的本意,这是极其明智的。没有尧、舜的智慧,知晓礼的根本,谁能做到这些?所以先于祸害而防救,这是思想明智。庄公忧虑长远,因而《春秋》赞美他。详细体会称赞他忧虑长远的含义,那么天地之间的万物,就会对他们的仁爱感到快慰了。没有三王的德行,不是贤才中选拔出的精英,谁能做到这些?所以智慧高明就能洞察先机,仁德深厚就能施及远方。施及越远就越贤能,施及越有限就越不贤能,这就是爱。所以圣王的爱远至四夷,霸主的爱远至诸侯,安定本国者的爱达到国境之内,危害国家者的爱只能达到身边的人,亡国者的爱只能达到自身。只顾自身不顾旁人的人,虽然立在天子诸侯的位置,也只是独夫罢了,没有臣民可使用。像这样的人,别人不去灭亡他也会自己灭亡。《春秋》不记载攻打梁国,却记载梁国灭亡,大概是因为它的爱只达到自身。所以说仁者爱护他人,而不在爱护自我,这就是仁的法则。
义云者,非谓正人,谓正我。虽有乱世枉上1,莫不欲正人。奚谓义?昔者楚灵王讨陈蔡之贼2,齐桓公执袁涛涂之罪3,非不能正人也,然而《春秋》弗予,不得为义者,我不正也。阖庐能正楚蔡之难矣4,而《春秋》夺之义辞,以其身不正也。潞子之于诸侯5,无所能正,《春秋》予之有义,其身正也,趋而利也。故曰义在正我,不在正人,此其法也。夫我无之求诸人,我有之而诽诸人,6人之所不能受也。其理逆矣,何可谓义?义者,谓宜在我者。宜在我者,而后可以称义。故言义者,合我与宜,以为一言7。以此操之,义之为言我也。故曰有为而得义者,谓之自得;有为而失义者,谓之自失。人好义者,谓之自好;人不好义者,谓之不自好。以此参之,义,我也,明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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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枉上:即枉君。2楚灵王讨陈蔡之贼:详见《王道》篇注。3齐桓公执袁涛涂之罪:袁涛涂,又作“辕涛涂”,陈国大夫,曾因不让齐军过陈境而被齐国拘捕。详见《精华》篇注。4阖庐能正楚蔡之难矣:指鲁定公四年,楚国伐蔡,蔡昭侯向吴国求救,伍子胥欲为父兄报仇,劝说吴王阖闾伐楚,大败楚军。虽然楚国伐蔡不道,但阖闾出兵也并非是为了道义,所以《春秋》也没有赞许他。5潞子之于诸侯:潞子,赤狄潞部落的首领。子是他的爵位。潞子做了很多善事,因其为小的狄族部落,对别的诸侯并无大影响,后被晋国所灭。参见《王道》篇注。6“夫我无之”至“诽诸人”:如《大学》言“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7一言:即一字。
译文
义,不是说端正别人,而是说端正自己。即便是扰乱社会欺枉君上的人,也没有不想端正别人的。这怎么能说是义?从前,楚灵王攻打陈、蔡两国的贼寇,齐桓公拘执有罪的袁涛涂,不是不能端正别人,然而《春秋》不赞许,不称之为义,是因为自己不端正。阖闾能公正对待楚国、蔡国的战争,而《春秋》却不给予他义的名声,因为他自己不端正。潞子在诸侯当中,没有能端正的对象,但《春秋》赞许他有义,因为他自身端正,这样做就会有利益。所以说义在于端正自己,不在于端正别人,这就是义的法则。自己没有而要求别人,自己有了就诽谤别人,这是别人所不能接受的。因为它违逆道理,怎么可以说是义呢?义,是说自己的行为要合宜。自己的行为合宜,之后才能称为义。所以说义,是将“我”与“宜”合为一个字。用这个原则来把握,义说的就是自我。所以说有行为合乎义的,叫作自得;有行为不合乎义的,这叫作自失。喜好义的人,叫作自好;不喜好义的人,叫作不自好。用这个标准来验证,义就是我,这是很明确的。
是义与仁殊。仁谓往,义谓来,1仁大远,义大近。爱在人谓之仁,义在我谓之义。仁主人,义主我也。故曰仁者人也,义者我也,此之谓也。君子求仁义之别,以纪2人我之间,然后辨乎内外之分,而著于顺逆之处也。3是故内治反理4以正身,据礼以劝福5。外治推恩以广施,宽制以容众。孔子谓冉子曰:“治民者先富之,而后加教。”6语樊迟曰:“治身者,先难后获。”7以此之谓治身之与治民,所先后者不同焉矣。《诗》曰:“饮之食之,教之诲之。”8先饮食而后教诲,谓治人也。又曰9:“坎坎伐辐,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先其事,后其食,谓治身也。《春秋》刺上之过,而矜下之苦,小恶在外弗举,在我书而诽之。10凡此六者,以仁治人,义治我,躬自厚而薄责于外11,此之谓也。
注释
1仁谓往,义谓来:仁是对别人实施的,义是对自己实施的。往,指自内向外对别人实施。来,指向内对自己要求。2纪:节制,控制。3辨乎内外之分,而著于顺逆之处也:辨清内与外的分别,明白顺与逆的地方。4内治反理:回到道理,以道理为依据。5据礼以劝福:依据礼来获得更多幸福。劝,增加。6治民者先富之,而后加教:出自《论语·子路》:“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7治身者,先难后获:出自《论语·雍也》:“樊迟问知。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问仁。曰:‘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8饮之食之,教之诲之:见《诗经·小雅·绵蛮》:“绵蛮黄鸟,止于丘阿。道之云远,我劳如何。饮之食之,教之诲之。命彼后车,谓之载之。” 引文是先富后教的意思。9又曰:下引诗句见《诗经·魏风·伐檀》。10小恶在外弗举,在我书而诽之:别国的小的过错就不记录,本国的就记载下来加以抨击。11躬自厚而薄责于外:严厉地责备自身的过失,而轻微地指责别人的过失。如《论语·卫灵公》“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
译文
义和仁不同。仁是施往他人,义是来规自己,仁施行越远越好,义施行越近越好。爱护他人叫作仁,端正自我叫作义。仁是以他人为主,义是以自我为主。所以说仁就是人,义就是我,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君子寻求仁义的差别,以便节制他人与自我之间的关系,然后辨清内与外的分别,明白顺与逆的地方。因此对内要返归义理以便端正自身,遵守礼节以求取幸福。对外推广恩德并广泛施予,用宽宏而包容大众。孔子对冉有说:“统治人民,要先使人民富有,然后再施以教化。”对樊迟说:“管理自身,要先经历困难后获得。”用这样的话说明管理自身和管理百姓,要做的事先后不同。《诗经》说:“让他们吃饭,让他们饮水,然后再教育他们、劝导他们。”先有饮食然后再教诲,这就是统治人民的原则。又说:“坎坎伐木制造车辐,那个君子啊,不是白吃饭的。”先做事,然后再谈吃喝,这就是管理自己的原则。《春秋》指责在上位者的过错,而怜悯下层民众的苦难,外国的小的过失不揭发,自己国家的就要记载抨击。所有这些,都是用仁对待他人,用义对待自我,严厉地责备自己的过失而轻微地责备他人的过失,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且《论》1已见之,而人不察,曰:“君子攻其恶,不攻人之恶。”不攻人之恶,非仁之宽与?自攻其恶,非义之全与?此谓之仁造2人,义造我,何以异乎?故自称其恶谓之情3,称人之恶谓之贼;求诸己谓之厚,求诸人谓之薄;自责以备谓之明,责人以备谓之惑。是故以自治之节治人,是居上不宽也;以治人之度自治,是为礼不敬也。为礼不敬,则伤行而民弗尊;居上不宽,则伤厚而民弗亲。弗亲则弗信,弗尊则弗敬。二端之政诡于上,而僻行之,4则诽于下,仁义之处可无论乎?夫目不视弗见,心弗论不得。虽有天下之至味,弗嚼弗知其旨5也;虽有圣人之至道,弗论不知其义也。
注释
1《论》:即《论语》。下引文出自《论语·颜渊》。2造:造就。3谓之情:称之为实在。情,实、实在。4二端之政诡于上,而僻行之:在上位的人颠倒了自治和治人两个要点,而歪曲地实行。5弗嚼弗知其旨:不亲自嚼食就不会知道它的美味。旨,美味。
译文
而且《论语》已经表达过这种观点,可是人们却没有察觉,《论语》说:“君子责备自己的过失,不责备别人的过失。”不责备别人的过失,不是讲求仁的宽容吗?自己责备自己的过失,不是讲求义的全面吗?这就叫作仁成就他人,义塑造自我,有什么区别呢?自己揭发自己的过错叫作诚实,称举他人的丑恶叫作贼害;要求自己叫作忠厚,要求他人叫作刻薄;对自己求全责备叫作明智,对他人求全责备叫作迷惑。因此用管理自己的方法管理他人,这是居上位而不宽容;用管理他人的原则对待自己,这是行礼不恭敬。行礼不恭敬,就会妨害施政行为而百姓就不尊崇;居上位又不宽容,就要有害于宽厚而百姓就不亲近。不亲近就不能信任,不尊崇就不会恭敬。在上位的人颠倒了自治和治人两个要点而歪曲地实行,民众就会非议抨击,仁义所使用的地方可以不慎重吗?眼睛不去看,就见不到,内心不去思索,就不能得到真理。即使有天下最好吃的美味,不亲自咀嚼也不会知道它的美味;即使有圣人的最高明的道理,不研究思索也不会知道它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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