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州之学在其始创阶段,在王艮、王襞父子乃至罗汝芳那里,以“事”、以“百姓日用”、以“自然”指“道”,虽已消解了“道”作为“理”的规范意义而使“道”得以回落到并认同了人的日常的活泼泼的感性生活与感性肉体生命,但却终未点出人的感性生活、感性肉体生命的情欲本质。事实上,他们对情欲还取回避的态度,还有所戒惧。王艮说:
天理者,天然自有之理也,才欲安排如何,便是人欲。[48]
此处虽对“理”与“欲”都作了重新解释,但依然未脱出以往“存天理去人欲”的框架,依然未正视“人欲”,对“欲”还是贬斥的。罗汝芳曰:
无欲为静,则无欲为要。但所谓欲者,只动念在躯壳上取足求全者皆是。[49]
此亦排拒“欲”而认可周敦颐之“无欲为静”说。
泰州后学[50]不然。许多泰州后学,毫不隐晦地批评从程、朱到陆、王的存理灭欲观,并直截了当地认可“欲”的正当性。
王艮之出身于田夫的弟子夏廷美即如是。夏廷美说:
天理人欲,谁氏作此分别?侬反身细求,只在迷悟间,悟则人欲即天理,迷则天理亦人欲也。[51]
夏廷美所谓“迷”,是指“今人读孔孟书只为荣肥计”,此种人纵然口不离“天理”亦不免是“迷”,是“人欲”;所谓“悟”则是“自心作得主宰,凡事只依本心而行”,[52]只要为本心所认可,即便处“人欲”中,却依然是“悟”,是“天理”。夏廷美于此即突破“天理”、“人欲”之旧说而对“人欲”的合法性作出了大胆的判定。
“泰州后学”另一著名人物何心隐称:
性而味,性而色,性而声,性而安逸,性也。[53]
欲货色,欲也。……昔公刘虽欲货,然欲与百性同欲,以笃前烈,以育欲也。太王虽欲色;亦欲与百姓同欲,以基王绩,以育欲也。育欲在是,又奚欲哉?仲尼欲明明德于天下,欲治国、欲齐家、欲修身,欲正心、欲诚意、欲致知在格物,七十从其所欲,而不逾平天下之矩,以育欲也。育欲在是,又奚欲哉?[54]
按,在程、朱那里是以“理”指“性”,至陆、王虽已把“理”收摄归“心”,但在其以“心之本体”指“性”时,依然认可“性即是理”。[55]何心隐此处以味、色、声、安逸等感官欲求为“性”,“性”便不再具“理”的意义。“性”为一标识本然而绝对的范畴。以感官欲求指“性”,意味着赋予感官欲求以绝对性。感官欲求既具绝对性,则由之延伸而出的社会公共事务的职责不应该是“灭欲”,而应该是“育欲”,即尽可能地满足大家的欲望。何心隐如此明确认肯人的欲求,无怪乎被指责为“坐在利欲胶漆盆中”。
然而,“泰州后学”中,对人的感性生活、人的肉体生命的情欲本质揭示与认定最力的还是李贽。
李贽对泰州学派是称赞不已的。他说:
古人称学道全要英灵汉子。……当时阳明先生门徒遍天下,独有心斋,最为英灵。心斋本一灶丁也,目不识一丁,闻人读书,便自悟性,径往江西,见王都堂,欲与之辩质所悟。此尚以朋友往也。后自知其不如,乃从而卒业焉。故心斋亦得闻圣人之道,此其气骨为何如者。心斋之后,为徐波石(徐樾),为颜山农(颜钧)。山农以布衣讲学,雄视一世,而遭诬陷。波石以布政使请兵督战,而死广南。云龙风虎,各从其类,然哉。盖心斋真英雄,故其徒亦英雄也。波石之后为赵大洲(赵贞吉),大洲之后为邓豁渠,山农之后为罗近溪(罗汝芳),为何心隐,心隐之后为钱怀苏(钱同文),为程后台(学颜),一代高似一代,所谓大海不宿死尸,龙门不点破额,岂不信乎?[56]
显然,李贽为自己作为泰州一脉而感到自豪。
李贽对情欲的认允尤过于前人之处,特见于他把前人认定为完美的、神圣的、具绝对意义的事物或概念,都一一与“情欲”联系起来重新作出解释,或放置于“情欲”的标尺下予以重新审视。
先看李贽对“百姓日用”的重新解释。李贽引入“迩言”这一概念指称百姓的日常生活、日常话语与日常心态。李贽说:
夫舜之好察迩言者,余以为非至圣则不能察,非不自圣则亦不能察也。已至于圣,则自能知众言之非迩,无一迩言而非真圣人之言者。无一迩言而非真圣人之言,则天下无一人而不是真圣人之人明矣。……如好货,如好色,如勤学,如进取,如多积金宝,如多买田宅为子孙谋,博求风水为儿孙福荫,凡世间一切治生产业等事,皆其所共好而共习、共知而共言者,是真迩言也。于此果能反而求之,顿得此心[顿见一切贤圣佛祖大机大用],识得本来面目,则无始旷劫未明大事,当下了毕。[57]
李贽指“迩言”为“真圣人之言”,以为如果能够从(高高在上的、虚假的)“理”或“理性”层面上回落到百姓的“迩言”中来,即“顿得此心,顿见一切贤圣佛祖大机大用”而“识得本来面目”。显见,李贽以为“迩言”才具绝对真确性。而“迩言”即百姓日用所表现出的情趣、所流行的话语,故以“迩言”为“真”即王艮所谓“百姓日用即道”。李贽与王艮之不同在于:李贽把“百姓日用”说得更“俗”、更“野”了。他毫不忌讳地称所谓“真迩言”即平民百姓“街谈巷议,俚言野语,至鄙至俗,极浅极近”[58]等日常话语及这些话语所坦露的“好货”、“好色”、好“博求风水为儿孙福荫”等种种属于情欲方面的赤裸裸追求。他甚至公开宣称:“趋利避害,人人同心。是谓天成,是谓众巧,迩言之所以为妙也。”[59]显然,在李贽以“趋利避害”指“迩言”并以之为“妙”、为“真”时,感性生活、肉体生命的情欲特征不仅被揭明了,而且其正当性也被绝对化了。
再看李贽对“理”、“义”等概念的重新解释。
关于“理”,李贽说:(www.xing528.com)
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世间种种,皆衣与饭类耳。故举衣与饭,而世间种种自然在其中。非衣食之外,更有所谓种种绝与百姓不相同者也。学者只宜于伦物上识真空,不当于伦物上辨伦物。[60]
李贽以“穿衣吃饭”说“百姓日用”,同样把“百姓日用”情欲化了。而以“穿衣吃饭”指“人伦物理”,一方面则消解了“伦理”的道德规范的意义,另一方面又提升了“穿衣吃饭”作为“情欲”的价值。
关于“义”,李贽称:
夫欲正义,是利之也。若不谋利,不正可矣。吾道苟明,则吾之功毕矣。若不计功,又何时而可明也?今曰圣学无所为,既无所为矣,又何以圣为乎?[61]
按,董仲舒有“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之说。李贽批评董氏的义利对立观而直认“义”离不开“利”,“义”即是“利”。“义”属道德意志范畴。儒家历来有义利之辨,陆、王之学主“志”,亦重此辨。陆九渊应朱熹之请,于白鹿洞书院讲学,即“以义利判君子小人”而称:“学者于此。当辨其志,人之所喻,由其所习,所习由其所志。志乎义,则所习者,必在于义。所习在义,斯喻于义矣。志乎利,则所习者,必在于利。所习在利,斯喻于利矣。”[62]陆氏主“志”,以“志乎义”而拒斥“利”,李贽以“利”言“义”,便抹去了“心学”道德意志的色彩,而认肯了俗世社会的利欲追求。
再看李贽对“善”的重新解释。李贽说:
夫唯以迩言为善,则凡非迩言者必不善,何者?以其非民之中,非民情之所欲,故以为不善,故以为恶耳。[63]
上说李贽以“迩言”为真,于此李贽又以“迩言”为“善”。李贽以赞叹的口吻称:“市井小夫,身履是事,口便说是事,作生意者但说生意,力田作者但说力田,凿凿有味,真有德之言,令人听之忘厌倦矣。”[64]“市井小夫”之言亦即“迩言”。“市井小夫”所言无不是“利”,李贽却称之为“善”,为“真有德之言”。“善”作为一种肯定性的价值评价,在李贽这里又被指认为“市井小夫”斤斤计较之“利”。
尤其令人耳目一新的是李贽对“心”与“性”的独特解释。李贽说:
夫私者,人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若无私,则无心矣。如服田者,私有秋之获,而后治田必力。居家者,私积仓之获,而后治家必力。为学者,私进取之获,而后举业之治也必力。故官人而不私以禄,则虽召之,必不来矣;苟无高爵,则虽劝之,必不至矣。虽有孔子之圣,苟无司寇之任、相事之摄,必不能一日安其身于鲁也决矣。此自然之理、必至之符,非可以架空而臆说也。然则为无私之说者,皆画饼之谈、观场之见。但令隔壁好听,不管脚根虚实,无益于事,只乱聪耳,不足采也。[65]
又说:
夫圣人亦人耳,既不能高飞远举,弃人间世,则自不能不衣不食,绝粒衣草而自逃荒野也。故虽圣人不能无势利之心。……财之与势,固英雄之所必资,而大圣人之所必用也,何可言无也?吾故曰:虽大圣人不能无势利之心,则知势利之心,亦吾人禀赋之自然矣。[66]
要知道,宋明儒最忌言“私”,更不要说以“私”指“心”。我们看朱熹的说法:
盖仁也者,天地所以生物之心,而人物之所得以为心者也。……然人有是身,则有耳目鼻口四肢之欲。而或不能无害夫仁。人既不仁,则其所以灭天理而穷人欲者,将益无所不至。……知人欲之所以害仁者在是,于是乎有以拔其本,塞其源,克之克之而又克之,以至于一旦豁然欲尽而理纯,则其胸中之所存者,岂不粹然天地生物之心,而蔼然其若春阳之温哉?[67]
朱熹的这一段话与李贽的上述说法有一共同点,即大家都承认有“身”,需要吃饭穿衣。其不同在于,朱熹于“身”外预设“天地所以生物之心”即“天理”,来作为“身”的主宰,而“身”却反而成为“形气之私”,须克去己私,方才复得“天理”;李贽却并不于“身”外预设此一“天理”,他仅由有“身”必须穿衣吃饭、必须讲求利禄说“心”。而上至圣人下至百姓人人有“身”,故人人都有“势利之心”,“人人都有势利之心”构成普遍命题,故此又即是“理”。李贽说“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便依此而成立。此“理”仅为对未进入对待关系之前的各个单个事实(“身”)之直接认同;也同样可以说,此“理”表征的只是各别存在之“然”(是),而非“所以然”(何以是)。显然,此“理”不具规范意义。而以“势利”、以“私”说“心”,则又进而剥去了笼罩在包括圣人在内的人们身上的种种神圣光环,还原了人们日常利欲生活与交往的正当性。
最后是,在李贽作这种还原而把“私心”解释为原初之心时,人的“私心”甚至获得了形上意义。看李贽之《童心说》:
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
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心之初,曷何失也!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盖方其始也,有闻见从耳目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长也,有道理从闻见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久也,道理闻见日以益多,则所知所觉日以益广,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务欲以扬之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而务欲以掩之而童心失……
夫既以闻见道理为心矣,则所言者皆闻见道理之言,非童心自出之言也。言虽工,于我何与,岂非以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假文乎?盖其人既假,则无所不假矣。由是而以假言与假人言,则假人喜;以假事与假人道,则假人喜;以假文与假人谈,则假人喜。无所不假,则无所不喜。满场是假,矮人何辩也?……
夫《六经》、《语》、《孟》非其史官过为褒崇之词,则其臣子极为赞美之语。……然则《六经》、《语》、《孟》,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也,断断乎其不可以语于童心之言明矣。[68]
在李贽这些话语里,并未明言“童心”即“情欲心”。但如上所说,李贽以“迩言”为真言,而“迩言”所表现的即是未经伪装的、原本的感性生活与情欲追求,则“童心”作为未经加工的真心亦为“情欲心”无疑。按,以“情欲”说“心”指“性”,并不是李贽所独创。早在先秦时期,在荀况、韩非那里,即已如是断定。李贽的不同在于,他吸纳了宋儒以来的说法,把心区分为二重:先验心与经验心。但却改变了此二重心的内涵。程、朱以“道心”、“人心”别先验心(性)与经验心,而以“道心”为“天理”,人心为“人欲”;王阳明以“心”(“本心”)、“意”殊“先验心”与“经验心”,则以“理”、“事”论二重心。在他们都以“理”为“先验心(性)”这一点上可以见到,实际上他们所关注的还是“公共性”问题,依然是从“公共性”的角度讨论形上学,即为赋予某种道德理念以普遍有效性提形上学依据。(按,《朱子语类》卷六十二记:“问:‘先生说人心是形气之私,形气则是口耳鼻目四肢之属?’曰:‘固是。’问:‘如此,则未可便谓之私?’曰:‘但此数件物事属自家体段上,便是私有底物;不比道,便公共。故上面便有个私底根本。且如危,亦未便是不好,只是有个不好底根本。’”此即认肯“道”或“理”的公共性。王阳明谓“致良知”即“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使“事事物物皆得其理”,亦强调“良知”即“理”对于事事物物的“公共性”意义。)李贽不然,李贽以未进入公共领域,从而未被经验知识遮蔽的每个个人的原初意念与欲求为先验心。此种心为每个个人于童子时期所本有,故为“童心”。但随着人逐渐进入公共领域,随之而来的是人不断地接受“道理闻见”即经验知识的调教,人的“童心”日渐丧失。“道理闻见”作为后来加予人的,作为在公共领域中相与对待下成立的,当然不具绝对性,故亦不具形上性。正是在把涉及公共领域的“道理闻见”贬落为经验知识,而把未进入(或未关涉)公共领域、未被经验知识遮蔽的人的原初之心提升为形上本体的意义上,我们看到,李贽得以把情欲、从而也把个体绝对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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