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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释义:滕文公下第六,重要十则对理解价值观和历史观极有帮助

时间:2023-11-0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本章凡十则,其中,和陈代、景春、周霄、彭更、万章、戴不胜、公孙丑、戴盈之、公都子、匡章对曰各一则。本章对理解孟子的价值观和历史观极有帮助。孟子指出,人类历史五百年一个周期,与此相匹,“一治一乱”,治乱相生。

孟子释义:滕文公下第六,重要十则对理解价值观和历史观极有帮助

本章凡十则,其中,和陈代、景春、周霄、彭更、万章、戴不胜、公孙丑、戴盈之、公都子、匡章对曰各一则。

本章对理解孟子价值观历史观极有帮助。孟子认为,真正的大丈夫需具有“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人格,这种浩然之气是通过“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培养出来的,而非“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的强力使然。大丈夫有两个“命运共同体”,一个是大的、心系苍生的,“得志,与民由之”,另一个是小的、反求诸己的,“不得志,独行其道”。大丈夫以道自任,绝不“枉尺而直寻”。

孟子指出,人类历史五百年一个周期,与此相匹,“一治一乱”,治乱相生。五百年必出圣王,必出王者之师,太平盛世就是依靠王师佐圣王而成的。孟子这个总结确实勾勒出治乱起伏的基本历史形态,不过,本质上其目的是将自己推向舞台:我就是那个佐世的圣人。他推崇孔子,也是以二圣人自居,这点不可不察。

值得注意的是,孟子“大丈夫”的价值观和“一治一乱”的历史观,至今没有失却实践意义。

6.1 陈代曰:“不见诸侯,宜若小然;今一见之,大则以王,小则以霸。且《志》曰:‘枉尺而直寻。’宜若可为也。”

孟子曰:“昔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将杀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如不待其招而往,何哉?且夫枉尺而直寻者,以利言也。如以利,则枉寻直尺而利,亦可为与?昔者赵简子使王良嬖奚,终日而不获一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贱工也。’或以告王良。良曰:‘请复之。’强而后可,一朝而获十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良工也。’简子曰:‘我使掌与女乘。’谓王良。良不可,曰:‘吾为之范我驰驱,终日不获一;为之诡遇,一朝而获十。《诗》云:“不失其驰,舍矢如破。”我不贯与小人乘,请辞。’御者且羞与射者比;比而得禽兽,虽若丘陵,弗为也。如枉道而从彼,何也?且子过矣: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

【注】

①陈代:参见附录一6—1—1。②宜若:似乎、好像。③枉尺而直寻:枉,屈;直,伸;寻,八尺为一寻,《方言一》:“寻,长也。周官之法,度广为寻。”《国语·晋语》:“无寻尺之禄。”朱熹:“枉尺直寻,犹屈己一见诸侯,而可以致王霸,所屈者小,所伸者大也。”④田:打猎,古同“畋”,《左传·庄公八年》:“齐侯游于姑棼,遂田于见丘。”⑤虞人:掌管山泽苑囿之官。⑥旌:用牦牛尾或羽毛装饰的旗子,据《左传·昭公二十年》:“齐侯田于沛,招虞人以弓,不进,公使执之。辞曰:‘昔我先君之田也,旃以招大夫,弓以招士,皮冠以招虞人。臣不见皮冠,故不敢进。’乃舍之。仲尼曰:‘守道不如守官,君子韪之。’”以召唤大夫的旗子召唤虞人,不合礼节。赵岐:“虞人,守苑囿之吏也,招之当以皮冠,而以旌,故招之而不至也。”⑦元:头,朱熹:“元,首也。”⑧赵简子:参见附录一6—1—2。⑨王良:参见附录一6—1—3。⑩与:介词,为、替。⑪嬖(bì)奚:嬖,被宠爱的人,《左传·僖公十七年》:“齐侯好内,多内宠,内嬖如夫人者六人。”奚,参见附录一6—1—4。⑫乘:驾车。⑬或:有人。⑭复之:重复一次。⑮强:强制。⑯范:规范,通“笵”,此处用为动词,即依据法则或规范,《尔雅》:“笵,法也。笵,常也。”⑰诡遇:不按规范驾车,杨伯峻:“根据《白氏六帖·执御篇》所引的《孟子》旧注,以‘谲’训‘诡’,谓不依法驾御为‘诡遇’。案此说甚是。”⑱句出《诗经·小雅·车攻》,据《毛诗序》云:“宣王内修政事,外攘夷狄,复文、武之境土,修车马,备器械,复会诸侯于东都,因田猎而造车徒焉。”该篇什是描述周宣王在东都会同诸侯田猎的诗。赵岐:“言御者不失其驰驱之法,则射者必中之。顺毛而入,顺毛而出,一发贯臧,应矢而死者如破矣,此君子之射也。”⑲贯:同“惯”。⑳比:勾结、结党,《论语·为政》:“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㉑枉道:即屈道,放弃道义。

【释】

陈代说:“因各种缘由不去见诸侯,未免过于拘泥小节了吧,去见他们,干得好可以辅佐他们天下称王,次一点可以辅佐他们当世称霸。并且《志》说:‘弯曲了是一尺,伸直了是八尺。’似乎还是可以见一见的。”

孟子说:“以前齐景公打猎时,用旌旗召唤园林官,没有来,就想杀他。‘有志之士不怕埋尸沟壑,勇猛之士不怕掉头流血。’孔子取哪一种?肯定取不合礼仪的召唤就不去的那种。如果不等召唤就去,那算什么?况且‘弯曲了是一尺,伸直了是八尺’,是从利益的角度说的,如果谈到利益,弯曲了是八尺、伸直了是一尺,就可以去做?以前,赵简子派王良为自己宠臣奚驾车打猎,打了一天一只鸟没捕到。奚回去报告说:‘王良是天下最次的把式。’有人将这话传给王良,王良说:‘那请再去一次。’奚勉强同意再去,结果一早上捕到十只鸟。奚回去报告说:‘王良是天下最好的把式。’赵简子说:‘我派他担任你的专车把式。’将此事告诉王良。王良不答应,说:‘我按照规则赶车,一天捕不到一只鸟;不按照规则赶车,一早晨捕到十只鸟。《诗经》说:“好好驾车,箭能中的。”我不喜欢替小人赶车,请不要这么安排。’驾车的人尚羞于与这样的射手合作,即便捕到的鸟兽堆得像山一样多也不干。如果弯曲自己去屈从别人,想要干什么呢?而且,你错了,弯曲自己的人是不能匡正别人的。”

【引】

赵岐:此章指言修礼守正,非招不往,枉道富贵,君子不许。是以诸侯虽有善其辞命,伯夷不屑就也。朱熹:杨氏曰“何其不自重也,枉己其能直人乎?古之人宁道之不行,而不轻其去就;是以孔孟虽在春秋战国之时,而进必以正,以至终不得行而死也。使不恤其去就而可以行道,孔孟当先为之矣。孔孟岂不欲道之行哉?”

⑰朱熹:不正而与禽遇也。⑳杨伯峻:旧读去声,《汉书·刘歆传》“比意同力。”颜师古注云“比,合也。”案当与“子比而同之”的“比”为一义。钱逊:合作。

【解】

本则可参阅6.7、10.7。孟子对出仕问题,一直持有积极而谨慎的态度,这主要取决于是否得到礼遇,他和孔子一样,“非其招不住”。陈代不理解,既然“今一见之,大则以王,小则以霸”,为什么不“枉尺而直寻”?孟子断然否决,认为不管园丁还是车夫,都不会违背自己的原则,何况拜见诸侯。而且,“枉尺而直寻”是从谋求私利角度而言的,并不适合行道。行道若不端正自己,怎么可能端正别人?孟子和孔子一样,不仕无义。无义即无仁,无仁即不善,孟子不仕无仁、不善者。话说回来,一旦过于极端,有思想洁癖,不仕无义,又怎么去“直人”呢?

坚不坚持原则,有时不只是个事关对错的大问题。

6.2 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

孟子曰:“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注】

①景春:参见附录一6—2—1。②公孙衍:参见附录一6—2—2。③张仪(?—前309年):参见附录一6—2—3。④熄:平息,赵岐:“安居不用辞说,则天下兵革熄也。”《离娄下》:“王者之迹熄而《诗》亡。”⑤冠:帽子,《礼记·曲礼上》:“男子二十冠而字。”《礼记·问丧》:“冠至尊也。”⑥广居:宽阔之地。⑦正位:端正之位。⑧大道:通畅之路。⑨由:遵从、遵照,《诗经·大雅·假乐》:“不愆不忘,率由旧章。”

【释】

景春说:“公孙衍和张仪,难道不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吗?一发怒,诸侯就胆战心惊;一安稳,天下就太平无事。”

孟子说:“这怎么算得上大丈夫呢?你没有学过礼仪吗?男子加冠,父亲千叮咛万嘱咐;女子出嫁,母亲边嘱咐边送到门口,告诫说:‘到了婆家,一要恭敬,二要谨慎,不能违抗丈夫。’把顺从视为最高准则,是为人妻之道。大丈夫要居于天下最宽阔之地,立于天下最端正之位,行于天下最通畅之道。得志要和百姓一起共同实现,否则,就走自己的独木桥。富贵时不动心,贫贱时不变节,面对重压时不屈服,这才叫大丈夫!”

【引】

赵岐:此章指言以道匡君,非礼不运,称大丈夫;阿意用谋,善战务胜,事虽有刚,心归柔顺,故云妾妇,以况仪、衍者也。朱熹:何叔京曰“战国之时,圣贤道否,天下不复见其德业之盛;但见奸巧之徒,得志横行,气焰可畏,遂以为大丈夫。不知由君子观之,是乃妾妇之道耳,何足道哉?”

⑥⑦⑧赵岐:广居,谓天下也。正位,谓男子纯乾正阳之位也。大道,仁义之道也。朱熹:广居,仁也;正位,礼也;大道,义也。

【解】

本则可参阅3.4、7.10、13.36。本则是著名章节,提出了“大丈夫”概念。孟子建立了两个主体性,一是人民主体性,这是他自己发明的,二是个人主体性,这是发扬孔子的。孟子在孔子克己、立己基础上,进一步发现了“我”,将“我”塑造成一个具有自觉道德实践能力的主体。其通过“我”和人的对立完善自我,通过“心”建立起与社会的有机联系。

时人皆把公孙衍、张仪等巧舌如簧的纵横家作为榜样,认为他们“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威风,气派,是乱世中的能人。而孟子指出,只有居天下之广居(仁)、立天下之正位(礼)、行天下之大道(义)者,才是大丈夫。按照他的说辞,这样的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怀“浩然之气”,拥有最完美的人格。不过,不能把不淫、不移、不屈当作毫不变通,孟子强调内心的“刚”是不折节侍从外力,并非一味蛮干,而是达退有序,此之谓“时”,即文中说的“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也就是说,孟子心目中的达是和人民站在一起,退是保持独立人格而不随波逐流,无论得志与否,都遵从内心的善,服从天道

“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需要辩驳一二。孟子说这句话的意思是指责公孙衍、张仪之流顺从私欲,悖逆天道,和妾妇寄人篱下,毫无人格尊严,没有区别。

6.3 周霄问曰:“古之君子仕乎?”

孟子曰:“仕。《传》曰:‘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出疆必载质。’公明仪曰:‘古之人三月无君,则吊。’”

“三月无君则吊,不以急乎?”

曰:“士之失位也,犹诸侯之失国家也。《礼》曰:‘诸侯耕助,以供粢盛;夫人蚕缫,以为衣服。牺牲不成,粢盛不絜,衣服不备,不敢以祭。惟士无田,则亦不祭。’牲杀、器皿、衣服不备,不敢以祭,则不敢以宴,亦不足吊乎?”

“出疆必载质,何也?”

曰:“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农夫岂为出疆舍其耒耜哉?”

曰:“晋国亦仕国也,未尝闻仕如此其急。仕如此其急也,君子之难仕,何也?”

曰:“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又恶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与钻穴隙之类也。”

【注】

①周霄:参见附录一6—3。②皇皇:慌张不安,皇通“惶”,《诗经·豳风·破斧》:“周公东征,四国是皇。”③质:同“贽”“挚”,见面礼,《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惠王患之,乃令张仪佯去秦,厚币委质事楚。”④吊:哀伤,《诗经·桧风·匪风》:“顾瞻周道,中心吊兮。”⑤耕助:助,假借为“藉”,即藉田,《滕文公上》:“彻者,彻也;助者,藉也。”《礼记·祭义》:“是故昔者天子为藉千亩,冕而朱纮,躬秉耒。诸侯为藉百亩,冕而青纮,躬秉耒,以事天地、山川、社稷、先古,以为醴酪齐盛,于是乎取之,敬之至也。”⑥粢盛(zī chéng):原指古时祭祀仪式,此处指祭祀之粮。粢,泛指谷物,朱熹:“黍稷曰粢,在器曰盛。”《公羊传·桓公十四年》:“御廪者何?粢盛委之所藏也。”《玉篇》:“粢,稷米也。”⑦蚕缫:养蚕缫丝,名词作动词。⑧衣服:祭服。⑨牺牲:祭祀用的牲畜,《礼记·月令》:“命祀山林川泽,牺牲毋用牝。”⑩媒妁:媒人。媒指男方媒人,妁指女方媒人。

【释】

周霄问孟子:“古时候,君子做官吗?”

孟子说:“做官。《传》说:‘三个月没有国君任用孔子,他就会恍惚不安;如果离开一个国家,必须带着去另外一个国家的见面礼。’公明仪说:‘古时候,一个君子三个月没有国君任用他,就会很悲伤’。”

周霄说:“三个月没有国君任用就悲伤,是不是太急功近利了?”

孟子说:“读书人失去官位,就如同诸侯失去国家。《礼》说:‘诸侯耕作收获,目的是储备祭品;诸侯夫人养蚕缫丝,目的是制作祭服。祭牲不肥壮,祭粮不洁净,祭服不齐全,是不敢祭祀的。读书人没有土地,也是不能祭祀的。’牲畜、器具、衣服不齐全,不敢祭祀,更不敢举行宴会,难道这还不悲伤吗?”

周霄问:“离开一个国家,必须带着去另外一个国家的见面礼,是为什么呢?”

孟子说:“读书人做官,和农民耕地一个道理,农民会因为离开一个国家而丢掉农具吗?”

周霄说:“晋是个读书人容易做官的国家,也没听说做官如此迫切的。如此迫切,君子却又不轻易做官,为什么呢?”

孟子说:“男孩生下来,父母就希望他早日有家室,女孩生下来,父母就希望她早日嫁到夫家,父母此心,人人都有。但既没父母许可,又没媒人介绍,就钻墙缝偷看,爬墙头约会,父母和其他人都会看不起他们。古时候,读书人不是不想做官,而是讨厌不择手段。不择手段做官的,和钻洞爬墙没什么分别。”

【引】

赵岐:此章指言君子务仕,思播其道,达义行仁,待礼而动,苟容干禄,逾墙之女,人之所贱,故弗为也。

③赵岐:质,臣所执以见君者也。朱熹:质,所执以见人者。⑥赵岐:粢,稷,盛,稻也。

【解】

本则可参阅6.4。儒家将仕作为本能,如同农民种地一样,但出仕要遵循“道”,不能为仕而仕,如男女婚嫁,“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钻洞扒缝。

仕也是有尊严的,其之尊严即能否行道。若以做官为目的,宣王开出的“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公孙丑下》)的条件,孟子完全可以点头哈腰地接受。

6.4 彭更问曰:“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不以泰乎?”

孟子曰:“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子以为泰乎?”

曰:“否;士无事而食,不可也。”

曰:“子不通功易事,以羡补不足,则农有余粟,女有余布;子如通之,则梓匠轮舆皆得食于子。于此有人焉,入则孝,出则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而不得食于子;子何尊梓匠轮舆而轻为仁义者哉?”

曰:“梓匠轮舆,其志将以求食也;君子之为道也,其志亦将以求食与?”

曰:“子何以其志为哉?其有功于子,可食而食之矣。且子食志乎?食功乎?”

曰:“食志。”

曰:“有人于此,毁瓦画墁,其志将以求食也,则子食之乎?”

曰:“否。”

曰:“然则子非食志也,食功也。”

【注】

①彭更:参见附录一6—4。②传食:传,驿站、驿舍,《战国策·齐策五》:“昔者赵氏袭卫,车舍人不休传。”③羡:富余,《诗经·小雅·十月之交》:“四方有羡,我独居忧。民莫不逸,我独不敢休。”④梓匠轮舆:梓人、匠人、轮人、舆人的统称,泛指木工。赵岐:“梓、匠,木工也。轮人、舆人,作车者也。交易则得食於子之所有矣。《周礼》攻木之工七,梓、匠、轮、舆,是其四者。”⑤待:同“持”,扶持。⑥墁(màn):粉饰,本处指墙壁,和“瓦”并称。

【释】

彭更问:“您身后随车数十辆,随从数百人,遍吃诸侯各国,不觉得过分吗?”

孟子说:“如果不符合道义,哪怕一碗饭也不接受;如果符合道义,哪怕舜从尧手里接过天下,也不过分,你觉得过分吗?”

彭更说:“不过分,但读书人不工作却白吃白喝,是不行的。”

孟子说:“你不懂各行各业交易规则啊,以多余补不足,农民就会有余粮,妇女就会有余帛。如果懂得这些,造礼器的、管土木的、制车轮的、造车厢的匠人都可以从你这得到饭吃。以前有这么一个人,在家孝顺,出门友爱,能遵守先王之道,并以此提携后辈学子,却不能从你那里得到一杯羹,你为什么尊重那些匠人,却忽视了为仁义奔走的人呢?”

彭更说:“那些匠人工作的目的是吃饭,君子践行仁义也是为了吃饭吗?”

孟子说:“你干吗管人家的动机?对你有贡献,可以供养的就供养,你是按目的供养人,还是按贡献供养人呢?”

彭更说:“按目的。”

孟子说:“假如有这样一个人,他弄坏屋子,又涂抹墙,目的是吃饭,你供养他吗?”

彭更说:“不。”

孟子说:“那你不是按目的而是按贡献供养人了。”

【引】

赵岐:此章指言百工食力,以禄养贤,修仁尚义,国之所尊,移风易俗,其功可珍,虽食诸侯,不为素餐。

②杨伯峻:传食犹言转食。⑥朱熹:墙壁之饰也。

【解】

本则可参阅5.4、6.3。孟子“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彭更提出疑问,认为过分,暗指其乞食于诸国。孟子表示,看待这一问题的标准在于是否符合道:“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彭更接着表示:“士无事而食,不可也。”事者,工作也,暗指孟子不劳而获。孟子指出,这只是分工不同而已,读书人践行仁义和匠人做工并无二致。彭更进一步质疑,“士志于道”,也是为了吃饭吗?孟子批评说,给予报酬时,考虑的不是动机,而是贡献。彭更的疑问应该代表了普通大众,这些读书人不事稼穑,周游列国,算不算是吃白食的,孟子从社会分工的角度解答了这一问题。

一定意义上,孟子是第一个论证社会分工合理性的思想家。

6.5 万章问曰:“宋,小国也;今将行王政,齐楚恶而伐之,则如之何?”

孟子曰:“汤居亳,与葛为邻,葛伯放而不祀。汤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牺牲也。’汤使遗之牛羊。葛伯食之,又不以祀。汤又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粢盛也。’汤使亳众往为之耕,老弱馈食。葛伯率其民,要其有酒食黍稻者夺之,不授者杀之。有童子以黍肉饷,杀而夺之。《书》曰:‘葛伯仇饷。’此之谓也。为其杀是童子而征之,四海之内皆曰:‘非富天下也,为匹夫匹妇复仇也。’‘汤始征,自葛载’,十一征而无敌于天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之望之,若大旱之望雨也。归市者弗止,芸者不变,诛其君,吊其民,如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后来其无罚!’‘有攸不惟臣,东征,绥厥士女,篚厥玄黄,绍我周王见休,惟臣附于大邑周。’其君子实玄黄于篚以迎其君子,其小人箪食壶浆以迎其小人;救民于水火之中,取其残而已矣。《太誓》曰:‘我武惟扬,侵于之疆,则取于残,杀伐用张,于汤有光。’不行王政云尔;苟行王政,四海之内皆举首而望之,欲以为君;齐楚虽大,何畏焉?”

【注】(www.xing528.com)

①万章:参见附录一6—5。②亳:即南亳,故地在今河南商丘。③葛:古国名,故地在河南宁陵北。④放:放纵,《吕氏春秋·审分》:“听其言而察其类,无使放悖。”⑤要:通“邀”,拦阻,《史记·刺客列传》:“且前日要政,政徒以老母。”⑥饷:招待、馈赠,朱熹:“亦馈也。”《韩非子·五蠹》:“故饥岁之春,幼弟不饷;欀岁之秋,疏客必食。”⑦句出《尚书》逸篇。⑧匹夫匹妇:泛指平民百姓。⑨句出《尚书》逸篇。载,开始、起始,《国风·豳风·七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⑩句出《尚书》逸篇,徯(xī),等待;后,君主,《诗经·周颂·时迈》:“怀柔百神,及河乔岳,允王维后。”⑪句出《尚书》逸篇。有攸,诸侯国名,故地在今河南安阳附近;惟,为,《尚书·益稷》:“万邦黎献,共惟帝臣。”绥,安抚;厥,其;士女,男女;篚(fěi),竹器,本处用作动词;玄黄,彩色丝帛;绍,介绍;休,美好,《诗经·豳风·斧》:“周公东征,四国是遒。哀我人斯,亦孔之休。”大邑周,即大周,尊周之意。⑫句出《尚书·泰誓》,乃武王讨纣誓词。太,通“泰”;于,诸侯国名,不可考;用,连词,因此,《尚书·益稷》:“罔昼夜頟頟,罔水行舟。朋淫于家,用殄厥世。”张,伸张。

【释】

万章问:“宋是小国,现在准备施行称王天下的政策,齐和楚却痛恨宋而讨伐它,该如何是好?”

孟子说:“汤住在亳地,毗邻葛,葛伯娇纵无忌,不祭先祖。汤派人问:‘为什么不祭先祖?’葛伯说:‘没有祭祀的牲畜。’汤派人送去牛羊,葛伯把它们吃了,还是不祭祀。汤派人问:‘为什么不祭祀?’葛伯说:‘没有祭祀用的谷物。’汤派亳地百姓为他耕作,让老人和小孩为耕作的百姓送饭。葛伯带着百姓抢劫携带酒食的人,不给的就杀死。有个小孩去送米和肉,被害死亡,还被抢走了食物。《尚书》说:‘葛伯痛恨送饭的人。’指的就是这件事。汤因为葛伯杀死了小孩而起兵征讨,天下百姓都说:‘汤不是贪图天下财富,而是为百姓报仇。’汤征讨四方,自葛开始,历经十一次征讨,天下无敌。他从东线征讨,西边的就埋怨;从南线征讨,北方的就埋怨,纷纷说:‘为什么把我们放在后面呢?’百姓盼望汤,就像久旱盼甘霖。他经过的地方,赶集的照常买卖,种地的不停耕作,汤讨暴君,慰问百姓,如甘霖天降,百姓欢喜异常。《尚书》说:‘恭候好君王,他来得解放。’‘有个攸国,一直助纣为虐不肯臣服,周王起兵向东,安抚那里的百姓,他们装着黑黄两色丝帛,高高兴兴地侍奉周王,都愿做周室的子民。’攸国官吏带着丝绸迎接周室的官吏,攸国百姓装着饭水迎接周室士兵。把百姓从水深火热中解放出来,无非是要杀掉暴君而已。《泰誓》说:‘彰显我们的武力,攻入他们的疆域,杀掉那暴虐的君主,以杀戮来显扬正义,将会比汤更辉煌。’怕就怕宋国君不推行称王天下的政策,果能如此,普天下的百姓都会仰首企盼,想让这样的国君成为自己的国君;齐和楚固然强大,又有何担忧的呢?”

【引】

赵岐:此章指言修德无小,暴慢无强,是故夏商之末,民思汤武,虽欲不王,末由也已。朱熹:尹氏曰“为国者能自治而得民心,则天下皆将归往之,恨其征伐之不早也。尚何强国之足畏哉?苟不自治,而以强弱之势言之,是可畏而已矣。”

⑪朱熹:绍,继也,犹言事也。⑫钱逊:一说“于”为虚词;一说此处与下文“取于残”之“于”同“邗”,都是殷商时的诸侯国名。

【解】

王道仁政虽好,但和霸道不同,无法立竿见影,也就是说,不能在富国强兵上取得及时之效,故而诸如宋、滕这样的小国,处在弱肉强食的丛林中,固然出于强盛之需倾心孟子之学,却心怀疑虑,所谓“今将行王政,齐楚恶而伐之”,便是现实最大的问题:我们正在构建自己的“桃花源”,敌人却虎视眈眈,又该如何是好?对于这个问题,孟子不可能认识不到,且也无计可施。孟子的伟大之处在于恪守一种理想,同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其倡奉先王之道的基础就是如下成例,商、周都是小国,因行王道仁政,最后一统天下。至于行王道仁政而天下一之,是不是事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包括孟子在内的儒家都坚守王道仁政是最理想的政治信条,一旦施行,“四海之内皆举首而望之,欲以为君。齐楚虽大,何畏焉”。

这种说辞某些时候确实类似画饼,故诸侯国追随施行者几希。

6.6 孟子谓戴不胜曰:“子欲子之王之善与?我明告子。有楚大夫于此,欲其子之齐语也,则使齐人傅诸,使楚人傅诸?”

曰:“使齐人傅之。”

曰:“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之,虽日挞而求其齐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庄岳之闲数年,虽日挞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子谓薛居州,善士也,使之居于王所。在于王所者,长幼卑尊皆薛居州也,王谁与为不善?在王所者,长幼卑尊皆非薛居州也,王谁与为善?一薛居州,独如宋王何?”

【注】

①戴不胜:参见附录一6—6—1。②傅:教导、教育,《说文·人部》:“相也。”《汉书·陈平传》:“太后乃以为郎中令,日傅教帝。”③咻(xiū):吵闹、喧哗,赵岐:“讙也。”焦循:“讙即今之喧哗字也。”④庄岳:庄是街名,岳是里名,本处代指闹市区,赵岐:“庄岳,齐街里名也。”⑤薛居州:参见附录一6—6—2。⑥独:语气助词,同“其”,《左传·宣公四年》:“箴尹曰:‘弃君之命,独谁受之?尹,天也,天可逃乎?’”

【释】

孟子对戴不胜说:“你打算让你们的国君向善吗?那我明确告诉你,楚国一个大夫想要儿子说齐方言,你认为应让齐人教,还是楚人教?”

戴不胜说:“让齐人教。”

孟子说:“一个齐人教,一帮楚人喧哗,即使天天打着学,也没有用。让他到齐大街上住几年,即使天天打着学楚方言,也做不到。你说薛居州是善人,要让他住在国君身边。如果国君身边的人无论大小贵贱都像薛居州,大王和谁去作恶呢?如果国君身边的人无论大小贵贱都不像薛居州,大王和谁去向善呢?区区一个薛居州,能改变得了宋王吗?”

【引】

赵岐:此章指言自非圣人,在所变化,故谚曰“白沙在泥,不染自黑。蓬生麻中,不扶自直。”

⑥杨伯峻:王引之《经传释词》云“独犹将也”,一作单独解。梁涛:犹“将”。一说单独。

【解】

本则可参阅11.9。亲贤远不屑,是儒家涵养/“求放心”奉行的通则。但这要有一个基本前提,即君王识善且能善,唯识善可得善士,唯能善可交善士,否则即便有善士,也不可得。

善士如良心,皆需主动涵养。

6.7 公孙丑问曰:“不见诸侯何义?”

孟子曰:“古者不为臣不见。段干木逾垣而辟之,泄柳闭门而不纳,是皆已甚;迫,斯可以见矣。阳货欲见孔子而恶无礼,大夫有赐于士,不得受于其家,则往拜其门。阳货矙孔子之亡也,而馈孔子蒸豚;孔子亦矙其亡也,而往拜之。当是时,阳货先,岂得不见?曾子曰:‘胁肩谄笑,病于夏畦。’子路曰:‘未同而言,观其色赧赧然,非由之所知也。’由是观之,则君子之所养,可知已矣。”

【注】

①段干木:参见附录一6—7。②垣:墙。③辟:同“避”。④纳:入,进来。⑤矙(kàn):窥伺,同“瞰”。⑥胁肩谄笑,病于夏畦:胁肩,耸肩,赵岐:“竦体也。”病,疲惫,朱熹:“劳也。”《公孙丑上》:“今日病矣,余助苗长矣。”畦,整理菜畦。⑦未同而言:志不同道不合却勉强交谈。⑧赧赧然:羞愧而脸红的样子。

【释】

公孙丑问:“不见诸侯,是什么道理呢?”

孟子说:“旧时惯例,不是该诸侯的臣子不去朝见诸侯。段干木翻墙逃避魏文侯,泄柳关门不愿见鲁穆公,这是极端的情况。迫不得已,还是可以见见的。阳货想要孔子来见,又担心失礼——旧时大夫给士人送礼,士人如果不在,按礼要去大夫家答谢——趁孔子不在家,给他送了一只蒸猪;而孔子也趁阳货不在家,前去答谢。那时候,假如阳货先行拜访,孔子怎会不见呢?曾子说:‘耸肩谄笑,比夏天整理菜畦还痛苦。’子路说:‘和志不同道不合的勉强交谈,看看他满脸羞愧之色,我真不知道他所为何来。’如此看来,君子如何修养自己,是一清二楚的。”

【引】

赵岐:此章指言道异不谋,迫斯强之段、泄已甚,瞰亡得宜,正己直行,不纳於邪,赧然不接,伤若夏畦也。朱熹:此章言圣人礼义之中正,过之者伤于迫切而不洪,不及者沦于污贱而可耻。

⑥赵岐:病,极也。杨伯峻:畦(xī),灌园,浇水。

【解】

本则可参阅6.1。关于对待诸侯的态度,孟子既不认同段干木、泄柳这样极端清高的做法,也批评曾子、子路口中那种阿附权贵的行径,他认为孔子对待阳货之道才是符合“礼”的——来而不往非礼也。值得注意的是,孟子提到了“养”。此“养”虽是修养,却是指养气而言,亦即涵养为人、为家、为国、为天下的居广居、立正位、行大道的大丈夫精神。需注意的是,大丈夫精神也好,浩然之气也罢,根本还是为了立身的,“兼养天下”还在其次。

“兼养天下”为啥在其次,因其难也。

6.8 戴盈之曰:“什一,去关市之征,今兹未能,请轻之,以待来年,然后已,何如?”

孟子曰:“今有人日攘其邻之鸡者,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曰:‘请损之,月攘一鸡,以待来年,然后已。’——如知其非义,斯速已矣,何待来年?”

【注】

①戴盈之:参见附录一6—8。②兹:年,《吕氏春秋·任地》:“今兹美禾,来兹美麦。”③已:停止。④攘(rǎng):盗窃。⑤损:减少。

【释】

戴盈之说:“田租十抽一,取消关卡和集市的税收,现在还不到时机。先减轻一些,明年再全面施行,如何?”

孟子说:“现在有个人每天偷邻居家的鸡,有人告诫他说:‘这不是君子所为。’他说:‘我先少偷一些,每月一只,明年再完全改正。’如果知道所作所为不对,就该抓紧改正,为什么要等明年呢?”

【引】

赵岐:此章指言从善改非,坐而待旦,知而为之,罪重於故,譬犹攘鸡,多少同盗,变恶自新,速然后可也。朱熹:知义理之不可而不能速改,与月攘一鸡何以异哉?

【解】

由对话可以推测,宋国对孟子的仁政思想应该发生了兴趣。戴盈之之语,当是宋国君之问,但对减轻赋税——“什一,去关市之征”有保留意见。所谓“轻之,以待来年,然后已”,意味着逐步实施,至少看不出来有否定之意,因为每个国家有自己的特殊的国情,尤其财政、赋税是一国之重,非孟子这类思想家所能掌握,戴盈之说缓行是可以理解的。但孟子讲的是道,比如什一就是先王之道,道是一种价值观,具体到治国上是指导思想,他认为认识到问题症结,就该立即操作,而非找借口推却,否则和不断找借口继续偷鸡的贼没有区别,这么看来,孟子“如知其非义,斯速已矣,何待来年”的说法,也是可以理解的。

孟子和戴盈之之辨意味着他和国君之间永远存在着道与实的鸿沟。就道而言,确实需立竿见影而行,最好立即开花结果;而就实际情况来说,则需要根据形势徐徐图之。需立竿见影而行的孟子之道,不能带来立竿见影之果,矛盾便出现了。由是,孟子学说永远停在理想的层面。唯其理想,才值得想象。

6.9 公都子曰:“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

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当尧之时,水逆行,氾滥于中国,蛇龙居之,民无所定;下者为巢,上者为营窟。《书》曰:‘洚水警余。’洚水者,洪水也。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驱蛇龙而放之菹,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汉是也。险阻既远,鸟兽之害人者消,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

“尧舜既没,圣人之道衰,暴君代作,坏宫室以为污池,民无所安息;弃田以为园囿,使民不得衣食。邪说暴行又作,园囿、污池、沛泽多而禽兽至。及纣之身,天下又大乱。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三年讨其君,驱飞廉于海隅而戮之,灭国者五十,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天下大悦。《书》曰:‘丕显哉,文王谟!丕承哉,武王烈!佑启我后人,咸以正无缺。’

“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

“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

【注】

①定:安定、安身,《诗经·小雅·采薇》:“岂敢定居,一月三捷。”②营窟:开凿洞窟。营,建造。③句出《尚书》逸篇,伪古文《尚书》采入《大禹谟》。④菹(jù):水草沼泽地。⑤代作:一代代兴起,焦循:“《说文》,代,更也。代作谓更代而作,非一君也。”⑥奄(yān):国名,故地在今山东曲阜东。⑦飞廉:参见附录一6—9—1。⑧句出《尚书》逸篇,伪古文《尚书》采入《君牙》。丕,大;谟,《尔雅·释诂》:“谋也。”⑨有:通“又”。⑩处士:隐居不官的士人。⑪杨朱:参见附录一6—9—2。⑫墨翟:参见附录一6—9—3。⑬闲:捍卫,《说文·门部》:“闲,阑也。从门中有木。”⑭句出《诗经·鲁颂·閟宫》,该篇什是歌颂僖公文治武功的诗。承,抵御、抗拒。⑮距波(bì)行:距,抵抗,同“拒”。诐行,邪行,诐,偏颇。⑯放:驱逐。

【释】

公都子说:“别人都说先生好辩,请问为什么啊?”

孟子说:“我难道真好辩吗?我是不得已啊!天下形成已经很久了,一治一乱,循环往复。尧时,大水西流,泛滥中原,龙蛇盘踞,百姓流亡;住在低地的在树上搭巢,住在高处的在山上挖洞。《尚书》说:‘洚水在警告我们。’所谓洚水,指的是洪水。尧派禹治理洪水。禹挖通河道,引洪入海,把龙蛇逐到沼泽,洪水沿着河道流动,形成长江、淮水、黄河和汉水。水患解除了,鸟兽驱逐了,百姓才回到平原地区安居。

“尧舜驾崩,圣人之道式微,暴君虐主接连出现,毁坏房屋建筑池沼,百姓无处安居;荒废农田围建园林,百姓没有衣食。邪说和暴行兴起,园林和沼泽增多,鸟兽重复来袭。殷纣之时,天下又生变乱。周公辅佐武王杀殷纣,征奄国,和暴君交战三年,将飞廉追到海边处死,消灭五十个国家,将虎、豹、犀牛、大象赶到遥远的地方,天下百姓欢呼雀跃。《尚书》说:‘多么伟大啊,文王的战略!多么光大啊,武王的功绩!帮助开导我们的后人,让他们不至于走上邪路。’

“世道衰微,邪说和暴行兴起,臣杀君的事不乏其例,子杀父的事屡见不鲜。孔子忧心忡忡,就编写了《春秋》。《春秋》记载的是天子之事,故而孔子说:‘世人了解我,恐怕只有通过《春秋》了,世人责怪我,恐怕也是因为《春秋》了。’

“圣王不现,诸侯肆虐,在野人士胡说八道,杨朱、墨翟言论四处横行,流行的理论不是杨朱派就是墨翟派。杨朱谈为我,实际上是不要君王;墨氏讲兼爱,实际上是不要父母。不要父母和不要君王的,都和禽兽一般无二。公明仪说:‘厨房里有肥肉,马棚里有健马,百姓却面黄肌瘦,田野有饿死之人,这和驱赶兽类去吃人有何分别。’杨墨之学不摒弃,孔子之说不发扬,无异于用邪说欺骗百姓相信,阻止仁义施行。仁义不行,无异于放任野兽吃人,百姓也互相残害。为此,我深感忧虑,故而要捍卫圣人学说,抵制杨墨怪论,批驳错误主张,让歪理邪谈不再兴风作浪。邪说在内心滋生,会危害百姓所作所为,行为受到危害,就会影响政务。即便圣人再现,也不会否认我的观点。

“从前,大禹治理洪水,天下太平;周公并夷驱兽,百姓安宁,孔子完成《春秋》,乱臣贼子惶恐。《诗经》说:‘戎狄之人服从了,荆楚之地惩罚了,就没谁敢反抗我。’不要父母的,不要君主的,都是周公打击的对象。我也想端正人心,止息邪说,抵制乱行,驳斥滥言,以之继承大禹、周公、孔子三位圣人的道统。我怎么是好辩呢?我是不得不如此而已。能通过著书立说抵制杨墨歪学的,才是圣人的门人。”

【引】

赵岐:世衰道微,周衰之时也。孔子惧正道遂灭,故作《春秋》,因鲁史记,设素王之法,谓天子之事也。知我者谓我正纲纪也,罪我者谓时人见弹贬者。言孔子以《春秋》拨乱也。其又曰:此章指言忧世拨乱,勤以济之,义以匡之,是故禹、稷骈踬,周公仰思,仲尼皇皇,墨突不及污,圣贤若此,岂不得辩也。朱熹:胡氏曰“仲尼作《春秋》以寓王法。惇典、庸礼、命德、讨罪,其大要皆天子之事也。知孔子者,谓此书之作,遏人欲于横流,存天理于既灭,为后世虑,至深远也。罪孔子者,以谓无其位而托二百四十二年南面之权,使乱臣贼子禁其欲而不得肆,则戚矣。”愚谓孔子作《春秋》以讨乱贼,则致治之法垂于万世,是亦一治也。

⑬赵岐:闲,习也。

【解】

本则可参阅3.2、5.5、13.16、13.26、14.38。孟子提出了自己的历史观,即“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治乱循环是天道,“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也是天道。乱世需圣王出,治世久有祸乱,这是一种朴素的、辩证的历史观。孟子认为,世道败坏的根源,或为天灾,或为人祸,而在其时,乱源除“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还有杨墨“邪说诬民,充塞仁义”——这都是率兽食人,其害在于“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远甚通常意义上的天灾人祸。孟子指出,杨墨乱世,原因是“圣王不作”。他将孔子和大禹、周公同列为救世之圣人,不过,大禹是天子,周公代为天子,将儒者孔子与之并提,显然存在合法性疑问。故而孟子说:“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这一说法不仅解决了孔子的“天子”身份,还把“距杨墨”视为“闲先圣之道”,将“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当作“承三圣”,如此,孟子好辩,非是逞口舌之利,而是“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的“天子之事”。

孟子对墨、杨、农的批评论调是一致的,这种批评大而化之而言,是一种文明的固守和再造。

6.10 匡章曰:“陈仲子岂不诚廉士哉?居於陵,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也。井上有李,螬食实者过半矣,匍匐往,将食之,三咽,然后耳有闻,目有见。”

孟子曰:“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巨擘焉。虽然,仲子恶能廉?充仲子之操,则蚓而后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饮黄泉。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筑与,抑亦盗跖之所筑与?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树与,抑亦盗跖之所树与?是未可知也。”

曰:“是何伤哉?彼身织屦,妻辟纑,以易之也。”

曰:“仲子,齐之世家也;兄戴,盖禄万钟;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辟兄离母,处于於陵。他日归,则有馈其兄生䳘者,己频顣曰:‘恶用是鶂鶂者为哉?’他日,其母杀是䳘也,与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鶂鶂之肉也。’出而哇之。以母则不食,以妻则食之;以兄之室则弗居,以於陵则居之,是尚为能充其类也乎?若仲子者,蚓而后充其操者也。”

【注】

①匡章:参见附录一6—10—1。②陈仲子:参见附录一6—10—2。③诚:确实、果真。④於(wū)陵:地名,故地在今山东邹平东南。⑤螬(cáo):金龟子(俗称地蚕、土蚕)幼虫。⑥将:取,拿。⑦巨擘(bò):大拇指。⑧槁:枯干。⑨黄泉:地下泉水。旧时认为天地玄黄,泉在地下,故称黄泉。⑩盗跖:参见附录一6—10—3。⑪辟纑(lú):搓麻成线。辟,织麻;纑,练麻。赵岐:“缉绩其麻曰辟,练其麻曰纑。”⑫戴:即陈戴,参见附录一6—10—4。⑬盖(gě):地名,陈戴采邑,故地在今山东沂水西北。⑭辟:同“避”。⑮频顣:皱眉。⑯鶂鶂(yì yì):鹅叫声。⑰哇:呕吐。

【释】

匡章说:“陈仲子难道不是真正的廉洁之士吗?住在於陵,三天不吃饭,耳朵听不见,眼睛看不见。井边有个李子,被金龟子吃掉大半,他摸索着拿来吃,吃了三口,耳朵才听得见,眼睛才看得见。”

孟子说:“在齐国读书人中,我一定把陈仲子看作一流人物。但他怎么称得上廉洁呢?完全达到他的操守,只有变成蚯蚓才可以吧。蚯蚓吃地上的干土,饮地下的泉水。而他住的房屋,是伯夷造的还是盗跖造的?他吃的粮食,是伯夷种的还是盗跖种的?这些都说不清楚。”

匡章说:“这有什么关系?他自己编草鞋,妻子制麻线,是用这些交换的。”

孟子说:“陈仲子是齐国的世族,哥哥陈戴封地年俸万钟,他认为哥哥的俸禄不义就不用,认为哥哥的房屋不义而不居,就避开哥哥,离开母亲,住到於陵。有一天回家,正好有人给哥哥送来一只鹅,他皱着眉头说:‘要这嘎嘎叫的东西干什么?’过了几天,母亲杀了给他炖了,他正吃着,哥哥从外面回来,说:‘这就是嘎嘎叫的东西的肉。’陈仲子听了,跑到外面,把肉吐出来。母亲做的不吃,妻子做的就吃;哥哥的房屋不住,於陵的就住,这算是廉洁的典范吗?像陈仲子这样的人,只有把自己变成蚯蚓才能做到吧?”

【引】

赵岐:此章指言圣人之道,亲亲尚和,志士之操,耿介特立,可以激浊,不可常法。是以孟子喻以丘蚓比诸巨擘也。朱熹:范氏曰“天之所生,地之所养,惟人为大。人之所以为大者,以其有人伦也。仲子避兄离母,无亲戚君臣上下,是无人伦也。岂有无人伦而可以为廉哉?”

【解】

孟子借与将军匡章的对话批评隐者。作为世家大族一分子的陈仲子,“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也”,捡拾井边的烂李子吃,被很多人当作清高之士。孟子虽推崇他是“巨擘”,却批评他的做法。孟子指出,陈仲子“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辟兄离母,处于於陵”,纯粹是为了维护自身洁癖,而置天下污浊于不顾。他的论证很有力度,认为,陈仲子“以母则不食,以妻则食之;以兄之室则弗居,以於陵则居之”,想脱离正常的人伦关系,根本无法做到,除非他是吃土的蚯蚓。孟子是入世者,一直视解黎民之倒悬为己任,而陈仲子作为巨擘,不去兼济天下,只想着独善其身,其实是一种纯粹的动物性行为,最终也会迷心失性。这也正是子路批评隐者时所说的:“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论语·微子》)

人是社会性存在,需尽社会性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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