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凡十四则,其中,和公孙丑、充虞对曰各两则,孟子曰一则,其余谈话对象各不相同。
本章主要记载孟子离开齐国前后的行迹。孟子对齐国“王天下”寄予厚望,以为其得天时、地利与人和,具有施仁政、行王道、一天下的一切条件,故而长时间盘桓在兹,舍不得走,甚至曾一度鼓励齐王以霸取天下,再行王道。不过,齐国的人和只有一个方面,即孟子甘为王师,“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奈何齐王不用,他失去了攀附的依仗,故而天时和地利也就毫无意义了。
孟子从政不是为了糊口,而是为了行道——推行“新子之国”的一套理想蓝图,这决定了他不可能阿附权贵,无故受金。在孟子看来,君臣之间应该是臣师君学,而非森严的等级关系,类似于虚君共治,“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不劳君王动手,便可得天下。奈何齐王不听,孟子只得悻悻而去。
孟子之学,小国不听,大国不从,这就值得深思了。
4.1 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①,七里之郭②,环③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④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⑤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⑥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谿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⑦;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⑧不战,战必胜矣。”
【注】
①城:内城。②郭:外城。③环:包围,朱熹:“环,围也。”④池:护城河,《礼记·礼运》:“城郭沟池以为固。”⑤委:抛弃,《广雅》:“委,弃也。”⑥域:本义指疆界,此处用作动词,限制之意,朱熹:“域,界限也。”⑦亲戚畔之:亲戚,亲属;畔,通“叛”。⑧有:或许,《告子上》:“由是则生,而有不用也。”
【释】
孟子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一个有三里内城、七里外城的小地方,四面围攻都不能攻破。四面围攻它,一定遇到天时了。如无法攻破,说明天时不如地利。假如城墙很高,护城河很深,兵器尖锐,甲胄坚固,粮草充足,仍然弃城而逃,说明地利不如人和。所以说,限制百姓不靠封锁疆界,保卫国家不靠地势险恶,威震天下不靠军事力量。拥有正义的得到的帮助就多,失去正义的得到的帮助就少。帮助少到极点,亲属都会背叛;帮助多到极点,天下之人都会归顺。以普天下都归顺的力量去攻打亲属都会背叛的,君子不战则已,战则必胜。”
【引】
赵岐:此章言民和为贵,贵于天地,故曰得乎丘民为天子也。朱熹:言不战则已,战则必胜。尹氏曰“言得天下者,凡以得民心而已。”
①②杨伯峻:《战国策·齐策》言“三里之城,五里之郭”,又言“五里之城,七里之郭”,都是指即墨,而言其城郭之小。⑥赵岐:域民,居民也。⑦杨伯峻:古代,“亲戚”一词有三种不同的意义。(1)《列子·汤问篇》:“楚之南有炎人之国,其亲戚死,剐其肉而弃,然后埋其骨,乃成为孝子。”此“亲戚”显系仅指父母而言。(2)《史记·五帝本纪》:“尧二女不敢以贵骄,事舜亲戚,甚有妇道。”《正义》云:“亲戚谓父瞽叟、后母、弟象、妹颗手等也。”(3)《礼记·曲礼上》:“兄弟亲戚称其慈也。”《正义》云:“亲指族内,戚指族外。”孟子所谓“亲戚”,当是第二义或者第三义。
【解】
本则是著名篇章,“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亦是名言。意思类同《荀子·王霸篇》:“农夫朴力而寡能,则上不失天时,下不失地利,中得人和而百事不废。”孟子不只是在讨论战争,而是借助话题引出民心向背问题,即“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这意味着,道的得失在民的得失,天时也好,地利也罢,都不如人和/民心重要。
君子战是一种不战之战,是心战而非兵戈之战。以王道仁政而招致天下归顺,此为善战。这是孟子政治学的要义。
4.2 孟子将朝王,王使人来曰:“寡人如就①见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风②。朝③,将视朝,不识④可使寡人得见乎?”
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⑤朝。”
明日,出吊于东郭氏⑥。公孙丑曰:“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⑦不可乎?”
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
王使人问疾,医来。
孟仲子⑧对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⑨,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趋造于朝,我不识能至否乎?”
使数人要⑩于路,曰:“请必无归,而造于朝!”
不得已而之景丑氏⑪宿焉。
景子曰:“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见王之敬子也,未见所以敬王也。”
曰:“恶!是何言也!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
景子曰:“否,非此之谓也。礼曰:‘父召,无诺⑫;君命召,不俟驾⑬。’固将朝也,闻王命而遂不果,宜与夫礼若不相似然。”
曰:“岂谓是与?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⑭乎哉?’夫岂不义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达尊⑮三:爵一,齿⑯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今天下地丑⑰德齐,莫能相尚⑱,无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
【注】
①如就:如,应当,《左传·昭公二十一年》:“君若爱司马,则如亡。死如可逃,何远之有?”就,前往。②风:名词作动词,受风。③朝:朝见。④不识:不知道、不晓得。⑤造:前往,去,《说文·辵部》:“造,就也。”⑥东郭氏:参见附录一4—2—1。⑦或者:疑问副词。⑧孟仲子:参见附录一4—2—2。⑨采薪之忧:患病的委婉说法,《礼记·曲礼下》:“君使士射,不能,则辞以疾,言曰:‘某有负薪之忧。’”⑩要(yāo):拦阻,通“邀”,《史记·刺客列传》:“且前日要政,政徒以老母。”⑪景丑氏:参见附录一4—2—3。⑫无诺:不说“诺”就起身,《礼记·曲礼》:“父召无诺,先生召无诺,唯而起。”⑬不俟驾:不等驾好车就动身,《荀子·大略篇》:“诸侯召其臣,臣不俟驾,颠倒衣裳而走,礼也。《诗》曰:‘颠之倒之,自公召之。’天子召诸侯,诸侯辇舆就马,礼也。”⑭慊(qiàn):缺少、不足,通“歉”,《广雅》:“慊,贫也。”⑮达尊:大家都尊敬的。⑯齿:年龄,《礼记·文王世子》:“古者谓年龄,齿亦龄也。”⑰丑:相同,《礼记·学记》:“比物丑类。”⑱尚:超越、超过,《东京赋》:“得闻先生之余论,则大庭氏何以尚兹?”
【释】
孟子要拜谒齐王,齐王派人传话说:“我本应该亲自来看您,因为感冒了,不能受风。明天我会早朝,不知您是否可以上朝同我见面?”
孟子回答说:“可惜我不小心患了病,不能到朝上去。”
次日,孟子到东郭大夫家吊丧。公孙丑说:“昨天您以生病为由拒见齐王,今天却到东郭大夫家吊丧,不太妥当吧?”
孟子说:“昨天患病,今天康复,为什么不能去吊丧呢?”
齐王差人来问候孟子,并派来了医生。
孟仲子说:“昨天大王传达命令时,先生正生病,不能上朝。今天刚好了一些,已经上朝去了,但不知道他是否到了。”
他急忙派人追上孟子,说:“请您务必不要回家,赶紧上朝去!”
孟子没办法,跑到景丑家借宿。
景丑说:“在家里的父子关系,在家外的君臣关系,是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关系。父子间以慈爱为主,君臣间以恭敬为主。我见齐王尊敬您,没见您尊敬齐王。”
孟子说:“呀!这是什么话啊!齐国没有一个人与齐王谈论仁义,难道是认为仁义不好吗?不是。他们这么想的:‘这样的国君哪里值得和他谈论仁义呢?’这才是对齐王最大的不敬。而我不是尧舜之道就不敢拿来和齐王说。因此,齐国人中没有比我对齐王更恭敬的。”
景丑说:“不,我说的不是这个。《礼》说:‘父亲召唤,不等答应就起身。’‘国君召唤,不等备好车马就起身。’可您呢,本打算拜谒齐王,接到召令反而不去了,这和《礼》上说的大相径庭啊。”
孟子说:“你说的是这个啊!曾子说:‘晋国和楚国的财富,没有比得上的。但他靠的是财富,我靠的是仁;他靠的是爵位,我靠的是义。我哪里不如他?’曾子的话难道不对吗?应该还是有道理的。天下有三种最可珍贵:一是爵位,一是年龄,一是德行。朝廷上讲的是爵位,乡里间讲的是年龄,辅佐国君、治理百姓讲的是德行,怎能凭借爵位怠慢我的年龄和德行?因此,有大作为的国君,必定有不能召唤的臣子。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谋划,就亲自拜访他们。这是尊重德行崇尚仁义,否则就不能大有作为。所以,商汤之于伊尹,先向他学习,再拜他为臣,因此轻而易举地统一天下;桓公之于管仲,先向他学习,再拜他为臣,因此轻而易举地称霸诸侯。目前,各诸侯国的面积相差无几,国君的德行不相上下,谁也不比谁高多少,这倒没有别的原因,而是因为国君喜欢用听话的人,而不喜欢用教导自己的人。商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就不采取召唤的办法。管仲都不能被召唤,更何况不屑于做管仲的人呢?”
【引】
赵岐:此章指言人君以尊德乐义为贤,君子以守道不回为志者也。朱熹:此章见宾师不以趋走承顺为恭,而以责难陈善为敬;人君不以崇高富贵为重,而以贵德尊士为贤,则上下交而德业成矣。
③朱熹:惟朝将之朝。⑨赵岐:忧,病也。朱熹:言病不能采薪,谦辞也。
【解】
本则可参阅10.7、11.16。在对待礼的严格性上,孟子比温文尔雅的孔子更固执一些。孔子“君命召,不俟驾行矣”(《论语·乡党》),而孟子直接做不召之臣,甚至提出:“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也就是说,允许不召之臣存在,是成为大有为之君的前提,且先向臣学习,才能以之为臣。孟子的这种倨傲来源于其对价值标准的划分,他指出:“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也就是说,不管是君主,还是臣子,他们在人格上是平等的,君主不能只重爵而忽视齿、德,士人以谏为敬:“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孟子这种德重于爵的思想,是以德抗位的另一种表述,子思即云:“恒称其君之恶者,可谓忠臣。”(《郭店楚简·鲁穆公问子思》)
尽管孟子抛出了不劳而王、不劳而霸的诱饵,然其以帝王师自居(“学焉而后臣之”)的态度,得到的认同鲜而又少。不过,孟子的多元价值思想,确实是一大贡献。
4.3 陈臻①问曰:“前日于齐,王馈兼金②一百,而不受;于宋,馈七十镒③而受;于薛,馈五十镒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则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则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于此矣。”
孟子曰:“皆是也。当在宋也,予将有远行,行者必以赆④;辞曰:‘馈赆。’予何为不受?当在薛也,予有戒心;辞曰:‘闻戒,故为兵馈之。’予何为不受?若于齐,则未有处⑤也。无处而馈之,是货⑥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
【注】
①陈臻:参见附录一4—3。②兼金:精金,赵岐:“兼金,好金也。其价兼倍于常者,故谓之兼金。”③镒(yì):古代重量单位,一镒一说合二十两,一说合二十四两。④赆(jìn):临别时馈赠的财物,赵岐:“赆,送。送行者赠贿之礼也,时人谓之赆。”⑤未有处:没有出处,即没有理由,赵岐:“我在齐无事,于义未有所处也。”⑥货:贿赂,《左传·僖公二十八年》:“曹伯之竖侯鑐货筮史。”
【释】
陈臻问:“以前在齐时,齐王赠给您一百镒纯金,不接受;到宋时,宋王赠您七十镒,却接受了;到了薛,薛君赠您五十镒,也接受了。假如前面不接受是正确的,后面接受就是错误的;假如后面接受是正确的,前面不接受便是错误的。先生总归有一次是错的。”
孟子说:“都是对的。在宋时,我打算远行,对远行的人本该送点儿盘缠。宋王说:‘送点儿盘缠吧。’我怎能不接受?在薛时,听说路上有危险,需要防备。薛君说:‘听说先生需要防备,因此送点儿购买兵器的钱。’我怎能不接受?而在齐,用不上什么钱。没有用处却送给我,相当于收买我。君子怎么可以用钱收买呢?”
【引】
赵岐:此章指言取与之道,必得其礼,於其可也,虽少不辞,义之无处,兼金不顾也。
②朱熹:兼金,好金也,其价兼倍于常者。
【解】
《中庸》曰:“义者,宜也。”判断一件事情的对错,必因地制宜,根据不同情形做出合理的结论。礼收不收,是有经有权的。
孟子能言善辩,但也是有道的。
4.4 孟子之①平陆②,谓其大夫③曰:“子之持戟之士④,一日而三失伍⑤,则去之⑥否乎?”
曰:“不待三。”
“然则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饥岁,子之民,老羸转⑦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
曰:“此非距心⑧之所得为也。”
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之者,则必为之求牧与刍⑨矣。求牧与刍而不得,则反诸其人乎,抑亦立而视其死与?”
曰:“此则距心之罪也。”
他日,见于王曰:“王之为都⑩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为王诵⑪之。
王曰:“此则寡人之罪也。”
【注】
①之:到。②平陆:齐边境县,在今山东汶上北。③大夫:指城邑长官。④持戟之士:士兵。⑤失伍:类似开小差,赵岐:“失其行伍。”伍:古代军队编制单位,《管子·小筐》:“五人为伍。”⑥去之:罢免或辞退、开除他。⑦转:丢弃,引申为弃尸,《淮南子·主术训》:“是故生无乏用,死无转尸。”高诱注:“转,弃也。”《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朽骨孤於墓,苗裔流於道,生为愍隶,死为转尸。”⑧距心:参见附录一4—4。⑨牧与刍:牧,赵岐:“牧,牧地。”刍,牲畜吃的草料,《左传·僖公二十九年》:“馈之刍米。”⑩都:周时,国都称国,有宗庙或先君神主之城称都,没有则称邑。《说文·邑部》:“都,有先君之旧宗庙曰都。”《左传·庄公二十八年》:“凡邑有宗庙先君之主曰都,无曰邑。”⑪诵:陈述,赵岐:“诵,言也。”
【释】
孟子到了平陆,对其官长说:“如果您的士兵一天三次失职,您会开除他吗?”
官长说:“不必等三次。”
孟子说:“但您失职的地方很多啊,灾荒之年,您的百姓老弱病残抛尸沟壑的,年轻力壮四处逃亡的,好几千人啊。”
官长说:“这不是我孔距心能处理好的。”
孟子说:“现在,假设有人答应了替人家放牧,就得设法去找牧场和草料,要是找不到,是把它们还给主人,还是在一旁看着它们饿死?”
官长说:“这是我孔距心的罪过啊。”
过了些日子,孟子见到齐王,说:“您的地方官中,我认识五个,能够知道自己罪过的,只有孔距心一个。”于是向齐王介绍了相关情况。
齐王说:“这是我的过错啊。”
【引】
赵岐:此章指言人臣以道事君,否则奉身以退。《诗》云“彼君子兮,不素餐兮”,言不尸其禄也。朱熹:陈氏曰“孟子一言而齐之君臣举知其罪,固足以兴邦矣。然而齐卒不得为善国者,岂非说而不绎,从而不改故邪?”
⑤孙爽:盖军法以五人为伍,而以下士一人为之长,则持戟之士,伍长之士也,所以保卫其伍者也,不能保卫其伍,故一日三失伍,此不称其职也。⑥赵岐:去之,杀之也。
【解】
本则可参阅2.6。孟子和孔距心探讨的是为政者的社会责任问题。孟子设问时由人及己,通过类比法,让孔距心认识到了自己的职责所在。所谓政治,要义不过类似“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之者”,牧民和牧羊道理相同——牧即养,即保民。羊丢了和民失了,错误在监管者,此即“典守者不得辞其咎”。让孟子感到高兴的是,孔距心能够做到求诸己,既然士兵失职就开除,为政者失职,予以撤换就在情理之中。不过,虽然齐王也认识到了失职的错误,但革自己命和革他人命并非同一层次问题。
4.5 孟子谓蚔鼃①曰:“子之辞灵丘②而请士师,似也③,为其可以言④也。今既数月矣,未可以言与?”
蚔鼃谏于王而不用,致为臣而去⑤。
齐人曰:“所以为蚔鼃则善矣;所以自为,则吾不知也。”
公都子⑥以告。
曰:“吾闻之也:有官守⑦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也,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⑧有余裕哉?”
【注】
①蚔鼃(chí wā):参见附录一4—5—1。②灵丘:齐边境县,在今山东境内,具体不可考,非今山西灵丘。③似也:好像是正确的或有道理的。④言:进言、劝谏,朱熹:“可以言,谓士师近王,得以谏刑罚之不中者。”⑤致为臣而去:即辞官而去之意。⑥公都子:参见附录一4—5—2。⑦官守:即居官者,朱熹:“官守,以官为守者。”⑧绰绰然:宽裕的样子。
【释】
孟子对蚔鼃说:“您辞去灵丘官长而做法官,似乎是有道理的,因为这样就可以向齐王建言了。几个月过去了,还不能建言吗?”
蚔鼃向齐王建言,齐王不听。蚔鼃就此辞职。
齐国人说:“孟子为蚔鼃的考虑是对的,但他如何替自己考虑,就不知道了。”
公都子把这些话告诉了孟子。
孟子说:“我听说过:有官守之责的,不能尽职就该辞去;有建言之责的,不被采纳就该辞去。而我,既无官职又无进言之责,我的进退去留岂不游刃有余?”
【引】
赵岐:此章指言执职者劣,藉道者优,是以臧武仲雨行而不息,段干木偃寝而式闾。朱熹:孟子居宾师之位,未尝受禄。故其进退之际,宽裕如此。尹氏曰“进退久速,当于理而已。”
【解】
不能将孟子之言视为强辩。为道之道,在于“守死善道”(《论语·微子》),为政之道,在于“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论语·泰伯》)。孟子非齐臣,没有权利和义务尽臣子之责,故而进退游刃有余。
4.6 孟子为卿于齐,出吊于滕,王使盖大夫王驩①为辅行②。王驩朝暮见,反齐滕之路,未尝与之言行事③也。
公孙丑曰:“齐卿之位,不为小矣;齐滕之路,不为近矣,反之而未尝与言行事,何也?”
曰:“夫④既或治之⑤,予何言哉?”
【注】
①盖(gě)大夫王驩(huān):盖,地名,在今山东沂水西北。王驩:参见附录一4—6。②辅行:副手,朱熹:“辅行,副使也。”③行事:公事。④夫:他,第三人称代词,假借为“彼”。⑤既或治之:既,已经,《论语·季氏》:“既来之,则安之。”或,有,《小尔雅·广言》:“或,有也。”治,处理。
【释】
孟子在齐国担任卿,奉命到滕国吊丧,齐王派盖地官长王驩为副使。王驩和孟子早晚一起往返于齐滕之间,孟子却从没和他谈过公事。
公孙丑说:“齐国卿的职位不小了,从齐到滕也不算近了,但先生在途中没和他谈过公事,为什么呢?”
孟子说:“他既然都独断专行,我有何话可说啊?”
【引】
赵岐:此章指言道不合者不相与言。王驩之操与孟子殊,君子处时,危言逊行,故不尤之,但不与言。至于公行之丧,以礼为解也。
【解】
本则可参阅7.24、7.25、8.27。王驩以宠臣而专权,越位行事,引起孟子不满,“道不同,不相为谋”(《论语·卫灵公》),故孟子和其不着一语。《孟子》一书中,和孟子有过直接交道且最为其痛恨和鄙视的,就是此人。
臣不行道,即盗。
4.7 孟子自齐葬于鲁①,反于齐,止于嬴②。
充虞③请曰:“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④。严⑤,虞不敢请。今愿窃有请也:木⑥若以⑦美然。”
曰:“古者棺椁无度⑧,中古⑨棺七寸,椁称⑩之。自天子达于庶人,非直⑪为观美也,然后尽于人心。不得⑫,不可以为悦;无财,不可以为悦。得之为有财,古之人皆用之,吾何为独不然?且比化者⑬无使土亲肤,于人心独无恔⑭乎?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
【注】
①自齐葬于鲁:孟子是鲁国人,在齐为官,据赵岐:“孟子仕于齐,丧母,归葬于鲁。”②嬴:地名,在今山东莱芜西北。③充虞:参见附录一4—7。④敦匠事:管理工匠事务。敦:督促、管理。⑤严:没有时间,焦循:“严为急;急者,谓不暇也。”⑥木:代指棺木。⑦以:太、甚,通“已”,《滕文公下》:“三月无君则吊,不以急乎?”⑧度:尺寸。⑨中古:按赵岐,“中古谓周公制礼以来”。⑩称:相称、匹配。⑪直:副词,仅仅、只是,《荀子·礼论》:“直无由进之耳。”⑫不得:无法做到,赵岐:“王制所禁,不得用之。”⑬比化者:比,为了,朱熹:“犹为也。”《梁惠王上》:“寡人耻之,愿比死者一洒之。”化者,死者。⑭恔(xiào):快乐。
【释】
孟子从齐到鲁葬母,返齐时住在嬴。
充虞请教说:“前段时间承蒙先生不弃,让我管理打造棺椁的工作。因为都很繁忙,没敢前来请教。现在想把疑问提出来:棺椁好像太好了吧!”
孟子说:“古时候没有对棺椁的尺寸做出规定;后来规定棺木厚七寸,椁木要与之相称。自天子到百姓,这么做并非只是为了美观,而是因为这样才算尽到了孝心。如果不能用好木料,当然不能称心;没有钱购买好木料也不能称心。能用好木料,且又买得起,古人都可以用,我为何不可以呢?何况,不让泥土沾着死者,人们仅仅满足于这一点吗?我听说过:君子不能因为天下之人就在父母身上节俭。”
【引】
赵岐:此章指言孝必尽心,匪礼之逾。《论语》曰“生事之以礼,死丧之以礼,可谓孝矣。”
⑨孔广森《经学卮言》:“中古尚指周公以前,周公制礼,则自天子至于庶人皆有等。”⑫孙奭:案《礼记·檀弓》云“周人墙置翣。”郑注云“墙,柳衣也。凡此皆后王之制。”又案《阮氏图》云“柳,柳车也。四轮一辕,车长丈二尺,高五尺。”案《丧大记》云“君饰棺,黼翣二,黻翣二,画翣二,龙翣二。”《礼器》云“天子八翣,大夫四翣。”又郑注《丧大记》引《汉礼》“翣以木为筐,广三尺,高二尺四寸,方两角,高以白布画著紫云气,其馀各如其象。柄长五尺,车行,使人持之而从,以障既窆,树於圹中障板也。”⑬钱逊:比,通“庇”,意为庇护。
【解】(www.xing528.com)
本则可参阅5.5、8.13。孟子曾因“后丧逾前丧”,受到鲁国宦官臧仓非议。此次充虞“木若以美然”之问,其实是臧仓非议的翻版,只是没有明言而已。也就是说,充虞认为葬礼过于奢侈了,且母礼逾父礼,俱为非礼。孟子的解释是,丧葬是否合礼,一是看是否“尽于人心”,二是看是否“有财”。若财力充足,就该尽心去办,古人也是这么做的,“吾何为独不然”?
需要注意的是,孟子“不以天下俭其亲”的观点,和孔子“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论语·八佾》)的思想,有较大出入。
4.8 沈同①以其私问曰:“燕可伐与?”
孟子曰:“可;子哙②不得与人燕,子之③不得受燕于子哙。有仕④于此,而子悦之,不告于王而私与之吾子之禄爵;夫士也,亦无王命而私受之于子,则可乎?——何以异于是?”
齐人伐燕。
或问曰:“劝齐伐燕,有诸?”
曰:“未也;沈同问‘燕可伐与’,吾应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则将应之曰:‘为天吏,则可以伐之。’今有杀人者,或问之曰:‘人可杀与?’则将应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杀之?’则将应之曰:‘为士师,则可以杀之。’今以燕伐燕,何为劝之哉?”
【注】
①沈同:参见附录一4—8—1。②子哙:参见附录一4—8—2。③子之:参见附录一4—8—3。④仕:官员。
【释】
沈同私下问:“燕国可以攻打吗?”
孟子说:“可以!燕王子哙不该把燕国轻率地让给别人,相国子之也不该接受燕国。打个比方,你很喜欢一个人,不向国君请示就把自己的俸禄爵位让给他;而他没有任命就接受了俸禄爵位,这样行吗?子哙和子之私下授受和这个例子有什么不同吗?”
齐国攻打燕国。
有人问:“您劝说齐国攻打燕国,有这回事吗?”
孟子说:“没有!沈同私下问:‘燕国可以攻打吗?’我说:‘可以!’他们就去攻打了。如果他问:‘谁可以攻打燕国?’我会回答:‘只有天吏才可以攻打燕国。’假如现在有个杀人犯,有人问:‘这个犯人可以杀吗?’我会回答:‘可以!’如果他问:‘谁可以杀他呢?’我会回答:‘只有法官才能杀他。’现在一个和燕国一样无道的齐国去攻打它,我为何会劝说呢?”
【引】
赵岐:孟子曰可者,以子哙不以天子之命而擅以国与子之,子之亦不受天子之命而私受国於子哙,故曰其罪可伐。其又曰:此章指言诛不义者必须圣贤,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王道之正者也。朱熹:言齐无道,与燕无异,如以燕伐燕也。史记亦谓孟子劝齐伐燕,盖传闻此说之误。杨氏曰“燕固可伐矣,故孟子曰可。使齐王能诛其君,吊其民,何不可之有?乃杀其父兄,虏其子弟,而后燕人畔之。乃以是归咎孟子之言,则误矣。”
【解】
本则可参阅2.10、2.11、4.9、9.5、9.6。孟子认为燕国可以征,是因为王哙擅以国与子之,虽系禅让,但既没有经天或民授意,又引起了内乱,属不得民心;而燕国不可伐,是因为齐国非以仁义之师,入燕后烧杀抢掠,亦属不得民心。按照孟子的思想,王位乃天授,不得私让;征伐自天出,非唯人意。与民意不符的授让和战争,都是不符合王道精神的。自孟子的论述可知,王道其实就是民本,其间,通过仁政勾连起来。有意思的是,孟子为什么会否认自己支持伐燕这一事实呢?若据史册记载,孟子是无法推翻自己言行的。这里只有一种逻辑,孟子心目中,齐是大国,最有资格和可能“王天下”,犯燕虽系霸道,但战胜之后行王道,犹不失仁义。如今,齐寇燕之后行为状匪,导致乱而不止,其结果无异于以燕伐燕。也就是说,孟子否认的不是伐燕的因,而是伐燕的果——以燕伐燕是彻头彻尾的霸道,此非孟子本意,故而予以否认。
某种意义上,孟子并非完全否认霸道,当此乱世,其推崇的是攻以霸道,治以王道,这才是王霸之辩的实质。
4.9 燕人畔①。王曰:“吾甚慙于孟子。”
陈贾②曰:“王无患焉。王自以为与周公孰仁且智?”
王曰:“恶!是何言也!”
曰:“周公使管叔③监殷,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尽也,而况于王乎?贾请见而解之。”
见孟子,问曰:“周公何人也?”
曰:“古圣人也。”
曰:“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诸?”
曰:“然。”
曰:“周公知其将畔而使之与?”
曰:“不知也。”
“然则圣人且有过与?”
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且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④。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⑤。”
【注】
①畔:通“叛”。②陈贾:参见附录一4—9—1。③管叔:参见附录一4—9—2。④过则顺之:顺过饰非。顺,从。⑤辞:辩护、借口,《论语·季氏》:“君子疾夫舍日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释】
燕国反叛。齐王说:“我觉得自己对不起孟子。”
陈贾说:“大王不要郁闷。和周公相比,您自己觉得谁更仁,谁更智?”
齐王说:“咦,这话从何说起?”
陈贾说:“周公让哥哥管叔管理商代遗民,管叔却带领他们造反。假如周公有先见之明还如此干,就是不仁;假如周公后知后觉而这样干,就是不智。周公都没做到仁和智,何况大王?我得见见孟子,理论一番。”
陈贾见到孟子,说:“周公是哪种人?”
孟子说:“古代圣人。”
陈贾说:“他让管叔管理商代遗民,管叔却带领他们造反,有这回事吗?”
孟子说:“有。”
陈贾说:“周公知道造反才让他去的吗?”
孟子说:“不知道。”
陈贾说:“圣人也会犯错误啊?”
孟子说:“周公是弟弟,管叔是哥哥。周公犯错不是人之常情吗?何况古之君子有错就改,而今之君子将错就错。古之君子,其过错如同日食月食一样,人人都看得见;等他改正了,人人都很敬仰。今之君子,不只将错就错,而且会找措辞为自己辩白。”
【引】
赵岐:此章指言圣人亲亲,不文其过;小人顺非,以谄其上者也。朱熹:责贾不能勉其君以迁善改过,而教之以遂非文过也。林氏曰“齐王惭于孟子,盖羞恶之心,有不能自已者。使其臣有能因是心而将顺之,则义不可胜用矣。而陈贾鄙夫,方且为之曲为辩说,而沮其迁善改过之心,长其饰非拒谏之恶,故孟子深责之。”
【解】
本则可参阅2.10、2.11、4.8、9.5、9.6。本则讨论为尊者讳问题。就是否伐燕和如何善后,齐王曾征求孟子的意见,因没采纳,致燕人叛。对此,齐王感觉愧对孟子。陈贾作为近臣,不但不鼓励王者反思,还以“圣人且有过”为之文过饰非。孟子一针见血地指出:“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而现在的君子,不仅将错就错,且善辩白。这就是说,其人一旦不诚,君子也就不是君子了。
在“诚”这个问题上,孟子之道,一以贯之。
4.10 孟子致为臣①而归。王就见②孟子,曰:“前日愿见而不可得,得侍同朝③,甚喜;今又弃寡人而归,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
对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他日,王谓时子④曰:“我欲中国⑤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⑥,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⑦。子盍为我言之!”
时子因陈子⑧而以告孟子,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
孟子曰:“然⑨,夫时子恶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辞十万⑩而受万,是为欲富乎?季孙⑪曰:‘异哉子叔⑫疑!使己为政,不用,则亦已矣,又使其子弟为卿。人亦孰不欲富贵?而独于富贵之中有私龙断⑬焉。’古之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贱丈夫⑭焉,必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⑮,而罔市利。人皆以为贱,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
【注】
①致为臣:辞职。致,归还、交还。②就见:亲自看望。就,《广韵》:“就,即也。”③得侍同朝:谦辞,赵岐:“来就为卿,君臣同朝。”④时子:参见附录一4—10—1。⑤中国:国都之中,即临淄城内。⑥钟:齐国公室计量单位,合六斛四斗,《左传·昭公三年》:“齐旧四量:豆区釜钟。四升为豆,各自其四,以登于釜,釜十则钟矣。”⑦矜式:效法。⑧陈子:即孟子弟子陈臻,参见附录一4—3。⑨然:应答词,《广雅》:“然,应也。”⑩十万:虚数,形容数量多。⑪⑫季孙、子叔:参见附录一4—10—2。⑬龙断:即“垄断”。龙通“垄”,朱熹:“龙断,冈垄之断而高也。”本处为动词,独占获利之意。⑭丈夫:成年男子。⑮左右望:左右张望。
【释】
孟子辞官准备还乡。齐王去看孟子,说:“以前希望见到您却不能够,等一起共事我很开心。如今您又弃我而去,不知以后还能否见面?”
孟子回答说:“我不敢设想,再见也是我的愿望。”
过了些日子,齐王对时子说:“我想在国都里给孟子配一套房子,再拨万钟粮食供养他的门人弟子,让全国的官吏和百姓都可以效法。先生何不替我和孟子聊聊?”
时子让陈子带话给孟子。陈子把时子的话转告孟子。
孟子说:“唉,时子哪里知道此事不可行呢?如果我贪图富贵,哪会辞去十万钟俸禄却接受一万钟赏赐,这哪里是贪图富贵?季孙曾说:‘子叔真是个怪人!自己想做官,不被重用,也就算了,却让自己的子弟去做官。谁不贪图富贵,可他却打算搞垄断。’古时候的交易,都是用有的东西换没有的,官吏不过从事管理罢了。有个卑鄙的人,找个独立的高坡上去,左望望,右瞧瞧,想独占所有好处。大家觉得此人卑鄙,便向他征税。征收商税是从这个卑鄙之人开始的。”
【引】
赵岐:此章指言君子正身行道,道之不行,命也。不为利回,创业可继,是以君子以龙断之人为恶戒也。朱熹:程子曰“齐王所以处孟子者,未为不可,孟子亦非不肯为国人矜式者。但齐王实非欲尊孟子,乃欲以利诱之,故孟子拒而不受。”
⑤赵岐:中国者,使学者远近均也。⑨杨伯峻:王引之《经传释词》云,“《礼记·檀弓》,‘有子曰:然,然则夫子有为言之也。’《论语·阳货篇》,‘然,有是言也。’《孟子·公孙丑篇》曰,‘然,夫时子恶知其不可也。’此三‘然’字,但为应词而不训为是。”
【解】
宣王不用孟子之道,孟子辞归。宣王提出在国都中为孟子拨付一套房子,供给万钟粟米,将孟子养起来——这是战国时各国国君和公子养士的通俗做法。孟子断然拒绝:“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显然,孟子出仕非为谋求富贵,而是一展“学孔子”之所得,行仁义于天下也。
有意思的是,战国时期就出现了“垄断”现象,孟子将垄断者鄙称为“贱丈夫”,他并不否认人们追求私利,“人亦孰不欲富贵”?而是讨厌“独于富贵之中有私龙断焉”。这里,恐怕是孟子指责宣王垄断财力,却不行王道、施仁政。而“征商”则暗指宣王要为不行仁政付出代价。
孟子对垄断的批评,和儒家“均贫富”的平均主义的经济思想是一致的。
4.11 孟子去齐,宿于昼①。有欲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应,隐几②而卧。
客不悦曰:“弟子齐③宿而后敢言,夫子卧而不听,请勿复敢见矣。”
曰:“坐!我明语子。昔者鲁缪公④无人乎子思⑤之侧,则不能安子思;泄柳、申详⑥无人乎缪公之侧,则不能安其身。子为长者⑦虑,而不及⑧子思;子绝长者乎,长者绝子乎?”
【注】
①昼:邑名,在今山东临淄西北。②隐几:隐,倚,靠;几,一种可倚坐的家具,《周礼·司几筵》:“掌五几五席之名物。”《礼记·檀弓》:“有司以几筵舍奠于墓左。”《考工记·匠人》:“室中度以几,堂上度以筵。”③齐:通“斋”,《左传·昭公十三年》:“使五人齐,而长入拜。”《礼记·中庸》:“齐明盛服,以承祭祀。”④鲁缪公:参见附录一4—11—1。⑤子思:参见附录一4—11—2。⑥泄柳、申详:参见附录一4—11—3。⑦长者:孟子自称,赵岐:“孟子年老,故自称长者。”⑧不及:不如。
【释】
孟子离开齐国,途中宿在昼地。一个想替齐王挽留的人来看孟子,端坐着和孟子谈话,孟子不理睬,靠着几案打盹。
他很生气地说:“我头天斋戒沐浴了,才来跟您谈事儿,先生却在打瞌睡,以后没法见您了。”
孟子说:“坐下,我坦白告诉你,以前,鲁缪公没留人在子思身边伺候,就不能让子思安心。如果没有人在鲁缪公身边进谏,泄柳、申详就不安心。就为尊长考虑而言,你远远不及子思。是你和长者绝交,还是尊长和你绝交?”
【引】
赵岐:此章指言惟贤能安贤,智能知微,以愚喻智,道之所以乖也。
【解】
孟子以鲁缪公为例试图告诉说客,宣王既不能像缪公对待子思那样礼遇我,又没有及时劝谏行道的泄柳、申详那样的贤臣,就没必要劝我留下来。潜台词是,与其劝我留,不如劝王行道。
孟子说话也搞弯弯绕儿。
4.12 孟子去齐。尹士①语人曰:“不识王之不可以为汤武,则是不明也;识其不可,然且至,则是干泽②也。千里而见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后出昼,是何濡滞③也?士则兹不悦。”
高子④以告。
曰:“夫尹士恶知予哉?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昼,于予心犹以为速,王庶几⑤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夫出昼,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⑥有归志。予虽然,岂舍王哉!王由⑦足用为善;王如用予,则岂徒齐民安,天下之民举⑧安。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谏于其君而不受,则怒,悻悻然⑨见⑩于其面,去则穷⑪日之力而后宿哉?”
尹士闻之,曰:“士诚小人也。”
【注】
①尹士:参见附录一4—12—1。②干泽:干,求取,《荀子·议兵》:“皆干赏蹈利之兵也。”泽,禄位、富贵,《尚书·多士》:“殷王亦罔敢失帝,罔不配天其泽。”《庄子·大宗师》:“泽及万世而不为仁。”③濡(rú)滞:拖沓、犹豫;濡,迟缓,《周易·既济·初九》:“曳其轮,濡其尾,无咎。”滞,长久,《国语·鲁语》:“敢告滞积以纾执事。”④高子:参见附录一4—12—2。⑤庶几:或许可以,表希望或推测,《史记·秦始皇本纪》:“寡人以为善,庶几息兵革。”⑥浩然:不可阻止的样子。⑦由:通“犹”。⑧举:全、都,《梁惠王下》:“举欣欣然有喜色。”⑨悻悻然:怨恨失意的样子。⑩见:通“现”。⑪穷:尽。
【释】
孟子离开齐国,尹士对人说:“不知道齐王不能成为商汤王和周武王的,就是不明智;知道却还来的,是为了谋求富贵。不远千里来见齐王,不受赏识又走了,却在昼地逗留了三天,无非盼望在齐待下去,我最讨厌这种人了。”
高子将这话转给了孟子。
孟子说:“那个尹士怎么会懂我?不远千里来见齐王是我的夙愿,不受赏识而离去不是我希望的,我没办法啊。在昼地住了三天才走,我心里已经觉得很快了,无非希望齐王可以改变主意。如果他改变主意,就会召我回去。当我离开昼地,齐王还没召我,我才有回家的打算。即便如此,怎么是我愿意舍弃齐王呢?齐王仍然可以施行善政,如果齐王用我,我不只会让齐国百姓安居乐业,普天之下的百姓都会安居乐业。齐王或许能改变主意,我每天盼望着。我难道是一个气量狭窄的小人吗?向国君建言而不被采纳就生气,满脸怨色,离开时跑得筋疲力尽后才找地方住下?”
尹士听了,说:“我才是小人啊!”
【引】
赵岐:此章指言大德洋洋,介士察察,贤者志其大者,不贤者志其小者也,此之谓也。朱熹:此章见圣贤行道济时,汲汲之本心;爱君泽民,惓惓之余意。
⑥朱熹:“如水之流不可止也。”⑨杨伯峻:赵岐《注》引《论语》之“硁硁然小人哉”作“悻悻然小人哉”,以解此“悻悻然”,则“悻悻然”为器量狭小者之貌。“悻”与“硁”古音同在耕部,声纽亦近,故可通。郑玄注《论语》云“硁硁,小人之貌也。”钱逊:悻悻,怒意。
【解】
本章最后五则,记载孟子不见用于宣王,其无奈离齐时引发的一连串反应。本则,尹士列举了三种情形,以之附于孟子,不理解中有诋毁之嫌,孟子一一辩驳,“王如用予,则岂徒齐民安,天下之民举安。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其道殷殷,其情拳拳,读来令人潸然泪下。
尹士闻而自责,虽有“小人之心”,诚是君子。
4.13 孟子去齐,充虞路问①曰:“夫子若有不豫色②然。前日虞闻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③人。’”
曰:“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④。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
【注】
①路问:在路上问。②不豫色:不高兴的神色。豫,快乐,《尔雅》:“豫,乐也。”③尤:埋怨、怪罪,《左传·襄公十五年》:“见孟献子,尤其室,曰:‘子有令闻,而美其室,非所望也!’”④名世者:有名望的治世之才。
【释】
孟子离开齐国,充虞在路上问:“先生好像不开心。以前听您讲过:‘君子不怨天,不怨人。’”
孟子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每五百年就会有一个圣贤君王兴起,而其间必定会有一个佐世之才出来。周代以来,有七百多年了。从时间来看,已经超过五百年了;从形势来看,也是时候了。可能老天不想让天下太平,如果想让天下太平,当今世上,除了我还有谁能做到呢?我为什么不开心呢?”
【引】
赵岐:此章指言圣贤兴作,与天消息,天非人不因,人非天不成,是故知命者不忧不惧也。
④赵岐:名世,谓其人德业闻望,可名于一世者,为之辅佐。杨伯峻:“名世”疑即后代之“命世”,“名”与“命”古本通用,焦循《正义》已言之。孟子所谓“其间必有名世者”,恐系指辅助“王者”之臣而言。
【解】
本则可参阅6.9、14.38。“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这句话是一句政治宣言,既是道者自任的,也是告别舞台的;既是悲观的,更是乐观的。悲观是因为肉体终会湮灭,乐观则是德道总会永存。孟子作为一个儒家学者,其历史观是根植于当下的未来现实主义,也就是说,平治天下这个梦想今世虽不可完成,但未来却大有可期,眼下这个未能完成的世界,不过是黎明前的黑暗一刻。《孟子》中,诸侯中和孟子对话最多的是宣王,且宣王对孟子不可谓不厚,“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公孙丑下》),不过,这都不是孟子看重的。孟子胸中浩浩荡荡的使命就是“欲平治天下”。
当今之世,舍我其谁?我就是顺天应命的“王”。
4.14 孟子去齐,居休①。公孙丑问曰:“仕而不受禄,古之道乎?”
曰:“非也;于崇②,吾得见王,退而有去志,不欲变③,故不受也。继而有师命④,不可以请。久于齐,非我志也。”
【注】
①休:地名。在今山东滕州市北。②崇:地名,不可确考。③不欲变:不想改变原来的想法。朱熹:“变,谓变其去志。”④师命:师旅之命。
【释】
孟子离开齐国,住在休地。公孙丑问:“做官不拿薪水,是古之道吗?”
孟子说:“不是。在崇地,我见到了齐王。回来我就有离开的念头,因不想改变主意,故而不拿薪水。不久发生了战事,不好请求离开。长期留在齐,不是我的志向。”
【引】
赵岐:此章指言禄以食功,志以率事,无其事而食其禄,君子不由也。朱熹:孔氏曰“仕而受禄,礼也;不受齐禄,义也。义之所在,礼有时而变,公孙丑欲以一端裁之,不亦误乎?”
【解】
不任事,不受俸。孟子之所以说“久于齐,非我志也”,是因为在齐国看不到行王道、施仁政的希望。孔子说:“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论语·里仁》)
齐王不施仁政,齐国便不是君子的乐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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