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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释义》-第三章-公孙丑对孟子的两则

时间:2023-11-0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本章凡九则,其中,和公孙丑对曰两则,孟子曰七则。①公孙丑:参见附录一3—1—1。

《孟子释义》-第三章-公孙丑对孟子的两则

本章凡九则,其中,和公孙丑对曰两则,孟子曰七则。孟子的思想体系中,个人与社会是共生共感的。

本章核心要点是孟子谈养浩然之气和不忍人之政。“气”是孟子之学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概念,这个客观存在物经由孟子的阐释,具有了伦理学意义。也就是说,人经过功夫修养,可以成为接世应物通天的道德体——人性由于脱离了纯粹自然性,建立起自主性。但是,“气”必须接受“心”的统摄,所谓功夫修养,即受德性/理性“心”自主自律的过程。孟子通过气心之辨,发现了“我”/人。

不忍人之心即仁心,不忍人之政即仁政;仁心即善心,仁政即善政。不忍人之心和浩然之气的基础或根源都是性善,善性经过扩充是不忍人之心和浩然之气——两者虽表现不同,但性一、质一,乃一体两面,不忍人之心经过扩充是不仁人之政。也就是说,王道也好,仁政也罢,起点都在人心。这样看来,“王天下”既难又易,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发现自己的本心而扩充之。由是,便需要反求诸己,以求放心。

孟子提出了“无敌于天下”也就是“仁者无敌”的具体措施,“新子之国”不外如此。

3.1 公孙丑问曰:“夫子当路于齐,管仲、晏子之功,可复许乎?”

孟子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或问乎曾西曰:‘吾子与子路孰贤?’曾西蹵然曰:‘吾先子之所畏也。’曰:‘然则吾子与管仲孰贤?’曾西艴然不悦,曰:‘尔何曾比予于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尔何曾比予于是?’”曰:“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而子为我愿之乎?”

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显。管仲、晏子犹不足为与?”

曰:“以齐王,由反手也。”

曰:“若是,则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后崩,犹未洽于天下;武王、周公继之,然后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则文王不足法与?”

曰:“文王何可当也?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天下归殷久矣,久则难变也。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皆贤人也——相与辅相之,故久而后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犹方百里起,是以难也。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今时则易然也: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者也,而齐有其地矣;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而齐有其民矣。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者也;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

【注】

①公孙丑:参见附录一3—1—1。②当路:在路中间,比喻掌权。③管仲:参见附录一3—1—2。④许:期望,朱熹:“犹期也。”⑤曾西:参见附录一3—1—3。⑥子路:参见附录一3—1—4。⑦蹵(cù)然:忧愁的样子。⑧先子:泛指祖先,本处指先父,《左传·昭公四年》:“宣伯曰:‘鲁以先子之故,将存吾宗,必召女。’”杜预注:“先子,宣伯先人。”⑨艴(fú)然:恼怒的样子。⑩何曾:竟然。曾,副词,竟,《列子·汤问》:“曾不若孀妻弱子。”⑪为:以为,《列子·汤问》:“为汝多智。”⑫王(wàng):动词,称王。⑬由:通“犹”。⑭滋:副词,更加。⑮且:连词,表示递进关系。⑯百年:寿终。文王九十七而殁,后取整数代表长寿而亡。⑰洽:浸润,《说文·水部》:“沾也。”⑱武丁:参见附录一3—1—5。⑲微子:参见附录一3—1—6。⑳微仲:参见附录一3—1—7。㉑比干:参见附录一3—1—8。㉒箕子:参见附录一3—1—9。㉓胶鬲:参见附录一3—1—10。㉔镃(zī)基:农具,类似于锄,赵岐:“田器,耒耜之属。”㉕四境:国境。㉖改:副词,更、再,《说文·支部》:“更也。”《诗经·郑风·缁文》:“敝予又改为兮。”㉗置邮、传命:置邮,置为马递,邮为步递,置邮指用车马传递文书信息,也指传递文书信息的驿站,朱熹:“邮,音尤。置,驿也。邮,驲也。所以传命也。”传命,传递政令,命是政令之意。㉘倒悬:头朝下悬挂着,比喻处境极其困苦。

【释】

公孙丑问道:“您如果在齐国当政,管仲、晏子的功业能再复制吗?”

孟子说:“你确实是齐人啊,只晓得管仲、晏子。有人问曾西:‘老兄和子路比谁更贤能?’曾西吃惊地说:‘子路可是先父敬畏的人啊。’又问:‘老兄和管仲比谁更贤能?’曾西不高兴地说:‘你怎能拿我和管仲比?国君对管仲信任不疑,经年累月把持国政,功业却极其微薄,你怎能拿我和他相比?’”孟子说:“曾西都不愿和管仲比,你以为我愿和他比?”

公孙丑说:“管仲助齐桓公一霸天下,晏子帮齐景公天下扬名。难道管仲、晏子不值得效仿吗?”

孟子说:“以齐的实力天下称王,易如反掌。”

公孙丑说:“要是这样,弟子更糊涂了。凭文王的仁德,活了一百岁才死,还没能统一天下。武王、周公继承遗志,才天下称王。现在您却说称王天下这么容易,文王都不值得效仿吗?”

孟子说:“怎么能和文王比?自商汤到武丁,贤王明君有六七个了,普天下之人想归服商很久了,久了就很难发生变易。武丁使诸侯来朝,统一天下就像把国家放在掌心转动那么简单。纣王距离武丁不远,武丁时候的世家、习俗、风尚、善政都有不少遗存,加上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这些贤人辅佐,因此,统治了很久才亡国。没有一尺之地不是纣王之土,没有一个百姓不是纣王之民,文王还能从方圆百里的地方开始创立勋业,这是很困难的。齐谚语说:‘有智慧,不如趁形势;有锄头,不如等农时。’就目前局面来说,称王天下容易多了。夏、商、周鼎盛时期,疆土面积方圆没超过千里的,而齐国幅员却如此辽阔;鸡鸣狗叫之声到处能听见,一直到达边境,说明齐国民众如此众多。土地不需再开辟,百姓不需再招徕,此时施行仁政,天下称王,还有谁能阻挡?而且,称王天下的人至今没有出现,从来没隔过这么长时间;老百姓被暴政肆虐得如此不堪,从来没像现在这么剧烈。饥饿的人有啥吃啥,口渴的人有啥喝啥。孔子说:‘德的流行,比驿站传递政令要快捷得多。’这个时候,一个有万辆兵车的大国推行仁政,百姓就像倒吊着然后被解救一样高兴。拿出古人一半的努力,就可收获古人一倍的成绩,只有现在这个时候才可以吧。”

【引】

赵岐:此章言德流之速,过於置邮,君子得时,大行其道,是以吕望睹文王而陈王图,管、晏虽勤,犹为曾西所羞也。

④赵岐:“犹兴也。”杨逢彬:“许诺。”⑤赵岐:“曾子之孙。”㉗焦循:“置、邮、传三字,同为传递之称。以其车马传递谓之置邮,谓之驿。其传递行书之舍,亦即谓之置邮,谓之驿。”

【解】

本则可参阅3.3、13.30。孟子虽说“王不待大”,推崇七十、百里而王,但他也知道这过于理想化而难以实现。在分析文王为什么不能“一天下”时,孟子指出商代遗俗难变和商纣贤人辅佐是极为重要的原因,“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皆贤人也——相与辅相之”。此外,他还特别强调,“一天下”要具备一定的物质条件,“然而文王犹方百里起,是以难也”。孟子内心中,将齐国视为“一天下”的理想目标,因为它具备了现实条件,“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者也,而齐有其地矣;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而齐有其民矣”,且时机也已成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者也;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不过,孟子谈论齐“一天下”时,开具了一个至为关键的前提,就是施仁政,“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自本则也可看出,孟子对王道霸道虽有价值判断,却没有是非定见,也就是说,并没有全然否定霸道,甚至认为霸道可以向王道转换:“以齐王,由反手也。”他还提出,以齐这样的大国、霸国,一旦施仁政、行王道,“一天下”会收事半功倍之效:“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

可惜,齐国只把孟子的设想当成了“画饼”之举。

3.2 公孙丑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

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

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远矣。”

曰:“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

曰:“不动心有道乎?”

曰:“有。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桡,不目逃,思以一豪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诸侯,恶声至,必反之。孟施舍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昔者曾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

曰:“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

“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

“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者,何也?”

曰:“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

“敢问夫子恶乎长?”

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敢问何谓浩然之气?”

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㉛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何谓知言?”

曰:“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

“宰我、子贡善为说辞,冉牛、闵子、颜渊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于辞命,则不能也。’然则夫子既圣矣乎?”

曰:“恶!是何言也?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

“昔者窃闻之: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敢问所安。”

曰:“姑舍是。”

曰:“伯夷、伊尹何如?”

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则学孔子也。”

“伯夷、伊尹于孔子,若是班乎?”

曰:“否;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

曰:“然则有同与?”

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是则同。”

曰:“敢问其所以异。”

曰:“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污不至阿其所好。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曰:‘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太山之于丘垤,河海之于行潦,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

【注】

①不异:不足为怪。异,感到奇怪。②动心:因诱惑、恐惧等动摇心志。③孟贲(bēn):参见附录一3—2—1。④告子:参见附录一3—2—2。⑤北宫黝(yǒu):参见附录一3—2—3。⑥桡(náo):屈服,同“挠”,《国语·晋语》:“抑桡志以从君。”⑦目逃:胆怯而转睛逃避。⑧豪:同“毫”。⑨褐宽博:地位低下者。褐,粗布衣,《诗经·豳风·七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郑玄注:“人之贵者无衣,贱者无褐。”亦代指低贱之人,《左传·哀公十三年》:“旨酒一盛兮,余与褐之父睨之。”杜预注:“褐,寒贱之人。”宽博,朱熹:“宽大之衣,贱者之服也。”⑩严:畏惧,朱熹:“畏惮也。”⑪孟施舍:参见附录一3—2—4。⑫会:交战,朱熹:“合战也。”⑬约:简要。⑭子襄:参见附录一3—2—5。⑮夫子:指孔子。⑯缩:直。⑰惴:忧惧。⑱至、次:至,周到、周密,《诗经·小雅·宾之初筵》:“百礼既至,有壬有林。”次,驻扎,《礼记·檀弓上》注:“次,舍也。”《左传·襄公十八年》:“楚师伐郑,次于鱼陵。”本处引申为停止。⑲持其志,无暴其气:持,保持、保守;暴:损害,《礼记·王制》:“田不以礼,曰暴天物。”⑳壹:专一,《说文·壹部》:“专一也。”赵岐:“孟子言壹者,志气闭而为壹也。志闭塞则气不行,气闭塞则志不通。”㉑蹶者、趋者:蹶,跌倒;趋,《说文·走部》:“走也。”㉒浩然:博大广袤的样子,朱熹:“盛大流行之貌。”㉓是:指义和道。㉔慊(qiàn):愉快,通“惬”。㉕正:止,《毛诗·终风·序》笺云:“正犹止也。”㉖闵:忧虑,同“悯”。《左传·昭公三十二年》:“闵闵焉如农夫之望岁。”㉗揠(yà):拔、薅,《说文·手部》:“拔也。”㉘芒芒然:疲倦的样子,赵岐:“罢倦之貌。”㉙其人:家人。㉚病:疲倦,朱熹:“疲倦也。”㉛槁(gǎo):枯萎。㉜诐(bì)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诐,通“颇”,偏颇,《楚辞·刘向·离世》:“不从俗而诐行兮。”淫:过分;陷:缺陷;遁辞,托辞。遁,《广雅·释诂三》:“遁,避也。”㉝发:发布、宣告,《左传·僖公三十三年》:“遂发命,遽兴姜戎。”㉞宰我、子贡、冉牛、闵子、颜渊:参见附录一3—2—6。㉟恶(wū):文言叹词,表惊讶。㊱子夏、子游、子张:参见附录一3—2—7。㊲具体而微:部分基本具备但规模较小。㊳姑舍是:姑,姑且、暂且;舍,抛弃、丢弃;是,代词,这。㊴伯夷、伊尹:参见附录一3—2—8。㊵班:位次、等级,《左传·文公六年》:“班在九人。”㊶有若:参见附录一3—2—9。㊷污:卑劣。㊸阿:阿谀奉承。㊹尧、舜:参见附录一3—2—10。㊺等:衡量。㊻太山:泰山,“太”通“泰”。㊼垤(dié):土丘,《吕氏春秋·慎小篇》:“不蹙于山而蹙于垤。”㊽行潦(lǎo):道边的积水。㊾拔乎其萃:拔,超过;萃,群、类。

【释】

公孙丑问道:“假如先生担任齐相,可以施行自己主张,即使因此建立王霸之业,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如果这样,您动不动心?”

孟子说:“不动心,我四十岁就不动心了。”

公孙丑说:“果真如此,先生比孟贲强多了。”

孟子说:“这点并不难,告子比我先建立起不动心。”

公孙丑问:“建立不动心有什么门道吗?”

孟子说:“有。北宫黝培养勇气时,肌肤被刺不缩回,双目被刺不转动。但他受了一点小委屈,就像大庭广众被人鞭打似的。既不受百姓的欺凌,也不受国君的羞辱。把行刺大国之君看得和行刺百姓一样简单,不害怕诸侯。听到恶言恶语,必定报复。孟施舍培养勇气时说:‘把不能取胜的看作能取胜的。估计清楚了敌人的力量再出击,考虑明白了胜败再交战,这是畏惧敌人。我怎么可能一定会胜利呢?能做到无所畏惧而已。’孟施舍像曾子,北宫黝像子夏。这两人的勇气,分不出谁大谁小,不过,孟施舍培养勇气的方法更简单可行。以前,曾子对子襄说:‘你喜欢勇敢吗?我曾在先生处听到关于大智大勇的道理:反省自己,如果没道理,即使面对百姓,也不恐吓他们;反省自己,如果有道理,即使面对千军万马,也会一往无前。’这样看来,孟施舍培养勇气,不如曾子简单。”

公孙丑说:“请问先生的不动心和告子的有何区别,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孟子说:“告子曾说:‘没弄懂别人的话,就不要用心探究;没弄懂别人的心意,就不要意气用事。’没弄懂别人的心意,就不要意气用事,是可以的。没弄懂别人的话,就不用心探究,是不可以的。心志是意气的主帅,意气是身体的填充物。心志在哪,意气就到哪。因此说:‘坚持心志,不意气用事。’”

公孙丑问:“既说‘心志在哪,意气就到哪’,又说‘坚持心志,不意气用事’,为什么?”

孟子说:“心志专一就会影响意气,意气专一就会影响心志。就像跌倒的和奔跑的,是意气运动的结果,但反过来会影响心志。”

公孙丑问:“请问先生擅长什么?”

孟子说:“我能辨识别人的言辞,我善于培养自己的浩然之气。”

公孙丑说:“请问什么是浩然之气?”

孟子说:“很难说清楚。作为一种气,它最盛大、最刚强,依赖正直去培养它而不损害它,就会充塞于天地之间。作为一种气,它和义与道融合在一起;没有义与道,它就会萎靡而无力。它是通过义的不断积累而形成的,不是一次偶然的义的举动就能获得的。如果所作所为有愧于心,气就萎靡无力了。因此,我认为告子不懂得义,因为他把义看作身外之物。要时时加以培养,不能停止;心里要坚持不忘,也不能刻意人为。不能像宋国人那样:宋国有个人嫌弃自家的禾苗长不高就去拔高它,一身疲惫地回到家里,对家里人说:‘今天累死了,我帮禾苗长高了不少!’儿子急忙去田里查看,禾苗已经枯死了。普天之下不拔苗助长的太少了。以为浩然之气没有用就放弃培养的人,如同不给禾苗锄草的;妄自人为地培养浩然之气的人,如同拔苗助长的,不但没有益处,还损害了它。”

公孙丑问:“什么叫能辨识别人的言辞?”

孟子说:“偏颇之语我知道它片面的地方;虚浮之言我知道它谬误的地方;邪曲之论我知道它脱轨的地方;躲闪之词我知道它理屈的地方。以上言论从心里产生出来会危害政治,施行在政治上会危害事业。如果圣人复生,一定会赞成我的话。”

公孙丑说:“宰我、子贡擅言谈,冉牛、闵子、颜渊擅德行。孔子兼而有之,却说:‘对于辞令,我不擅长。’那么先生是圣人了吧?”

孟子说:“呀!这是什么话!从前,子贡问孔子说:‘先生是圣人了吧?’孔子说:‘圣人我够不上,我只是学习不知道满足,育人不知道疲倦罢了。’子贡说:‘学习不知道满足,是智慧;育人不知道疲倦,是仁德。有仁德,有智慧,先生已经是圣人了。’圣人,孔子都不敢自居。你说的是哪里话?”

公孙丑说:“以前,我听说过,子夏、子游、子张有圣人的部分特质,冉牛、闵子、颜渊有圣人的全部气象,只是道行尚浅。您处在什么状态?”

孟子说:“这个问题姑且搁置不论。”

公孙丑问:“您怎么评价伯夷、伊尹?”

孟子说:“两人道不同。不理想的君王不侍奉,不理想的百姓不使唤;天下安就做官,天下乱就辞职,伯夷是这么做的。什么样的君王都可以侍奉,什么样的百姓都可以使唤,天下安去做官,天下乱也做官,伊尹是这么做的。可以做就做,不可以做就辞,可以做长一点就长,可以做短一点就短,孔子是这么做的。三位都是古代的圣人,我达不到他们的境界;不过,我的愿望是学孔子。”

公孙丑问:“伯夷、伊尹和孔子不是一类人吗?”

孟子说:“不是。自有人类以来,没有谁能比得上孔子。”

公孙丑问:“那么他们有相似之处吗?”

孟子说:“有啊。占据方圆百里的地方做君主,就能使诸侯来朝,称王天下;但让他们干一件不义之事,杀一无辜之人而得天下,都不去会干的。这是相同之处。”

公孙丑说:“请问不同之处在哪里呢?”

孟子说:“宰我、子贡、有若,以他们的聪明才智都足以了解孔子,即便有夸大的地方,也不至于阿谀奉承他们最尊敬的人。宰我说:‘就我对先生的观察,他比尧、舜圣贤多了。’子贡说:‘通过一个国家的礼仪,可以判断它的政治状况;通过一个国家的音乐,可以判定它的仁德状况;即便百代之后来评价百代中的君王,也不会脱离孔子的整体评判。自有人类以来,没有谁能比得上孔子。’有若说:‘不唯人类才有这样的差异!麒麟对于走兽,凤凰对于飞鸟,泰山对于土堆,河海对于沟渠,都是一类的;圣人对于一般人也是一类的。他们都超越了同类,高出了同群。自有人类以来,没有谁比孔子伟大。’”

【引】(www.xing528.com)

赵岐:此章指言义以行勇,则不动心,养气顺道,无效宋人,圣人量时,贤者道偏。朱熹:程子曰“孟子此章,扩前圣所未发,学者所宜潜心而玩索也。”

②朱熹:任大责重如此,亦有所恐惧疑惑而动其心乎?钱逊:此处的“动心”是“畏难,自恐不能行”之意。⑫杨伯峻:此“会”字宜读如《诗经·大雅·大明》“会朝清明”之“会”,合兵之意,故译为交锋。⑯赵岐:义也。朱熹:直也。檀弓曰:“古者冠缩缝,今也衡缝。”又曰:“棺束缩二衡三。”⑰杨伯峻:动词使动用法,使他惊惧之意。下“焉”字包含有“之”字之义,作为宾语。⑱赵岐:志为至要之本,气为其次。毛奇龄《逸讲笺》:志之所至,气即随之而止。⑲持,杨伯峻:译文引申为“坚定”。暴,赵岐:暴,乱也。杨伯峻:译文“滥用”,只是意译而已。㉕朱熹:正,预期也。春秋传曰“战不正胜”,是也。如作正心义亦同。此与大学之所谓正心者,语意自不同也。㉜朱熹:陷,沈溺也。钱逊:陷,此指与事实相背之处。㊷杨伯峻:赵岐、朱熹皆以“污”字属下读,解为“下”。“污,不至阿其所好”,谓“假使污下,必不阿私所好而空誉之”。此说可从。焦循《正义》谓“‘污’本作‘洿’,孟子盖用为‘夸’字之假借,夸者,大也”。此说恐非。㊾赵岐:萃,聚也。

【解】

本则可参阅6.9、8.22、11.8。本处谈养浩然之气,这是中国思想史上极为著名和重要的大事件。程颐在《二程集》中云:“孟子有功于圣门,不可胜言。仲尼只说一个‘仁’字,孟子开口便说‘仁义’。仲尼只说一个‘志’,孟子便说许多‘养气’出来。只此二字,其功甚多。”孟子谈养浩然之气前,先谈养勇。他指出:“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也就是说,志和气不可偏废,但志至,气次,养勇时既要两手抓,又要知主次。孟子为什么批评北宫黝、孟施舍却肯定曾子呢?因为北宫黝只注重血气训练,而孟施舍虽返归内心而无惧却偏执于守气。曾子不同,其守约,即能抓住要害:“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所谓“自反而缩”,即反求诸己,缩,义也,直也。曾子通过“反”,保持内心的气,养成大勇。通过孟子对三人的比较,可以看出,孟施舍虽较北宫黝高明,但养的气是人本身固有的血气,孟子的气则是仁义之心或贯通了仁义的良心,这才是本然之气。北宫黝、孟施舍之养气,就是偏离了这一点,养的只是血气,故而孟子不屑。

孟子养浩然之气,是通过直养无害、配义与道实现的,用一句话说,这种浩然之气是集义所生。直养无害意味着道法自然,“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否则“非徒无益,而又害之”。由于气是本然的,犹如夜气、平旦之气,除尊重其自然规律外,还要配义与道。配非配合,而是融合,也就是说,气和义、道是一体的,而不是可分的或外在的,也就是孟子说的:“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因此,知言就容易懂了,也就是知义与道。孟子一贯批评无义与道之言:“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滕文公下》)这种言即“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的诐辞、淫辞、邪辞、遁辞。总结而言,养浩然之气和知言是具有本质关联的,而义与道则为气和言的根本/本原,所谓操则存,即操具有本然意义的气,如此,“苟得其养,无物不长”。

还须指出一点,本则中孟子对孔子的赞许是无与伦比的。孔子本是不得意之儒士,靠传道授业解惑为生,在孟子口中却超越圣王贤臣,得“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之誉,孟子说:“乃所愿,则学孔子也。”对孔子的肯定,也是对自己的肯定。孔子虽不行于其时,却达于今世,孟子主动继承其衣钵,且以孔子式的见礼、知政、闻乐、知德的圣人自居,以木铎自任,显示了立万世法的气志。

3.3 孟子曰:“以力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

【注】

①力:强力、武力。②假:假借。③待:依靠,《商君书·农战》:“主待农战而尊。”④赡(shàn):足够,赵岐:“赡,足也。”《梁惠王上》:“此惟救死而不赡,奚暇治礼义哉。”⑤七十子:孔子弟子,通常以“七十子”代指孔子弟子,《史记·孔子世家》:“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⑥句出《诗经·大雅·文王有声》,该诗歌颂周文武二王功德。孙奭:“盖孟子引此而证其诚服之意。”思:语气词,用于句中,无实义,《诗经·小雅·桑扈》:“兕觥其觩,旨酒思柔。”

【释】

孟子说:“凭借武力假借仁义的是霸道,推行霸道可建立起强大的国家。凭借德行依靠仁义的是王道,推行王道的不一定非得是大国;商汤依靠方圆七十里的面积,文王依靠方圆一百里的面积,就可以推行王道,成就大国。凭借武力让人服从的,并不是心服,而是实力不够。凭借德行让人服从的,是心悦诚服,例如七十门徒归服孔子。《诗经》说:‘从西到东,从南到北,没有不归服的。’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引】

赵岐:此章指言王者任德,霸者兼力,力服心服,优劣不同,故曰远人不服,修文德以怀之。朱熹:王霸之心,诚伪不同。故人所以应之者,其不同亦如此。邹氏曰“以力服人者,有意于服人,而人不敢不服;以德服人者,无意于服人,而人不能不服。从古以来,论王霸者多矣,未有若此章之深切而着明也。”

①朱熹:谓土地甲兵之力。

【解】

本则可参阅8.16、13.13。王和霸相对,德和力相对,故王霸之辩也是德力之辩,国君施行王、德还是霸、力,会在百姓那里得到不同的回响。需要注意,孟子虽然倡导王道,但他也承认霸道会造就大国,亦即“霸必有大国”。但先王之道都是王道,此可让方圆七十里或百里的国家“一天下”,汤文就是成例。自本则可以推测,孟子之时,霸道已成为潮流,奉行霸道思想的法家大行其道,孟子提出王道,对这一潮流是一种反拨。有意思的是,孟子每每以几十里或百里的小国家“王天下”作为鼓呼的榜样,这也表明,小国处在大国夹缝中,危机意识更强,是更容易说服的对象。

新子之国,就是以“仁”新之,自“王”行起。

需要补充的是,孟子的思想观点中,家是国的投射,政治是道德的衍生,道德在政治面前具有绝对优先性,也就是说,孟子的政治学是其“心性论”的扩充。这一逻辑下,政治是如此展开的,德者居高位,或以德者辅之,由是,王道仁政自德者“心”中率性而出,进而天下归附。所谓“新子之国,就是以‘仁’新之,自‘王’行起”,乃是自上而下、以上率下、以德行政的道德实践。

3.4 孟子曰:“仁则荣,不仁则辱;今恶辱而居不仁,是犹恶湿而居下也。如恶之,莫如贵德而尊士,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国家闲暇,及是时,明其政刑。虽大国,必畏之矣。《诗》云:‘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此下民,或敢侮予?’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今国家闲暇,及是时,般乐怠敖,是自求祸也。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

【注】

①句出《诗经·豳风·鸱号》,该篇是动物寓言哲理诗。朱熹:“言我之备患详密如此,今此在下之人,或敢有侮予者乎?周公以鸟之为巢如此,比君之为国,亦当思患而预防之。孔子读而赞之,以为知道也。”迨(dài),趁着,《诗经·邶风·匏有苦叶》:“士如归妻,迨冰未泮。”《公羊传·僖公二十二年》:“请迨其未毕隐(阵)而击之。”彻,拆下,朱熹:“取也。”《诗经·小雅·十月之交》:“彻我墙屋。”桑土(dù),桑根皮;绸缪(móu),紧密缠绕,《说文·糸部》:“绸,缪也。”《广雅》:“绸,缠也。”《诗经·唐风·绸缪》:“绸缪束薪,三星在天。”牗(yǒu)户,窗户,朱熹:“巢之通气出入处也。”下民,百姓。②般(pán)乐怠敖:般,快乐;怠,懒惰,《广雅》:“怠,赖也。”敖,同“遨”,《说文·放部》:“敖,出游也。”③句出《诗经·大雅·文王》,该诗是《诗经·大雅》首篇,歌颂周朝奠基者文王姬昌。朱熹:“此言福之自己求者。”永,长;言,语气助词,无实义,《诗经·邶风·柏舟》:“静言思之。”配,契合;命,天命。④《太甲》:《尚书》篇名,今古文皆不传,《尚书》中的《太甲》乃梅赜伪造。违,避开,《说文·辵部》:“离也。”《左传·庄公四年》:“纪侯大去其国,违齐难也。”

【释】

孟子说:“国君施行仁义就会显扬,不施仁义就会埋没。现在,既害怕埋没又不施仁义,好似憎恶潮湿又偏偏住在低洼之处一样。如果国君害怕埋没,不如尊德重士,让贤人当官,能人入职。国家稳定时,及时修明政治和刑罚,即便毗邻大国,他们也必有畏惧之心。《诗经》说:‘趁天气不阴不雨,丈量分配土地,引导农户做好生产准备。拥有这样的百姓,谁敢入侵欺凌?’孔子说:‘写这首诗的,懂得道啊。把自己的国家治理好,谁敢欺负啊?’现在国家稳定,只想着及时追求享乐,不理国政,纯属自找灾祸。福和祸没有不是自己找的。《诗经》说:‘要永远契合天命,才能谋求更多福祉。’《尚书·太甲》说:‘天降灾祸,还能躲避;自己作恶,不免灭亡。’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引】

赵岐:此章指言国必修政,君必行仁,祸福由己,不专在天,当防患於未乱也。

②赵岐:“般,大也。”梁涛:“怠敖,亦作‘怠傲’‘怠骜’,怠慢骄傲。”③赵岐:“言,我也。”朱熹:“言,犹念也。”④孙爽:“正义曰:案《本纪》云:‘太甲,成汤適长孙也,太丁之子也。太甲既立三年,不明暴虐,不遵汤法,乱德。於是伊尹放之於桐宫。三年悔过自责,反善,伊尹乃迎太甲而授之政。太甲修德,诸侯咸归,百姓以宁。伊尹嘉之,作《太甲训》,以褒太甲,号称太宗。’”

【解】

本则可参阅1.7、3.5、3.7、7.4、7.10、8.28、13.4、13.36。“王天下”需施行仁政,人和政相通,或者说政和人一体两面,而仁则是精神内核,“仁则荣,不仁则辱”,这说明,福祸荣辱不由天,不由人,而由己。孟子在此强调,仁政需仁人在位,即“贤者在位,能者在职”,贤和能即德和才不是割裂的,而是统一在仁人身上。仁人在位的前提是“贵德而尊士”,这是对国君提出的要求。

仁政无他,无非仁人任用仁人。

3.5 孟子曰:“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关,讥而不征,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廛,无夫里之布,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矣。信能行此五者,则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有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如此,则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注】

①廛(chán):本指城市平民的房地,《说文·广部》:“廛,一亩半,一家之居。”《周礼·廛人》注:“廛,民居区域之称。”此指市场交易所,《礼记·王制》:“市,廛而不税。”赵岐:“廛,市宅也。”②法:法令,钱逊:“有货物长久存放滞销的,官府依法收缴。”③讥:稽查,《广雅》:“讥,问也。”《礼记·王制》:“关执禁以讥。”④助:一种赋税制度,《滕文公上》:“夏后氏五十而贡,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亩而彻,其实皆什一也。”⑤夫里之布:夫布和里布的合称,代指苛捐杂税。夫布,一人的劳役税。夫,男人;里布,一家的土地税。里,居民组织,《尚书大传》:“八家为邻,三邻为朋,三朋为里。”《管子·度地》:“百家为里。”《管子·小匡》:“择其贤民,使为里君。”《公羊传·宣公十五年》:“一里八十户。”布,钱币,《周礼·天官·外府》:“外府掌邦布之出入。”⑥氓(méng):外来的百姓。⑦信:副词,确实,《史记·华佗传》:“若妻信病,赐小豆四十斛,宽假限日。”⑧济:成功。⑨天吏:代表天管理百姓的官。

【释】

孟子说:“尊贤才用能人,选拔杰出之士治国理政,普天下的士子都会兴高采烈地来朝廷供职;集市之中,储货仓库不征厘税,依法征购滞销货物,普天下的商人都会热情似火地将货物囤积在这里;关卡上只排查不征税,普天下的旅客都会熙熙攘攘地往来于路途;务农之人只帮种公田而不再课税,天下农民都会喜出望外地耕种这样的土地;民居之所,没有各种苛捐杂税,天下百姓都会手舞足蹈地成为这里的居民。做到这五个方面,邻国百姓就会像仰视父母一样敬仰他。率领儿女讨伐这样的父母是不可能的,自有人类以来就没有谁成功过。如此,就可以无敌于天下。天下无敌的人正是代表天管理百姓的官,这种人不能称王天下,还从来没有过。”

【引】

赵岐:此章指言修古之道,邻国之民以为父母。行今之政,自己之民不得而子。是故众夫扰扰,非所常有,命曰天吏,明天所使也。朱熹:此章言能行王政,则寇戎为父子;不行王政,则赤子为仇雠。

②赵岐:法而不廛者,当以什一之法征其地耳,不当征其廛宅也。⑤朱熹:《周礼》“宅不毛者有里布,民无职事者,出夫家之征。”郑氏谓“宅不种桑麻者,罚之使出一里二十五家之布;民无常业者,罚之使出一夫百亩之税,一家力役之征也。”今战国时,一切取之。市宅之民,已赋其廛,又令出此夫里之布,非先王之法也。⑥朱熹:音盲。

【解】

本则可参阅1.7、3.4、3.7、7.4、8.28、13.4。本则继续强调“王天下”需施仁政。孟子并非只讲纯粹的道理,他将仁政分为具体的用人、商业、关卡/海关、农业、税收五条细则,这五条足以赢得工农士商的欢迎,进而能够无敌于天下,而能实施这些措施的,是天吏,也就是天在人间的代理人,这样的代理人才会得到天的支持拥护——这种王天下,是天命所归。无敌于天下是以德,而非霸,这是需要注意的。本则可以看出,孟子是有经济头脑的。

徐洪兴指出,天吏就是天使,颇值得玩味。

3.6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注】

①孺子:幼童。②怵惕恻隐:怵惕,害怕;恻隐,哀痛。③内交:结交,内同“纳”。④要:求取,同“徼”,《告子上》:“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⑤乡党:本指乡里,此处代指邻里,乡、党俱为古代基层社会组织。⑥端:开头。⑦然:同“燃”。⑧达:通。

【释】

孟子说:“每个人都有同情他人的心。古代圣王由于有同情他人的心,才会施行同情他人的政治。用同情他人的心,施行同情他人的政治,治理天下才会像在手掌上运转东西一样容易。之所以说‘人人都有同情他人的心’,是因为如果现在有人突然看见一个小孩就要掉进井里,一定会产生惊恐同情的心理,这种表现并非想要和孩子的父母拉关系,并非想在邻居朋友间博取名誉,或是厌恶孩子的哭闹之声。由此可知,没有同情心,不算个人;没有羞耻心,不算个人;没有谦让心,不算个人;没有是非心,不算个人。同情心是仁的起点;羞耻心是义的起点;谦让心是礼的起点;是非心是智的起点。人有了这四种起点,就像有了四肢一样。有了这四种起点却认为自己不行的是自暴自弃的人;认为他的君主不行的是残害君主的人。凡有这四种起点的,都知道要扩大充实它们,就像火开始燃烧,泉水开始流淌。如果能够扩大充实它们,便能够安定天下,如果不能够扩大充实它们,连赡养父母都没法做到。”

【引】

赵岐:此章指言人之行当内求诸己,以演大四端,充广其道,上以匡君,下以荣身也。朱熹:此章所论人之性情,心之体用,本然全具,而各有条理如此。学者于此,反求默识而扩充之,则天之所以与我者,可以无不尽矣。程子曰“人皆有是心,惟君子为能扩而充之。不能然者,皆自弃也。然其充与不充,亦在我而已矣。”又曰“四端不言信者,既有诚心为四端,则信在其中矣。”愚按,四端之信,犹五行之土。……而水、火、金、木,无不待是以生者。故土于四行无不在,于四时则寄王焉,其理亦犹是也。

④钱逊:通“邀”,谋求。

【解】

本则可和11.6、13.15参读。“心性论”是孟子政治学的基础,政治/社会问题即“心性”问题。在孟子看来,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是仁、义、礼、智的“四端”亦即开始,和四肢一样乃人固有的。不过,人虽然天赋“四端”,却并不能直接得到仁、义、礼、智,而是需要后天的扩充/培育——主动扩充是人成其为人的关键,否则就是自暴自弃,“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孟子设置的“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的情景,无非是让人们通过设身处地,达到将心比心,这样一个场面若不能激发“怵惕恻隐之心”,实现超越,则就是非人了。本则提出“不忍心之政”/“仁政”的基础是“不忍人之心”(“不忍心之政”乃先王之道,其源于“不忍人之心”,“不忍人之心”是“仁政”的根据),亦即将政治的全部基础建立在“性善”之上。在孟子看来,推行“仁政”是“性善”的扩充,仁政无他,无非是人扩充本来就具有的善。如果能依“性善”治国,则足以“保四海”,“治天下可运之掌上”——这也可以看出,四海之治是四端扩充的结果。

仁义之国不外乎是本心的扩大。由是而言,孟子“新子之国”的核心逻辑就是激发一国之人天赋的“性善”。

3.7 孟子曰:“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矢人唯恐不伤人,函人唯恐伤人。巫匠亦然。故术不可不慎也。孔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御而不仁,是不智也。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人役也。人役而耻为役,由弓人而耻为弓,矢人而耻为矢也。如耻之,莫如为仁。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注】

①矢人:造箭工。②函人:制甲工。函,铠甲,《广雅》:“函,铠也。”③尊爵:最尊贵的爵位。④人役:被人役使。⑤由:通“犹”。

【释】

孟子说:“造箭的难道比造甲的仁慈吗?造箭的唯恐箭不伤人,造甲的唯恐箭伤了人。大夫和棺材工的关系也是这个样子。因此,一个人选择谋生的职业不可不慎。孔子说:‘居住在仁的地方才是美好而快乐的,居住的地方如果没处在仁的境地,怎么能说是聪明呢?’仁,是上天赐予的最尊贵的爵位,人间施与的最安逸的住所。没人设置障碍却不选择仁,是不明智的。不仁不智,无礼无义,只能被人役使。被别人役使而引以为耻,就像造弓的人以造弓为耻,造箭的人以造箭为耻。如果真正以之为耻,不如践行仁。仁人好比射手:射手先端正姿势然后放箭;如果没射中目标,不怪比自己射得好的,而要从自身找原因。”

【引】

赵岐:此章指言各治其术,术有善恶,祸福之来,随行而作。耻为人役,不若居仁,治术之忌,勿为矢人也。

③朱熹:仁、义、礼、智,皆天所与之良贵。而仁者天地生物之心,得之最先,而兼统四者,所谓元者善之长也,故曰尊爵。

【解】

本则可参阅3.4、7.4、8.28、13.4。“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孟子将仁看作天自然赋予的爵位和人安顿自我的家园。仁,即人也。不求仁,意味着不明智,人就失去了存在的依据,和动物一样,被他人奴役,更严重的被自己的实然奴役,而失去了本然。在这个意义上,仁即性,生来就具有的。在孟子看来,因为很多人陷溺其心,仁就成为人之为人、人区别于人的根本。

唯一可行的就是反求诸己,反求诸己就是求其性,求为人的根本。

3.8 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

【注】

①禹:参见附录一3—8。②有:同“又”。③同:相同、同一,《韩非子·说林上》:“同事之人,不可不审察也。”④自耕稼、陶、渔:禹从事过的三种职业,据《史记·五帝本纪》云:“舜耕历山,历山之人皆让畔;渔雷泽,雷泽之人皆让居;陶河滨,河滨器皆不苦窳。一年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⑤与:偕同、一起。

【释】

孟子说:“子路,人家指出他的过失,就非常高兴。大禹听到有启发的话,就给人家敬礼。舜更了不起,总是与别人一起做善事。抛弃自己不足,学习他人优点,乐于吸取别人长处去行善,从种地、制陶、捕鱼直到当了帝王,都是向别人学习的结果。吸取别人长处去行善,就是与别人一起去行善。因此,君子没有比和别人一起行善更重要的事情了。”

【引】

赵岐:此章指言大圣之君,犹采善於人。朱熹:此章言圣贤乐善之诚,初无彼此之闲。故其在人者有以裕于己,在己者有以及于人。

⑤朱熹:与,犹许也,助也。取彼之善而为之于我,则彼益劝于为善矣,是我助其为善也。

【解】

孟子虽然将子路、禹、舜都当作圣贤,但认为他们的境界不一样。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能正确对待过失;禹“闻善言,则拜”,能主动追求善;舜“舍己从人”,能将他人作为自己的镜子和榜样。孟子特别指出,舜这种最高层次的与人为善,“无非取于人者”,即学习他人善行,带动他人为善。本则所说之善,非本性之善,而是行为之善。孟子认为,这种行为之善可以涵养本性之善,即“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与人为善即和别人一起行善,是君子至善,意味着性同、善同、心同、理同。由此,仁义充盈,乃为王道之国。

3.9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推恶恶之心,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柳下惠不羞污君,不卑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厄穷而不悯。故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由由然与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

【注】

①涂炭:涂,泥泞;炭,炭灰。②望望然:去而不顾的样子,即负气而走。③浼(měi):玷污,《说文·水部》:“浼,污也。”④柳下惠:参见附录一3—9。⑤遗佚(yì):不被任用。佚,通“逸”。⑥厄穷:困于贫穷。⑦袒裼(xī)裸裎(chéng):袒裼,一指脱去外衣,露出内衣,《礼记·内则》:“不有敬事,不敢袒裼。”《陈澔集》云:“袒与裼皆礼之敬,故非敬事不袒裼也。”一指脱去上衣,裸露肢体,《诗经·郑风·大叔于田》:“袒裼暴虎,献于公所。”毛传:“袒裼,肉袒也。”裸裎,不穿衣服,赤身裸体。裎,脱衣露体。⑧由由然:自得愉悦的样子。⑨隘:狭隘。⑩由:行、走,《广雅·释诂》:“由,行也。”《离娄上》:“舍正路而不由,哀哉!”

【释】

孟子说:“伯夷此人,不理想的君主不侍奉,不理想的朋友不交往,不在恶人的朝廷里做官,不与恶人交流;在恶人的朝廷里做官,和恶人交流,如同穿礼服、戴礼帽坐在污泥炭灰上一般。把厌恶恶人的心推广出去,可以想象如同与乡下人站在一起,那人衣冠不整,他就会愤然离开,如同自己会被污染一样。因此,诸侯虽用动听的言辞请他出仕他不接受,原因是瞧不上他们。柳下惠此人,不以侍奉败坏的君主为耻,不因官职微小为卑;入朝做官,不隐藏个人才能,且按自己的意志行事;遭冷落而隐逸也不心怀怨恨,陷入窘境也不发愁。因此,他说:‘你是你,我是我,即使有美女赤裸裸地站在旁边,又怎么会迷惑我呢?’所以,他很随便地和这些人在一起而没有迷失自我,拉着他留下,他也留下。拉着他留下就留下,无非是不屑于离开罢了。”孟子补充说:“伯夷狭隘,柳下惠不庄重。狭隘和不庄重,君子都不该效法的。”

【引】

赵岐:此章指言伯夷、柳下惠,古之大贤,犹有所阙。介者必偏,中和为贵,纯圣能然,君子所由,尧舜是尊也。

②赵岐:惭愧之貌也。杨伯峻:怨望之貌。钱逊:一为去而不顾之貌。一为惭愧之貌。梁涛:扫兴貌。⑦朱熹:袒裼,露臂也。裸裎,露身也。⑧赵岐:浩浩之貌。⑩朱熹:夷、惠之行,固皆造乎至极之地。然既有所偏,则不能无弊,故不可由也。

【解】

本则可参阅10.1。过犹不及,不及也是“过”。伯夷过于坚持原则,狭隘;柳下惠过于没有原则,玩世不恭。二人都是一种偏颇,离中道甚远,君子不取。故而才有如下对话:

孔子说:“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论语·微子》)

按马融的说法,孔子“唯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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