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凡七则,其中,和梁惠王对曰五则,和齐宣王、佚名人士对曰各一则。
孟子指出天下“定于一”,能“一”的是“仁者”,唯有“仁者”能“保民而王”,故而无敌于天下。前贤已指出:“其次第盖以圣王之盛,唯有尧舜,尧舜之道,仁义为首,故以梁惠王问利国,对以仁义为七篇之首也。”通常认为,孟子之道不切实际,司马迁就说:“道既通,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则见以为迂远而阔於事情。”这里面有误解的成分。孟子宣扬的是道而非术,亦即一种“发政施仁”的意识形态——孟子在思想史上第一次提出了“仁政”概念。其虽也讲究“术”,如“制民之产”,却非重点。战国时期,“王天下”已成共识,孟子要做的就是以“仁义”之说“新子之国”——建立一个统一的仁义之国,进而“可以王”“定于一”。哲学上而言,如果说孔子的理想国是君子国,孟子的理想国则是仁义国。本章一开始就显示了孟子之道的失败迹象,梁惠王、梁襄王、齐宣王皆不用,无他,因其主张不能立竿见影,故司马迁说:“天下方务於合从连衡,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由是,本书自孟子不能见用始,至孟子叹“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尽心下》)终,首尾呼应,谱写了一曲壮志未酬的激越悲歌。
孟子的失败不是个人的失败,而是仁义的失败。
1.1 孟子见梁惠王①。王曰:“叟②!不远千里而来,亦③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④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⑤利而国危矣。万乘⑥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⑦;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⑧。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⑨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注】
①梁惠王:参见附录一1—1。②叟:老先生。③亦:语气助词,表示强调或委婉。④亦:副词,只,《左传·僖公十五年》:“寡人之从君而西也,亦晋之妖梦是践。”⑤交征:相互争夺。交,相互;征:夺取。⑥乘:四匹马拉的一辆兵车,“乘”的多寡是国家实力的象征。⑦家:有封邑的公卿大夫,《周礼·大司马》郑注云:“家谓食采地者之臣也。”⑧餍:满足。⑨后:名词作动词,将……置之于后。
【释】
孟子拜会梁惠王。梁惠王说:“老先生,您不远千里而来,将会给我国带来好处吧?”
孟子回答说:“大王何必一开口就谈好处,谈谈仁义就可以了。大王说:‘怎样才能对我的国家有好处?’大夫说:‘怎样才能对我的封地有好处?’士人和百姓说:‘怎样才能对我个人有好处?’势必导致官员、百姓竞相唯利是图,这样国家就危险了。一个有万辆兵车的国家,杀害国君的必定是有千辆兵车的大夫;一个有千辆兵车的国家,杀害国君的必定是有百辆兵车的大夫。万辆兵车的国家中大夫占了千辆,千辆兵车的国家中大夫占了百辆,数量不算不多了。假如把仁义置于好处之后,不篡位是不会满足的。还从没有奉行仁而抛弃亲人的,也没有讲究义而将国君置于自己之后的。大王只谈仁义就行了,为什么非得说好处呢?”
【引】
赵岐:此章言治国之道,当以仁义为名,然后上下和亲,君臣集穆,天经地义,不易之道,故以建篇立始也。孙奭:假使上至下至於士庶人,皆且取其利益,而国必危乱丧亡矣。朱熹:此章言仁义根于人心之固有,天理之公也。利心生于物我之相形,人欲之私也。循天理,则不求利而自无不利;殉人欲,则求利未得而害已随之。所谓毫厘之差,千里之缪。此孟子之书所以造端托始之深意,学者所宜精察而明辨也。太史公曰“余读孟子书至梁惠王问何以利吾国,未尝不废书而叹也。曰嗟乎!利诚乱之始也。夫子罕言利,常防其源也。故曰‘放于利而行,多怨’。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好利之弊,何以异哉?”程子曰“君子未尝不欲利,但专以利为心则有害。惟仁义则不求利而未尝不利也。当是之时,天下之人惟利是求,而不复知有仁义。故孟子言仁义而不言利,所以拔本塞源而救其弊,此圣贤之心也。”焦循:礼乐必本仁义,故为不易之道。孟子七篇,主明仁义,以此立首也。
②赵岐:长老之称,犹父也;孙爽:尊老之称也;杨伯峻:老丈。③孙奭:云“亦”与“乎”者,况外物不可必,又非可止於一事耳,故云“亦乎”,与《论语》云“不亦说乎”“不亦乐乎”同;杨伯峻:只也;钱逊:句首助词,无义;杨逢彬:意义较虚,有“也不过是”的意义。⑤赵岐:征,取也。孙奭:征,正也。⑧焦循:餍与厌通,故以饱训餍。⑨钱逊:怠慢。
【解】
本则可参阅12.4。将《孟子》第一辨——孟子和梁惠王义的利之辨置于首篇,并非没有深意。朱熹引杨氏之言说:“孟子一书,只是要正人心,教人存心养性,收其放心……至论仁、义、礼、智,则以恻隐、善恶、辞让、是非之心为之端。论邪说之害,则曰:‘生于其心,害于其政。’论事君,则曰:‘格君心之非’,‘一正君而国定’。千变万化,只说从心上来。人能正心,则事无足为者矣。”也就是说,孟子谈义利之辨,实际上讲的是两种不同的“心”之辨——有义“心”则有王道以致养民,有利“心”则有霸道导致虐民。“心”之辨的根本目的是求放心、施仁政、行王道。战国时期,王纲不存,世道巨变,功利主义已为时代主流,“以土地之故,糜烂其民而战之”(《尽心下》),并非惠王一家诸侯的弊病,而是整个社会的通病,惠王“言利”,不过是时代和社会的一个缩影。孟子开口即摒弃利,则是以个人之矛直戳裹在世道人心之上的盾——功利主义正是王道的最大敌人。不过,需要辨别的是,自孔子至孟子,虽强调义利之别,但不同于墨子“义,利也”(《墨子·经说上》)以及宋儒“大凡出义则入利,出利则入义。天下之事,唯义利而已”(《二程语录》)的偏执观点,而是强调“义”是根本的、超越的,是统摄和规定“利”的,即人或政必须存心于义,唯其如此,方有大利。
在《孔丛子·杂训》中,孟轲问:“牧民何先?”子思曰:“先利之。”曰:“君子之所以教民,亦有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子思曰:“仁义,固所以利之也。上不仁,则下不得其所;上不义,则下乐为乱也。此为不利大矣。故《易》曰:‘利者,义之和也。’又曰:‘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此皆利之大者也。”依此可以说,从惠王的角度讲,作为一个强敌环伺的小国国君,急于“富国强兵”的眼前之利虽是正当的,但在孟子看来,这恰恰忽视了“义”而有了不仁之心,“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尽心上》),如此不仅不利“吾国”,而且和“王天下”渐行渐远。孟子反复举先王之例,无非试图说明“王天下”者不在于国之大小,而在于是否施仁政、行王道。
据《陆九渊集》:“傅子渊自此归其家,陈正己问之曰:‘陆先生教人何先?’对曰:‘辨志。’正己复问曰:‘何辨?’对曰:‘义利之辨。’若子渊之对,可谓切要。”“义利之辨”实际是“求放心”的核心关节,也是儒学的第一命题。这里,孟子本意是通过自律与他律之辨,建立本心,以之求新人、求新政、求新国,进而“王天下”。
1.2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①上,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
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诗》云:‘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鹤鹤。王在灵沼,於牣鱼跃。’②文王③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汤④誓》曰:‘时日害丧,予及女偕亡。’⑤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
【注】
①沼:池塘。②句出《诗经·大雅·灵台》,其诗颂文王之德。经,测绘;营,建筑;攻,治、作;亟,《广雅》:“急也。”《商君书·更法》:“君亟定变法之虑。”子来,像儿子一样前来;囿,《说文·口部》:“苑有垣也。”旧称帝王豢养禽兽的园林;麀(yōu),母鹿;攸,《尔雅》“所也”;濯濯,肥壮的样子;鹤鹤,光洁的样子;於,句首语气助词;牣(rèn),《说文·牛部》:“满也。”③文王:参见附录一1—2—1。④汤:参见附录一1—2—2。⑤句出《尚书》,其文是汤伐桀的誓师辞。朱熹:“孟子引此,以明君独乐而不恤其民,则民怨之而不能保其乐也。”时日害(hé)丧:时,通“是”。害,何时,同“曷”。
【释】
孟子拜会梁惠王。梁惠王站在池塘边上,观看鸿雁起落,麋鹿奔停,说道:“贤人也会把这些当作乐趣吗?”
孟子回答说:“百姓把这些当作乐趣之后,贤人再以此为乐,不是贤人即便拥有这些东西,也不会快乐。《诗经》说:‘开始规划灵台,测绘然后开工。百姓齐心协力,很快就会完成。建设并不着急,百姓主动来干。文王畅游园林,母鹿静卧其中。母鹿肥壮,白鸟洁净。文王畅游灵沼,满池锦鲤跳蹦。’尽管文王动用民力建台掘池,但百姓都以此为乐,称台为‘灵台’,叫池为‘灵池’,为这里有麋鹿鱼鳖而感到开心。古时候君子能与民同乐,因此可以得到真正的快乐。《汤誓》说:‘这个太阳什么时候坠毁啊?我和你一起灭亡!’百姓都打算和他同归于尽,即使有台池禽兽,他又怎么能够独自享受这些乐趣呢?”
【引】
赵岐:此章言圣王之德,与民共乐,恩及鸟兽,则忻戴其上,大平化兴;无道之君,众怨神怒,则国灭祀绝,不得保守其所乐也。焦循:众乐则神佑,众怨则神怨矣。
②杨伯峻:攻……就是“工作”的意思。②孙爽:案《灵台》之诗,笺云“亟,急也。度始灵台之基,众民各以子成父事而来攻之。”毛氏《注》云“鹿,牝鹿也。囿所以域养禽兽也。天子百里,诸侯四十里。”笺云“攸,所也,言所游伏。”毛注云“濯濯,娱游也。鹤鹤,肥泽也。”⑤杨伯峻:害……有人把它解为“何不”(以“害”为“盍”),不可信。
【解】
与民偕乐和2.1“与民同乐”一个意思,是孟子对“命运共同体”理想及其社会效果的一个概括。在儒家这里,“乐”是一种审美和伦理合二为一的情感体验,其虽然发自中心,但却具有德性和社会性。也就是说,“乐”的体验,须以“德”为基,同时指向“民”。《孔子家语·弟子行》云:“独富独贵,君子耻之。”梁惠王之乐,恰如《墨子·辞过》批评的“锦绣文采靡曼之衣,铸金以为钩,珠玉以为骊。……刍豢蒸炙鱼鳖,大国累百器,小国累十器”,是一种独富独贵、不仁不善的非君子之乐。而君子之乐是与民偕乐,即《论语·公冶长》所云“博施于民而能济众”和“立人”“达人”。与民偕乐在逻辑上意味着“乐”的主体没有优先权,在实践中强调众乐优于独乐,民乐先于君乐——最终归于以别人之乐为乐。
孟子向梁惠王宣讲的“与民偕乐”之道,可以用《管子·牧民》“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概括,但本质上是批评梁惠王之流丧失本心。在孟子看来,各国诸侯均不行仁政,且以虐民为能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梁惠王上》),“以土地之故,糜烂其民而战之”(《尽心下》),故而“与民偕乐”已是王道荡荡的同义词。孟子视界中,“性善”的道德人格是“乐”的主体,其须“反身而诚”,实现天道和人道的结合,才能体验到最大的、真正的快乐。本处孟子之“乐”教,实际上是王道之教,更是“求放心”之教。
1.3 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①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②,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③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孟子对曰:“王好战,请以战喻。填然④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
曰:“不可;直⑤不百步耳,是亦走⑥也。”
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
“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⑦不入洿⑧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⑨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⑩帛矣。鸡豚狗彘⑪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⑫之教,申⑬之以孝悌之义,颁白⑭者不负戴⑮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⑯者,未之有也。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⑰,涂有饿莩而不知发⑱;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⑲也。’王无⑳罪岁,斯㉑天下之民至焉。”
【注】
①焉耳:于是,《谷梁传·僖公二十年》:“秋,齐人狄人盟於邢,邢为主焉尔。”何休注:“焉尔,犹於是也。”②河内、河东:古时以黄河流经而界定的区划,大致而言,黄河以北为河内,黄河以南为河外,黄河以西为河西,黄河以东为河东。要注意的是,梁惠王说的河内、河东在魏国境内,故河东约位于山西省安邑县一带,河内约位于河南省济源市一带。③加:副词,表示程度大小,更加、愈加。④填然:充盈的样子。⑤直:副词,仅仅,《荀子·礼论》:“直无由进之耳。”⑥走:逃跑,《战国策·燕策一》:“齐兵败,闵王出走于外。”⑦数(cù)罟(gǔ):密网。数,密,朱熹:“数,音促”;罟,渔网。⑧洿(wū):不流动的水,引申为池塘,《说文·水部》:“洿,浊水不流也。”⑨斤:一种小型斧子,常与斧连用,《说文注》:“斫木斧也。此依小徐本。凡用斫物者皆曰斧。斫木之斧,则谓之斤。”《左传·哀公二十五年》:“皆执利兵,无者执斤。”⑩衣(yì):动词,穿。⑪豚、彘(zhì):豚,小猪;彘,猪,《小尔雅》:“彘,猪也。”⑫庠(xiáng)序:学校。殷代叫庠,周代叫序。⑬申:重复。⑭颁白:即“斑白”,指老年人。⑮负戴:劳役。负为背驮,戴为头顶,赵岐:“壮者代老,心各安之,故颁者不负戴也。”⑯王(wàng):称王。⑰检:约束,赵岐:“言人君但养犬彘,使食人食,不知以法度检敛也。”⑱涂有饿莩而不知发:涂,道路,同“途”;莩(piǎo):指饿死或饿死的人,同“殍”;发:打开,引申为开仓放粮。⑲兵:武器。⑳无:不要,同“毋”。㉑斯:连词,那么。
【释】
梁惠王说:“我把全部心力都放在治理国家上面了。河南遭灾,就把灾民迁到河东,把河东的粮食运到河南;河东遭灾,也相应如此办理。其他邻国没有像我这样用心干的。奇怪的是,邻国百姓没有减少,我的百姓也没有增多,什么原因呢?”
孟子回答说:“大王好打仗,我就用打仗作比喻。鼓声烈烈,刀兵相接,残兵败将丢掉盔甲、拖着兵器逃跑,有的跑了百步停下来,有的跑了五十步停下来,逃五十步的嘲笑逃一百步的,您觉得行吗?”
梁惠王说:“不可以。不到百步罢了,五十步也是逃啊。”
孟子说:“大王如果懂得这个道理,就不要指望您的百姓会比邻国多了。
“如果征用兵役劳役不违农时,粮食就会吃不完;如果池塘里打鱼不用密网,鱼鳖就会吃不完;如果砍伐林木不违背生长规律,木材就会用不完。粮食、鱼鳖吃不完,木材用不完,百姓养家送终就会没有遗憾。百姓养家送终没有遗憾,就是王道的开始啊。”
“五亩大小的宅院里种满桑树,五十岁以上的人就能穿上丝绸;鸡猪狗等按时令饲养,七十岁以上的人就能吃上肉食;百亩大小的田地不误农时,一家几口就不会挨饿;重视教育并反复强调孝敬长辈,老年人就不用劳苦。七十岁以上的能穿上丝绸、吃上肉食,百姓不挨饿、不受冻,做到这些不能天下称王的,自古没有。”
“猪狗吃人的粮食不去管制,路上有饿死的人不去赈济,人都死了反而说:‘与我无关,是年景不好的缘故。’这么做和把人杀了反而说‘与我无关,是武器的原因’有何区别?大王如果不去怪罪年景而是切实抓好治理,天下的百姓就会都来投奔了。”
【引】
赵岐:此章言王化之本,在於使民养生丧死之用足备,然后导之以礼义,责己矜穷,则斯民集矣。朱熹:程子曰“孔子之时,周室虽微,天下犹知尊周之为义,故春秋以尊周为本。至孟子时,七国争雄,天下不复知有周,而生民之涂炭已极。当是时,诸侯能行王道,则可以王矣。此孟子所以劝齐梁之君也。盖王者,天下之义主也。圣贤亦何心哉?视天命之改与未改耳。”
①赵岐:焉耳者,恳至之辞。焦循:焉耳,当作焉尔。钱逊:一说是形容其恳切到了极点;一说是在这上面的意思。②梁涛:河内指河南黄河以北的地区,河东指山西西南部。④朱熹:填,鼓音也。⑦朱熹:古者网罟必用四寸之目,鱼不满尺,市不得粥,人不得食。杨伯峻:数音朔(shuò),细也,密也。⑧杨伯峻:“洿”音乌,大也。《广雅·释诂》云:“洿,深也。”亦通。
【解】
以孔子私淑弟子自居的孟子,将其“仁说”物质化为“仁政”——仁政是孟子发明的概念。孟子的仁政和民本、王道是三位一体的,其中,民本是出发点,也是落脚点。孟子的王道并不玄奥,他指出:“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王道不过是让老百姓养得起家、送得起终,孟子甚至明确了王道的标准:“五十者可以衣帛”“七十者可以食肉”“数口之家可以无饥”“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归结为一句话,“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必须指出,“王道”这一概念早于孟子,《尚书·洪范》云:“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按《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孔子明王道。”王道一词固然宏伟,但目标并不玄远,无非是保障民生。苏轼在《子思论》中指出:“子思论圣人之道出于天下之所能行,而孟子论天下之人皆可以行圣人之道。”本则可知,王道其实很具体化,目标也容易实现,即都是所能行、皆可行的,但为什么却偏偏达不到呢?孟子说,让百姓“养生丧死无憾”是最基本的人伦,而上位者偏偏不懂不明,“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王道自然无法施行。
孟子“非我也,岁也”“非我也,兵也”,是对诸侯最无情的批判和揭露,而这也正是其“保民而王”的现实基础。
1.4 梁惠王曰:“寡人愿安①承教。”
孟子对曰:“杀人以梃与刃②,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
“以刃与政,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
曰:“庖③有肥肉,厩④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⑤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⑥其为民父母也?仲尼⑦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象⑧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⑨民饥而死也?”
【注】
①安:安心。②梃、刃:梃(tǐng),棍棒,《广雅·释器》:“梃,杖也。”刃,刀具,《淮南子·泛论》:“铸金而为刃。”③庖(páo):厨房。④厩(jiù):马棚。⑤率:带领。⑥恶(wū)在:疑问词前置,即“在恶”,在哪里、在哪些方面。恶,疑问副词,何,同“乌”。⑦仲尼:孔子的字。参见附录一1—4。⑧象:同“像”。⑨斯:这、此。
【释】
梁惠王说:“我愿安心听您的教诲。”
孟子回答说:“棍棒杀人和刀剑杀人,有区别吗?”
梁惠王说:“没区别。”
“刀剑杀人和行政杀人,有区别吗?”
梁惠王回答说:“没区别。”
“厨房里有肥肉,马棚里有良马,百姓脸上有饥色,野外有饿死之人,这就是上位者率领野兽去吃人啊!野兽相互捕食人们都会憎恶,如果百姓的父母官施行政策,无法避免率领野兽吃人这样的情形,哪里算得上是百姓的父母官呢?孔子说:‘第一个用偶殉葬的人,会断子绝孙吧!’这是因为土偶像人而用来殉葬。为什么会让百姓活活饿死呢?”
【引】
赵岐:孟子陈此以教王爱其民也。朱熹:李氏曰“为人君者,固未尝有率兽食人之心。然殉一己之欲,而不恤其民,则其流必至于此。故以为民父母告之。夫父母之于子,为之就利避害,未尝顷刻而忘于怀,何至视之不如犬马乎?”
①朱熹:言愿安意以受教。杨伯峻:“乐意”的意思。
【解】
孟子的一个巨大贡献是提出了“以政杀人”的概念,恶政和“杀人以梃与刃”并无本质区别。孟子并不否定政治,其否定的是杀人之政,即因治理不善,民众出现生存危机,“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人君本为民之父母,却“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是不胜任的。故孙奭云:“王者为政之道,生民为首,以政杀人,人君之咎,犹以自刃,疾之甚也。”孟子对梁惠王的批评其实是对天下之恶政的批评,这正是他提出仁政和王道的基础。
孟子引用孔子的话,大有深意。他说:“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按照朱熹的理解,“古之葬者,束草为人以为从卫,谓之刍灵,略似人形而已。中古易之以俑,则有面目机发,而大似人矣。故孔子恶其不仁,而言其必无后也”。以俑代人殉葬,尚且不仁,何况以政杀人?而恶政无非是用活人为自己/私利殉葬,这是最大的不仁。行如此不忍之事/政者,哪里会有仁心?
孟子的思想体系中,“心”始终是一个统摄性概念。
1.5 梁惠王曰:“晋国①,天下莫强焉②,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耻之,愿比死者壹洒之③,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地方百里④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⑤;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⑥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
“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
【注】
①晋国:指代魏国,三家分晋,魏国最强。朱熹:“魏本晋大夫魏斯,与韩氏赵氏共分晋地,号曰三晋。故惠王犹自谓晋国。惠王三十年,齐击魏,破其军,虏太子申。十七年,秦取魏少梁,后魏又数献地于秦。又与楚将昭阳战败,亡其七邑。”②莫、焉:莫,代词,没有谁、没有什么;焉,兼介词“于”加代词“此”的语法功能,于是、于此。③愿比(bì)死者壹洒之:比,介词,为、替;洒,洗刷,同“洗”。④地方百里:句读为“地,方百里”。⑤易耨(nòu):易,整治,《尽心上》:“易其田畴,薄其税敛,民可使富也。”耨,锄草。⑥制:制作。
【释】
梁惠王说:“天下没有一个国家比魏强大,老先生是知道的。到我担任国君时,东线被齐战败,大儿子没了;西线被秦吞并七百里;南线被楚侮辱。我感到十分羞耻,想替死难者一雪前怨,要怎样做才可以呢?”
孟子回答说:“方圆百里即可称王。大王如能对百姓施行仁政,减刑罚,少赋税,深耕作,治秽草;让壮年人闲时修治孝顺、尊敬、忠诚、信用,在家侍奉父兄,在外侍奉长上,如此就可以让他们制作棍棒去攻打穿硬甲、拿利器的秦楚军士了。
“而秦楚占用了百姓收种时间,百姓无法耕作去赡养父母,父母受冻挨饿,兄弟妻子流离失所,他们将百姓置入水深火热之中,大王领兵前去征伐,谁是您的敌手呢?因此说:‘仁人无敌于天下。’请大王不要疑虑!”
【引】
赵岐:此章指言百里行仁,则天下归之,以政伤民,民乐其亡,以梃服强,仁与不仁也。朱熹:孔氏曰“惠王之志在于报怨,孟子以论在于救民。所谓惟天吏则可以伐之,盖孟子之本意。”
⑤朱熹:治也。钱逊:快速。杨逢彬:使……容易。⑥赵岐:作也。杨逢彬:这里可能通“揭”,举起。
【解】
本则可参阅7.7、14.3、14.4。据《史记·魏世家》:“惠王数被於军旅,卑礼厚币以招贤者。邹衍、淳于髡、孟轲皆至梁。梁惠王曰:‘寡人不佞,兵三折於外,太子虏,上将死,国以空虚,以羞先君宗庙社稷,寡人甚丑之,叟不远千里,辱幸至弊邑之廷,将何利吾国?’孟轲曰:‘君不可以言利若是。夫君欲利则大夫欲利,大夫欲利则庶人欲利,上下争利,国则危矣。为人君,仁义而已矣,何以利为!’三十六年,复与齐王会甄。是岁,惠王卒,子襄王立。襄王元年,与诸侯会徐州,相王也。”
徐州相王始,诸侯称王已成趋势。如果说孔子的政治理想是尊周室,到了孟子这里,周正统地位已不复存在,他的理想就是试图以一个施仁政、行王道的新国代周而“一天下”。这样的国家不需太大,“地方百里可以王”。孟子的思想逻辑是由“心”出发,行仁政,新民国,王天下。“心”是出发点,“仁政”是手段,“王”是目的,但新子之民、新子之国在“仁政”和“王”这一链条中,又据枢要之位置。孟子提出“仁者无敌”,是对自己仁政思想的一个总结,这一概念,在14.3、14.4又以类似形式出现。孟子的仁政在本则有精确的表达,在形而下的层面上,“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在形而上的层面上,“修其孝悌忠信”——这是梁惠王面对危机四伏的国际环境请教“何以利吾国”时孟子开出的药方。
孟子的设计并非不对,只是一时之间很难奏效。显然,东败于齐、西丧地于秦、南辱于楚之困,非“修其孝悌忠信”可得缓解。这意味着,仁者无敌终是理想。
1.6 孟子见梁襄王①,出,语②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③问曰:‘天下恶乎④定?’
“吾对曰:‘定于一。’
“‘孰能一之?’
“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
“‘孰能与⑤之?’
“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⑥之间旱,则苗槁⑦矣。天油然⑧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浡然⑨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⑩,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⑪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⑫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
【注】
①梁襄王:参见附录一1—6。②语(yù):告诉。③卒然:突然,同“猝然”。④恶(wū)乎:即“何所”,表疑问的固定语,倒装省略,亦“所……者为何”。王引之《经传释词》卷四:“由庄十二年《公羊传》注及《孟子》注推之,则‘恶乎用吾情’,即‘何所用吾情’;‘恶乎淫’,即‘何所淫’。盖‘恶’本训‘何’,‘恶乎’,犹言何所,不必训为‘於何’也。”⑤与:跟随,《国语·齐语》:“桓公知天下诸侯多与己也,故又大施忠焉。”韦昭注:“与,从也。”⑥七八月:周历,相当于夏历五六月。⑦槁(gǎo):枯干。⑧油然:充沛的样子。⑨浡(bó)然:兴起的样子。⑩人牧:治理百姓的人。牧,治理,《周礼·大宰》:“而建其牧。”注:“侯伯有功德者,加命作州长,谓之牧。”⑪引领:伸直脖子。⑫由:同“犹”。
【释】
孟子拜谒梁襄王,告辞出来,对别人说:“望着不像个国君,近前觉不出威仪。突然间就发问:‘天下如何才可安定?’
“我回答说:‘统一才可安定。’(www.xing528.com)
“又问:‘谁可统一天下?’
“我回答说:‘不嗜好杀人的国君可一统天下。’
“接着问:‘谁能追随不喜欢杀人的国君?’
“我回答说:‘天下之人没有不愿追随的。大王了解禾苗吗?七八月间干旱时,禾苗会枯萎。如天上乌云翻涌,大雨滂沱,禾苗就蓬勃生长。这种状况,谁能阻挡?现在各国国君没有不喜欢杀人的。如有不喜欢杀人的,那么天下百姓都会伸长脖子盼望他。果真这样,百姓归顺他如同水向低处流一样,汹涌澎湃,谁可阻挡?’”
【引】
赵岐:此章言定天下者一道,仁政而已,不贪杀人,人则归之,是故文王视民如伤,此之谓也。朱熹:苏氏曰“予观孟子以来,自汉高祖及光武及唐太宗及我太祖皇帝,能一天下者四君,皆以不嗜杀人致之。其余杀人愈多而天下愈乱。秦晋及隋,力能合之,而好杀不已,故或合而复分,或遂以亡国。孟子之言,岂偶然而已哉?”焦循:孟子言道二,仁与不仁而已。以仁定天下,故为一道。
④钱逊:恶,怎样,如何。⑥孙奭:周之时,盖以子之月为正,夏之时,建寅之月为正,是知周之七八月即夏之五六月也。⑧赵岐:兴云之貌。朱熹:云盛貌。
【解】
一者,王也,“定于一”即统一于王道。按孟子的意思,行王道者,不嗜杀戮,不事征伐。就字面而言,王道即君王之道,也就是先王治理天下之道,故而王道亦仁政,乃一种理想的治理方式及其现实效果。但不论怎么讲,王道都是自上而下推行的,故人君据整个政治运作的中枢。前318年,襄王继惠王之位,惠王曾多次向孟子请益,孟子对襄王的“三把火”期以厚望。不料,甫一见面,其不谈仁政,反而论如何借助武力统一天下。孟子失望之余,骂其“不似人君”。这里,有必要讨论几句孟子的性格问题。孟子胸中的浩然之气决定了他的清高、孤傲、刚直和口舌之快,批不仁之君、骂不德之臣、斥不同之论,与整个社会及诸国执政者格格不入,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这意味着他的合作其实是一种不合作,他内心的和谐不能容纳外在的不和谐,故而其人受敬而被远之,学不传,道不行,心中之愤懑,最终只能靠“舍我其谁”式的自我安慰和著书立说聊以排解。不过,正是这种性格“缺憾”塑造了其完美的人格形象。就思想家而言,合作于时的都是妥协者,这样的人都需折节而行,从而无法自社会的泥淖中突出出来,而唯有悲剧性的思想者才会带有理想的光环,为后世传念。
1.7 齐宣王①问曰:“齐桓②、晋文③之事可得闻乎?”
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④,则王乎?”
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
曰:“保⑤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可。”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闻之胡龁⑥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⑦。’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⑧,若⑨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
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⑩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⑪,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王无异⑫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⑬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
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
曰:“无伤⑭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王说⑮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⑯夫子⑰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⑱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
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⑲,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⑳之末,而不见舆薪㉑’,则王许㉒之乎?”
曰:“否。”
“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㉓?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
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㉔何以异?”
曰:“挟太山以超北海㉕,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㉖,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㉗天下可运于掌㉘。《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㉙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
“权㉚,然后知轻重;度㉛,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
“抑㉜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
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㉝?”
王笑而不言。
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㉞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
曰:“否,吾不为是也。”
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㉟土地,朝㊱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㊲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王曰:“若是其甚与?”
曰:“殆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
曰:“可得闻与?”
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
曰:“楚人胜。”
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盖亦反其本矣。
“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想㊳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王曰:“吾惛㊴,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
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㊵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㊷。
“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㊸,奚㊹暇治礼义哉?
“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注】
①齐宣王:参见附录一1—7—1。②齐桓:参见附录一1—7—2,齐桓即齐桓公。③晋文:参见附录一1—7—3,晋文即晋文公。④无以:不得已,即“无已”。⑤保:养,《说文·人部》:“保,养也。”⑥胡龁(hé):参见附录一1—7—4。⑦衅钟:一种礼仪。宗庙中新铸之钟需用牛羊血涂抹缝隙处,进行告祭,朱熹:“新铸钟成,而杀牲取血以涂其衅郄也。”在古代,钟被视为神器。⑧觳觫(hú sù):恐惧的样子。⑨若:代词,它。⑩爱:吝惜。⑪褊(biǎn)小:狭小。褊,《说文·衣部》:“衣小也。”⑫异:惊奇。⑬隐:怜悯。⑭伤:妨碍。⑮说:高兴。⑯句出《诗经·小雅·巧言》,该诗讥刺周王为谗言所惑,终致祸乱,同时斥骂进谗者。⑰夫子:先生,对长者或德者的尊称。⑱戚戚:心动的样子。⑲钧:古代重量单位,合三十斤。⑳秋毫:秋天鸟兽的毫毛,引申为极小的事物或事情。㉑舆薪:满车子的柴,引申为大而易见的事物或事情。㉒许:同意、赞同。《三国志·诸葛亮传》:“每自比于管仲、乐毅,时人莫之许也。”㉓与:语气助词,表轻微疑问,同“欤”。㉔形:情形。㉕太山、北海:太山即泰山,北海指渤海。㉖折枝:按摩,枝通“肢”。㉗老吾老、幼吾幼:第一个老和幼均为动词,老,尊重;幼,疼爱。㉘天下可运于掌:天下可在掌心运转,比喻极其容易,《列子·汤问》:“大王治国诚能若此,则天下可运于一握。”㉙句出《诗经·大雅·思齐》,该诗赞美“文王之圣”也。刑通“型”,模范、表率;寡妻,朱熹:“寡妻,寡德之妻,谦辞也。”㉚权:称,此处作动词,《广雅·释器》:“锤,谓之权。”《庄子·胠箧》:“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㉛度:计量长短的器具或单位,此处作动词,《说文·又部》:“法制也。”㉜抑:连词,难道。㉝与:同“欤”。㉞便嬖(pián bì):宠臣,朱熹:“近习嬖幸之人也。”㉟辟:开辟。㊱朝:使动用法,使……来朝。㊲四夷:东夷、南蛮、北狄和西戎的合称,是华夏人对周边民族的贬称。㊳愬(sù):同“诉”。㊴惛(hūn):糊涂,同“昏”。㊵罔:同“网”。㊶制:规定,《说文·刀部》:“裁也。”㊷轻:轻易、容易。㊸赡:足够、充满,《盐铁论·本议》:“故川源不能实漏卮,山海不能赡溪壑。”㊹奚:疑问代词,相当于“胡”“何”。
【释】
齐宣王问:“齐桓公、晋文公的事迹,可以讲给我听吗?”
孟子回答说:“孔门没有谈论齐桓公、晋文公事迹的,因此就没有传到现在,我也没有听到过。非要讲的话,谈谈王道如何?”
齐宣王问:“具备什么道德就可天下称王?”
孟子说:“通过恩养百姓实现王道,没有谁可以阻挡。”
齐宣王问:“像我这样的能恩养百姓吗?”
孟子说:“没问题。”
齐宣王说:“你咋知道我能?”
孟子说:“听胡龁说,您在堂上坐着,一个牵着牛的人从堂下经过,您看到后问:‘牛牵到哪里?’他回答说:‘准备祭钟。’您说:‘放了它!我不忍心看到牛恐惧的样子,它又没罪却被杀死。’他问:‘难道废掉祭礼?’您说:‘怎么能废呢?用羊替代!’不知有没有这回事?”
齐宣王说:“有啊。”
孟子说:“有这样的心就可天下称王了。百姓认为您吝惜,但我知道大王不忍心。”
齐宣王说:“对,确实有百姓这么想。齐虽然面积不大,但我怎么会吝惜一头牛?我不忍心看到它恐惧的样子,牛又没罪却被杀死,因此用羊代替。”
孟子说:“百姓认为您吝惜,大王不要觉得奇怪。用小的替代大的,他们怎么懂得其中之理?不过,大王如果可怜它没罪却被杀死,牛和羊有何区别呢?”
齐宣王笑道:“是何心理我就不知道了,我确实不是因为吝惜钱财才用羊替代的,但百姓这样想我也是有自己的道理的。”
孟子说:“没妨碍啊。不忍心就是仁啊,因为您只见到了牛没看到羊。对于禽兽,君子见到它们活着,便不忍心见到它们死;听到它们的叫声,便不忍心吃它们的肉。因此,君子不进厨房。”
齐宣王高兴地说:“《诗经》说:‘别人怎么想的,我能猜测得出。’说的就是老先生吧。我这样做了,但回头想想原因,却说不出所以然。先生这么一说,深得我心啊。不过,我这种心态和王道合拍,是何原因?”
孟子说:“有人向大王报告:‘我的力气能举起三千斤,却不足以举一根羽毛;我的视力能看得清秋天鸟兽毫毛的末端,却看不见满车子的柴。’大王相信吗?”
齐宣王说:“不会。”
孟子说:“现在大王的恩惠施到动物身上,百姓却得不到,为什么呢?举不起一根羽毛,是因为不用力;看不见满车子柴,是因为不用眼;百姓不能保养,是因为不施惠。因此,大王不施行王道,是不愿干,不是干不了。”
齐宣王说:“不愿干和干不了有何分别呢?”
孟子说:“把泰山夹在胳膊下越过渤海,他要是告诉别人:‘我干不了。’这是真干不了。为老年人按摩下身体,他要是告诉别人:‘我干不了。’这是不愿干,不是干不了。因此大王不能施行王道,不是把泰山夹在胳膊下越过渤海这一类的,而是为老年人按摩这一类。
“尊敬自家老人,推施到尊敬别人家老人;疼爱自家孩子,推施到疼爱别人家孩子。如此这般,治理天下,易如反掌。《诗经》说:‘做妻子的榜样,推施到兄弟,推施到邑邦和国家。’说的不过是将己心推施到他人身上罢了。因此,推施恩惠就足够保有天下,不推施连老婆孩子都保不了。旧时的圣人之所以超过一般人,不在别的,善于推施他们的善行而已。现在大王的恩惠能够推施到动物身上,百姓却感受不到,为什么呢?
“称一下,才知道轻重;量一下,就知道长短,万物都是如此,人心更是啊。请大王考虑一下。
“难道大王非要兴兵,将臣子置于险境,结怨于别国,才觉得舒服吗?”
齐宣王说:“不,我哪会因为这样而觉得舒服?如此只不过想实现自己的最高理想。”
孟子说:“大王的最高理想是什么能告诉我吗?”
齐宣王笑而不语。
孟子说:“为了美食不够吃?为了衣服不够穿?还是为了色彩不够看?为了音乐不够听?为了侍臣不够用?大王的臣子都可以供给,您岂是为了这些?”
齐宣王说:“不,不是为了这些。”
孟子说:“那么,您的最高理想就昭然若揭了,想要开疆扩土,让秦楚来朝,君临华夏,招抚边民。不过,以您目前所作所为去实现最高理想,和缘木求鱼差不多。”
齐宣王说:“有这么严重吗?”
孟子说:“恐怕要更严重。缘木求鱼,虽然得不到鱼,没有后患。以目前所作所为实现最高理想,尽心尽力去干,必有后患。”
齐宣王说:“能说给我听吗?”
孟子说:“邹和楚交战,大王认为谁会赢?”
齐宣王说:“楚赢。”
孟子说:“道理很明显,小国确实不能战胜大国,人口少的国家确实不能战胜人口多的,弱国确实不能战胜强国。华夏之内方圆千里的国家有九个,齐国只不过占据了其中之一。以一想征服八,和邹国攻打楚国有何区别?何不从根本上入手呢?
“现在,大王如果能施行仁政,让普天下做官的都想到大王的朝堂来任职,普天下务农的都想到您的土地来耕作,普天下经商的都想到您的市场来买卖,普天下行旅的都想到您的大道上来云游,普天下恨其国君的都想到您的面前来控诉。假如这样,谁能阻挡?”
齐宣王说:“我是个糊涂人,达不到您所讲的。希望先生辅佐我实现理想,明明白白地教我怎么做。我虽然不聪明,还是想尝试的。”
孟子说:“没有稳固的产业却有稳固的信念,只有士人能做到。至于普通百姓,如没有稳固的产业就不会有稳固的信念。假如没有稳固的信念就会胡作非为,没有什么不干的事情。等到他们犯罪,然后处以刑罚,这无异于陷害他们。哪有仁者当政却做陷害自己百姓的事情的?因此,明君规划百姓的产业,必定既上可以赡养父母,下可以养育妇幼;年景好的时候都能吃饱,年景不好的时候不会饿死,然后鼓励他们走上善路,这样百姓顺从起来就容易多了。
“现在,规划百姓的产业,上不能赡养父母,下不能养育妇幼;年景好的时候过苦日子,年景不好的时候死路一条。百姓拯救自己都够呛,哪里还有时间学习礼义啊?
“大王如果想施行仁政,为何不从根本着手?五亩大小的宅院里种满桑树,五十岁以上的人就能穿上丝绸;鸡猪狗等按时令饲养,七十岁以上的人就能吃上肉食;百亩大小的田地不误农时,一家八口就不会挨饿;重视教育并反复强调孝敬长辈,老年人就不用辛劳。老人能够穿上丝绸,吃上肉食,百姓不挨饿、不挨冻,做到这些还不能天下称王的,自古没有。”
【引】
赵岐:此章言典籍攸载,帝王道纯,桓、文之事,谲正相纷,拨乱反正,圣意弗珍。故曰后世无传未闻。仁不施人,犹不成德,衅钟易牲,民不被泽,王请尝试,欲践其迹,答以反本,惟是为要。朱熹:此章言人君当黜霸功,行王道。而王道之要,不过推其不忍之心,以行不忍之政而已。齐王非无此心,而夺于功利之私,不能扩充以行仁政。
⑤赵岐:安也。朱熹:爱护也。㉖赵岐:案摩折手节解罢枝也。朱熹:为长者折枝,以长者之命,折草木之枝,言不难也。杨伯峻:古来有三种解释:甲、折取树枝,乙、弯腰行礼,丙、按摩搔痒。译文取第一义。㉙赵岐:寡,少也。言文王正已適妻。杨伯峻:嫡妻也。钱逊:国君的正妻。㉜赵岐:抑,辞也。朱熹:发语辞。杨伯峻:选择连词,相当于现代汉语的“还是”。钱逊:疑辞,表示不肯定。料想、猜测。
【解】
本则可参阅3.4、3.5、5.3、13.22。本则是《孟子》中篇幅最长的。孟子曾十四次和宣王对曰,这是最透彻的一次。宣王向孟子请教齐桓、晋文是如何成就霸业的,对于霸道问题,孟子并不想深谈,而以“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借口回避,回避不是目的,目的是宣教王道。孟子心中,霸道固然可利国土,比如他曾支持齐国伐燕,但唯有王道方能救民水火。孟子宣教王道有自己的逻辑:“不忍之心”这一人人固有的“恻隐之心”是王道仁政的出发点,通过推恩,将“不忍之心”由禽兽推及人,由亲人推及他人,由人人推及天下——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即是王道仁政。王道仁政是人人都可轻而易举能施行的,只有愿不愿,不存在能不能,即“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由是,孟子将“保民而王”转换为本心/良能的扩大。
有意思的是,宣王提到了自己的“大欲”问题。孟子指出,这个大欲无非就是“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此大欲与“保民而王”有何区别呢?区别就在于保民,保民是王道,需施仁政而得。宣王寻求王天下是可以理解的,但前提不对,大欲而王是“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也就是以一人之力对抗天下,而保民而王则是行仁政,“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因此,所谓大欲是纯粹的欲,只有求的一面,而无付出的一面。
本则,孟子谈士民之别,并非无的放矢。孟子全面继承了孔子关于士的思想精髓,《论语》中,士和君子大体同义,“士志于道”“君子固穷”,都恪守精神家园而意志不移。孔孟心目中的士,都是道也就是社会价值的捍卫者,士“无恒产而有恒心者”,具有超越性,能忽视个人私利而关注家国天下;而民作为普通的劳动者,“则无恒产,因无恒心”,因为没有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一旦基本生活得不到保障,就“穷斯滥矣”(《论语·卫灵公》),行为也就失去了底线。这种区分的目的在于,如想王天下,必须区别对待,特别是对赖为统治基础的百姓实行“制民之产”,孟子指出:“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这一思想,全面继承了孔子先“富之”再“教之”(《论语·子路》)之道,教化必须建立在满足基本物质生活之上,百姓肚子有温饱了,方能“申之以孝悌之义”,此即养生先于教化。
必须看到,孟子在本则提出的理想国也就是王道仁政的蓝图,并非虚幻高大而难以企及,不过是让百姓有“五亩之宅”“百亩之田”,在此基础上,一则“勿夺其时”,保护农耕;二则“谨庠序之教”,注重教育,进而使“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则王天下近在咫尺。也即是说,仁政无非两个要点,养民和安民,落实到两个字即保民。孟子的蓝图就标准而言是极其容易实现的,说到底这是一种温饱型理想国,离所谓的“小康”特别是“大同”还很远。但由于一时之间难以奏效,不能急诸侯之所急,故而无法推行,这着实令人扼腕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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