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山西,问清路线,还是那位饭店的老板,热情地说从大桥的斜侧上去,走一里多就可以到的。一会儿就到。他强调说。
谁知道,又绕了脖子。这条近路果然近,走着走着却没有了路,是一片待种的玉米地。村子眼睁睁就在前面,坑坑洼洼就是过不去。穿过玉米地,来到苹果地,出了苹果地,又是一片麦子地。汽车都急得哇哇直叫。
出村子的时候,才发现,一条直通通的通衢大道就在村子的后边,贪近图便宜,结果费了许多周折。
进入赵村。
赵村应该是当地比较大的村落,与风陵渡镇子紧密相连。村街两侧,都是一水儿的新院,偶然有一两处老院子,也经过了修整。不过,偶尔也会发现一点旧物,在一户人家新起的门楼子两侧,立着两根精雕细刻的柱子,仔细看,却是两根过去门楼前的拴马桩。过去的拴马桩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现在却变成纯粹装饰性的物品,历史的痕迹被压在水泥瓷砖底下,这个拴马桩却咄咄逼人地想讲述一件什么事情。
村子里很是清洁干净,春天里,黄河边上的晋南农村的空气湿润润的,村里人三三两两坐在街上扯闲篇。每一户人家院子里都有高大的梧桐树,婆婆娑娑将太阳光漏得满街都是。村子干净不说,而且还显得静谧,与风陵渡大桥边新崛起的小镇那种喧嚣形成明显的对照。
发现来了陌生人,我们走在哪里,就会牵动几双注视的目光。也正因为如此,访问也很快进入状态,三下五除二,叔叔婶婶,大爷大娘,甜言蜜语就与村民接上头。
风陵渡铁路大桥
这赵村之所以被大家公认为是风陵渡老渡口,是因为风陵老渡上的船工都出自赵村。建国之后,渡口航运归县河务局统一管理,是一个国营运输企业。
企图找船工了解一些情况,不想,最近渡口上出了岔子。
风陵渡公路大桥在1994年竣工通车之后,渡口虽是企业,但已经形同虚设,三十多号人的工资成了问题。村里的人说,那些船工现在都是“下岗职工”,因为工资的事情,这几天正在互相串联要集体上访反映问题。就在我们进村的时候,过去那些船工拉帮结伙上县城去了。
想起对岸潼关渡口的繁荣景象,想想那些有生存之虞的船工们,他们为什么不想想办法,利用得天独厚的渡口发展其他产业呢?
一个文文静静的中年汉子说,风陵渡不比潼关,客源少,渡口废弃之后,游船倒是买了一两只,人少,“漂不住”。他说的漂不住,指的仍然是客源少无法解决这么多人的吃饭问题。汉子说起来,也只能徒然感叹,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
风陵渡渡口由河务局统一经营,这在整条黄河的渡口上还不多见。在风浪里讨生活得心应手的船工们,在旱路上争取生存也得心应手吗?既然见不到船汉,就没有办法想像他们现在的情形。
退而求其次,问有没有老一些的船工?众人想了想,想半天都说,都过世了。你早不来,最有名的老艄公前一个月才去世,活了八十多岁。有人开玩笑说:你们要来也打个招呼,他也好等等你们,等你们了解完再咽气也不迟呀。
没深没浅的玩笑,恰恰是乡村人爽朗达观的人生态度。还是那个文绉绉的汉子忽然说,想起来了,还有,还有几个,刚才我还见在村北头槐树下坐着。说罢,自告奋勇骑个车子前去探察。不一会儿回转来说还在那里坐着呢。说罢就带我们穿巷越街来到村北头。果然,老槐树欲花未花,繁盛的枝条带着挡也挡不住的春意尽情地舒展着。树下,坐着几位老人,正在下棋。
见我们一行到来,下棋的人很礼貌地散了棋局,坐成一排。向导指着一位身体显得很结实的老人说,你就问他,他当了一辈子船户,什么都知道。
风陵渡今天的样子
老人那古铜色的皮肤,让我想起我的祖辈,想起沿黄河见过的那些船工们,他脸上那种沧桑和纯朴让我喜出望外。在每一个渡口,都有这样一张脸在等待着你。
果然,老人也像黄河边那些船工们诙谐幽默。他白了一眼领我们造访的人:我啥都知道?我知道生孩子?
众人大笑。(www.xing528.com)
老人叫赵兴元,今年八十二岁。他三十岁开始做船户,六十岁退休,摆了整整三十年渡口。老人说,赵村全村三千多口人,大都有扳船摆渡的经历,因为在过去,扳船摆渡同时也经营生意,从禹门口贩煤,往河南贩盐,还做粮食生意,是船户,同时也是船主。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赵村靠着一条黄河,凭着风陵渡吃饭。
在三四十年代,风陵渡每天都有上百条大船停靠。船有多大?最大的船立三根桅杆,装三四十吨货物。最小的当然是打渔船。建国之后,农业社成立,渡口由国家统一经营。统一经营后的风陵渡还有二十多条渡口船每日穿梭来往于晋陕之间,每天平均过渡六七十人。后来,又配了一条大舶船,一次可以过渡二十多辆大卡车。黄河公路大桥未修通之前,晋陕之间的交通全靠船舶摆渡运送。
历史上,晋南地区和关中平原互为表里,风陵渡是连接关中与河东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渡口,而由河南入秦入晋,风陵渡也是必经之路。即便在今天,晋南农村里人说到省上去,也指的是到西安,而不是上太原。
在老人的记忆里,渡口上最重要的事件有两件。
一是1949年,解放军十八兵团开赴大西北,风陵渡就组织起一百艘大船的船队,日夜不停地运送大军,十多万军马辎重,一连运了一个多星期。老人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一个戴眼镜的瘦小个子老人说,老尚,你说说。
那老尚头也不回,倔倔地将头掉过一边去。老赵越是劝老尚,那老尚越是来劲,劝一句,往远挪半个屁股,最后干脆头也不抬抽身就走。老赵孩子一样不好意思起来。老赵说:这老一变,小一变,越活越回去了,跟个孩子似的。
原来,另一位老人就是当年组织指挥渡河的船队队长。他名叫尚成功。从老赵的言语里,老赵显然很尊重老尚,老尚一走,老赵显得很歉疚。说了半天,才弄明白,刚才,老伙计两个不知道因为什么抬起杠,弄得老尚下不来台。老尚就不理老赵了。老赵很豁达地一阵大笑。
还有一次是1949 年之后,由西安回乡的山西商人,拖家带口,行李家当全都拥挤在渡口之上,每天像开万国博览会一样,断断续续,大约运了有两年多时间。如果说,头一回是见了一生中最多的人,那么第二回就是见了一生中从来没有见过的财富。
风陵渡简易的过渡工具
老人不知道,他所记忆的恰恰是中国发生翻天覆地变化中最为激烈的两个场景。渡口见证着历史,风陵渡的老木船载着历史来往于两岸。
风陵渡地处山西最西南端,黄河冬季基本上不封冻,所以很少有停船的时候。老人只记得民国十八年冻过一次河,船停了半个多月。但是,一到雨季,河里行船就十分困难,过渡的船都在扯起帆篷,顺风顺水过渡到潼关也就半个小时左右,而风不顺的时候,过渡一次没有两个小时拿不下来。秋天水涨,船在主河道一直下漂,根本靠不过对岸潼关码头上,汹涌暴涨的河水使河船一直漂到河南境内才勉强靠了岸,那时节,也是渡口上最为紧张的一段时间。
船工们对这条从北方奔涌而来的大河充满敬畏。船靠不了岸,能惊出一场噩梦,赶紧延请蒲剧班子给河伯唱几天大戏。每逢初一、十五,行船之前,要备好供品焚香拜过河神大王,将祭品一股脑倾入黄河心才能安下来。风大流急浪淘天,一脚踏在阴阳界,渡口上摆渡也是一碗难吃的饭哪。
老赵有三个儿子,个个都有出息,有在外做干部的,有在村里做会计的。老伴去世已经多年,临别的时候我跟老汉没大没小开玩笑说让他再找一个老伴,老汉脸上顿时一副天真模样,呵呵笑起来说:那不是给儿子们找麻烦嘛!
进村的时候,我们发现许多妇女在自家的门洞前收拾彩绸,把锣鼓摆到村街上。开始还没大在意,以为是村民的一种独特休闲方式,可是,我们一行人要离开村时,满村子里锣鼓喧天,女人伴着鼓点在那里正经八百地扭起秧歌。鼓点激越,锣镲铿锵,彩绸飞舞。问路边的人,原来村子里正在排练节目,农历三月三是祭拜轩辕皇帝的日子。每年三月三,是风陵渡盛大的日子。
原来如此。
赵村是一个拥有三千多口人的大村子,此刻,满村子的人几乎都从家里拥上村街,每一条巷子都是锣鼓喧天。而刚才还坐在那里有说有笑的女人们,突然之间变得庄重和严肃起来,男人们很卖力地敲,女人们很认真地舞,配合得天衣无缝。空气被鼓声和锣镲敲击声震得一阵阵发颤,汉子手里的鼓键上下翻飞,锣镲变幻着花样击打出轻重缓急的效果,人们的表情随着鼓点节奏的变化如醉如痴,如巫如祝,热情奔放。这种单纯由打击组成的节奏,正是上古音乐的旋律。
本来,还准备到老渡口看一看,以证实风陵老渡的具体位置。置身于这样苍劲古老的音乐氛围之中,还用得着再多此一举吗?
我们找到了风陵古渡,古渡带着五千年厚重的历史,向我们走来。
准备给轩辕黄帝庆祝生日加紧排练的村民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