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津古渡遗址现在距离黄河还有一公里多,也就是说,黄河河道在若干年河东河西的改道过程中,将河道向西推进了一千多米。同行的朋友告诉我说,黄河向西摆过去,也不过五十年的历史,五十年前,黄河水就从现在的蒲津渡遗址博物馆门前流过。河水改道自然会给两岸带来影响,今年还在那里种点瓜豆,明年说不定就成了一片汪洋,去年还是浊浪滚滚舟来船往,明年就会拱手奉上万顷良田。在七月汛期来临之际,黄河改道几乎是一夜之间的事情,来势汹汹,不由分说,收获在望的农田顷刻之间变成水乡泽国。五十多年间黄河河道西移,居然为山西这边增加了近十万亩肥沃的黄河滩涂地。
古蒲州城东城门
复建的鹳雀楼,就修在新增的万亩黄河滩上。
蒲津古渡遗址博物馆因出土“开元铁牛”而兴建,从1991年开始建馆,现在已经粗具规模。进门的第一眼,就看见博物馆东北角落的那四尊大铁牛。大铁牛被分别放置在两只高高抬起的钢铁支架上,像被缚在铁笼子里一样。振远告诉我说,这是对大铁牛的一种保护措施。
原来,开元铁牛刚出土时,牛身通体油光发亮,仿佛新打磨过一般。然而,铁牛的位置处于当地地平线下十米深处,由于地下水位的影响以及保护经验的缺乏,开元铁牛很快就锈迹斑斑,面目全非,同时出土的四尊铁人表面更是层层剥离,如不及时救治,将会变为一堆废铁。为了保护开元铁牛,有关部门被迫背离“原址、原位、原貌”的保护原则,制定了在原址提升12.2米,下做隔水处理、上盖房遮阳避雨的保护方案。铁牛一旦离开原地,哪怕仅仅是原地提高十二米,它的历史价值都将受到影响。要知道,开元铁牛、背后的蒲州古城墙以及它底下的明代堤坝是一个有机的整体。文物管理人员无可奈何地说,大铁牛当年沉下去,是提不起来,现在提起来,却又放不下去。
四头膘肥体壮的大铁牛就这样被铁做的笼子关了起来。这四尊在唐代开元盛世铸就的大铁牛,无论是造型还是表情,都保持唐代昂扬健朗的风格,线条流畅,气韵飞动。唐代的表情被关在现代的钢骨铁架之中,显得格外悲怆,让人怦然心动。我甚至想跑到河边去,挽一把青草,探起身子喂喂它们。
仗着年轻,斗胆攀上钢梁一直爬到四头壮牛的身边,显然,这四头温驯而健壮的牛正在挽颈用力,一千多年来,四头牛一直保持着从容镇定的姿势,不卑不亢,任劳任怨。你不由地会猜想,那一头该是黄色,那一头或是白色,那一头或者是一匹花花犍子吧……你甚至忍不住要上手摸摸它们的绒毛,试试它们的体温,但是,眼前的四头牛都清一色的锈迹斑斑,暗红的锈斑像过火的炭一样灼得人心疼。
被吊起来困在铁笼中的开元铁牛
开元铁牛之一尊
不出所料,果然有人急慌慌地朝这边跑过来,喊着什么听不大懂,但看他吆五喝六的样子,已经很凶了。大喊大叫的是一位戴眼镜的老同志,他是博物馆的元老,当年曾经参与过古渡遗址的挖掘工作。老同志每天像看着自己的儿子一样看着这些出土文物,连自己都舍不得摸一下。
其实,早就知道了大铁牛,只是想不到,这四尊大铁牛是以这样的方式迎接它的访客。而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知道这四尊大铁牛,是在初中的物理课上讲浮力的时候。
宋代,一次黄河发大水,蒲津渡浮桥两边的黄河大铁牛最终不敌来势汹汹的洪水,被冲得挪了位,进而深陷淤泥,进而被河水吞噬。大水过后,再议重修浮桥之事,但找捞铁牛成了最棘手的问题。这时候,有一位叫做怀丙的和尚应征前来负责打捞事宜。怀丙先请熟悉水性的人潜到河底,探清铁牛所在方位,然后在两艘大船里载满砂石,慢慢驶向铁牛沉没的地方。待船下锚,怀丙命人将两艘大船并排拴在一起,上搭木架,用粗绳子的一头紧系着,绳子另一头则让好水性船家潜入水中拴牢铁牛。待船工出水,怀丙命令上面的人急速将船中的沙石卸下。随着船上砂石的减少,船身开始慢慢上浮。靠着浮力,铁牛一点点上拔。船上的沙石卸空了,铁牛也离开了河底,随后,起锚行船,船家奋力撑杆划桨,岸上纤夫下死力拉船,就这样,四头大铁牛在消失几天之后重见天日。
但是,今天呈现在面前的铁牛重现,却隔了将近八十年的时间。凭借博物馆现有的资料,可以大致理清蒲津渡的历史线索。
蒲州位于晋陕交通要冲,蒲州城外的蒲津渡自古以来就是黄河最繁忙的渡口之一,早在鲁昭公元年,也就是公元前五四一年,蒲津渡就架设过浮桥,这是中国历史上架设浮桥的最早记载。此后,秦昭襄王东征赵魏、汉高祖刘邦平定关中、魏武帝曹操西讨马超、北齐神武帝高欢进攻西魏、隋文帝巡幸河东时,都曾在此架设浮桥。
盛唐时代,蒲州号称当时的“六大雄城”之一,是唐王朝的中都,近畿四辅中的上辅。在政治地位空前提高的同时,蒲津渡也显示出了交通上的重要性,一方面它连接着京城长安与边防重镇北都晋阳,另一方面,粮食、池盐从这里由富庶的河东源源不断地西运,供给京城庞大的官僚机构与戍卫军队,蒲津渡,正是这条战略通道上的咽喉。
同开元大铁牛一同出土的挽桥七星柱
开元十二年,唐玄宗下诏由兵部尚书张说主持修建新的蒲津浮桥,计划在渡口两侧各铸四头铁牛作为固定锚地,用铁链串连船只连成浮桥。修建蒲津浮桥,耗资繁费,是唐王朝建立以来最浩大的建设工程。你看:起固定作用的铁牛每尊重达八万斤左右,连同牵牛的铁人、固定船只的铁柱以及铁山、绞盘等物,耗用的生铁相当于全国年产铁量的百分之八十。开元盛世,修文偃兵,国家强盛,蒲津桥是盛唐气象极致的体现。(www.xing528.com)
宋代,宋神宗曾多次下诏维修,金代,浮桥设官衙专门管理。金元光元年十一月,金、元争夺河中府(即蒲州府),金将侯小叔纵火烧绝蒲津桥。
明洪武二年(1369 年)到民国初年(1911 年)前后约五百四十二年,由于黄河不断倒岸改道,加之维修不善,蒲津桥走向了毁灭阶段。其间,明将徐达率十万大军取陕西,最后一次修复蒲津桥。《明史》载:“洪武二年,大兵会于蒲,渡河西定关中,都督康茂材策划为浮桥,逾日而成,民不告苦,师徒毕济。”一座宏伟壮丽的蒲津桥仅用一天一夜就修复完成,可见其草率了事。再之后,这座在《春秋》、《左传》、《史记》、《资治通鉴》中频频闪现身影的蒲津桥在典籍里难觅踪迹。1886 年,舟桥俱毁;1911 年,铁牛、铁人、铁柱、铁山渐渐消失在黄河滩上。
浮桥被毁后,铁牛依然静卧于黄河岸边,因为铸于开元年间,而被称为“开元铁牛”。据老年人回忆,直到解放初期,开元铁牛仍然能从淤积的泥沙中露出牛角,当地人还传说常摸牛角可以祛病禳灾。1958 年后,三门峡水库开始蓄水,泥沙淤死大坝,回水倒灌,淹没了八百里秦川和山西沿河一线,积水退却后,蒲津渡遗址一带的黄河西移,在为山西平添数十万亩良田的同时,开元铁牛从此被埋没于十米深的泥沙之下。
1989 年,黄河东岸的四尊铁牛以及所属的铁人、铁山、铁柱先后被发掘出土。专家们一致认为这是国宝级文物,它不仅全面展示我国唐代的冶金、建桥技术,更为研究唐代的政治、经济、文化提供了十分珍贵的史料。
同开元大铁牛一同出土的铁揽桩和铁山
仔细看四尊铁牛,它们体量有别,大小有异,当年四尊铁牛面向黄河排成两排,呈伏卧状。导游介绍说,这四头牛分别为公牛、母牛、腱牛和牛犊,因为铸造时间有一定跨度,经验越来越丰富、工艺越来越先进,所以四尊铁牛一尊比一尊重,一尊比一尊精美。最有意思的是每头铁牛边上的牵牛铁人,形态、表情各异,极为生动,四个汉子是四个民族的打扮,分别是汉、藏、回、蒙四个民族。那个汉族的汉子穿的竟然是一领燕尾服,于是有人凭借这个证据说西装起源于中国。其实,这恰恰是盛唐时代中西交流的一个例证。
唐代没有大型高炉,如此浩大的工程是如何完成的呢?专家们考证说,它们全部是现场一次浇铸而成,浇铸期间,黄河岸边汇集了唐王朝大部分的熔炉,铁水顺着槽道一齐流入模具中,为了保证浇铸成功,模具下还必须架起炭火以保持铁水温度。我们可以想像,河滩上人声鼎沸、烟尘滚滚、铁水奔流的场面会是何等壮观。
从地理位置讲,蒲津渡本来是连接汾河谷地与关中平原的一个交通要道,由于同蒲铁路的建成,蒲津渡很快失去了往日的地位,让位于下游二十公里处的风陵渡。开元大铁牛的出土,使得蒲津渡重新进入人们的视线。
开元铁牛的保护工作不知道牵动着多少人的心。我们在馆中还碰到几位满头银发的老人,他们是从北京和太原专程赶来论证铁牛保护措施的。有一位老人手摸着那位汉族铁人,不胜惋惜。他说,你看,身上的锈斑比上一次来又多了一些,再不保护就是废铁一堆了。说到动情处,他让身后的女士将撑开的雨伞收起来,他似乎要和铁人铁牛一起承受日晒雨淋。
我们亲眼看到了这一幕,本来想请教许多关于文物保护的具体细节,但是实在不忍心再戳老先生的痛处,只是同他默默地站在一起,承受着从黄河的那一头吹过来的风和雨。
蒲津古渡遗址的保护工程自从专家发现大铁牛生锈开始就没有停止过,起起落落,建建停停,方案频繁更换,自出土至今十多年过去了,大铁牛还在露天里承受着风吹日晒,雨浇露浸。参与过当年发掘工作的老文物工作者痛心地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将四头牛重埋回地下。千难万难,难在一个钱字上。根据设计方案的工程预算,全部工程下来得上千万元之巨。
四位挽牛铁人,分别代表汉、蒙、回、藏四个民族
在人大代表与新闻舆论的敦促与关注下,开元铁牛保护工程终于在筹集了九十万元之后于2001年3月复工,目前,开元铁牛已经被固定在铁架上成功地原地提升十二米,铁牛下的泥沙做了隔水处理后铺设了碎石地基。铁牛的提升虽然有损于原貌,但却使得每尊铁牛身下高达数米的六根铁柱重见天日,以往它们都是深埋于地下真正起固定作用的,露出地面的铁牛其实主要是起美化作用。在提升的过程中,四尊铁人和铁柱、铁山、绞盘等物均被临时搬迁到了原址西侧,同时被搬迁的,还有原来铺设在铁牛脚下的明代黄河堤坝的石块。导游告诉我,这些石块都被编了号,它们将在保护工程再次复工时复原,但是,提升复原之后,铁牛还是那尊铁牛,堤坝却已不再是原来的堤坝。
我们伴着白发苍苍的老专家步出博物馆,心情同样沉重,老专家一步三回首,临出门还频频回顾那四头被关在笼子里的大铁牛。大铁牛在那里卧了一千多年,此刻它们双目圆睁,极目远眺黄河的方向。它们想起了什么吗?
黄河还在一公里以外的地方,一公里之外,河水在一望无垠的古蒲州大地上流过,浩渺无边,沉浸在一派烟云雨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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