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龙门村颇费了一番周折。
黄河出禹门口后,河道由一百多米一下子扩展成十多公里。在禹门口,对岸的陕西黄土高原仿佛探手可及,而出龙门之后,陕西省韩城县的那些村村寨寨则完全沉浸在一片浩渺的烟波中了。
河津同时接纳了两条河流,一条黄河贯境而去,一条汾河蚰蜒前来。同时也得到了两条河流的共同润泽。但是,黄河河道拓宽之后,主河道年年变迁。从禹门口出来,我们试图找到当年的龙门村,沿河走了一圈,屡屡遭挫,一直找到一处高楼林立的所在,那里却是叫做龙门新村,跟城市里某一个住宅小区似的。
最后,在离禹门口不远的龙门山麓,终于找到了老龙门村。龙门村深避半山之中,出村要跨过铁路涵洞,再过一条沟,才能到公路上面,难怪连当地人都说不大清楚。
初到龙门村,迎接我们的却是深深的失望。一路打听,好不容易从一位煤检站看水塔的老人那里探得当年一位有名的艄公。此行的主要拜访对象正是这位具有传奇经历的老艄公,他十多岁撑船,是水上的一把好手,名扬晋陕两岸。但是,同行的朋友一溜烟跑进村,又一溜烟跑出来,带来的消息是,那老艄公在前月去世了。
大家正在失望之中,从村口来了一位年轻汉子。汉子听我们说明情况,笑了笑说:跟我走,来了龙门村,想了解禹门渡还不是容易的事?这村子里,十个有九个是“船娃娃”出身。
真是身在宝山不识宝。随了汉子进村。村头梧桐树下,一进厦屋院内,男男女女聚在一张小桌前打麻将牌,院里一盏电灯透过梧桐树宽大的叶子照下来,斑斑驳驳。
山西一省,南北风俗不同,东西方言各异,不同方言产生的不同地方戏曲种类就达七十多个。北人南来,仿佛置身异域,得本地朋友充任翻译才能沟通。汉子招呼一声什么,径自回自家去了。这时候,一位老人迎了出来。
禹门口上游长峡中的石门
老人王银发,是龙门村的老村主任,退下来还不到十年时光,人生的百分之八十在干部任上。龙门村过去的船队就是由他经管,由他组织的。
老人无疑是一部村史,将近八十的年纪,脑子非常清楚,叙述起来如数家珍。
龙门渡口的船工主要是龙门村人。上世纪50年代,全村共一千多口人,青壮劳力基本上在一条河上讨生活。实际上,龙门村也是由船工集中而渐渐成村的。
禹门渡是晋陕之间的重要交通要津,吕梁山煤炭外运则更依赖禹门渡口。因此,在上世纪80年代龙虎公路修筑之前,村里的船主要任务是运煤。
实际上,从近代煤矿开采至今,龙门村煤炭航运一直没有断过,而且,他们的运煤业务对晋南地区能源的供应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www.xing528.com)
还得从船说起。
龙门村所拥有的船都是一种叫做“圆船”的小型船只。圆船跟黄河上的船大同小异,都是柳木和槐木打造,槐木结实,所以槐木圆船又称为“铁牛腿”。不同的是,圆船肚子大,两头小,呈椭圆形,故名。这种船大的可载十吨,小的可载五吨。这种造型显然是由于当地水文条件和所承担的任务决定的。
禹门口下游的南赵渡
黄河航道往往是这样,一段航道只能由当地的船工驾船航行,外地船家行到某一地方,都会将船和货统统交给当地船工,由他们护送导航。倒不是船家的行规,实在是因为黄河河道水情复杂所致。龙门一带,河道狭窄,浪急浪高。而圆船一方面保证足够的载重量,另一方面由于身量有宽没长,操作起来特别灵活,适于在龙门一带河谷中行进。圆船逆水行进虽然阻力大,但上行时,往往是空船,空船由龙门到船窝煤码头也就一上午的工夫。
沿煤码头船窝至龙门一带,有龙门村的船,还有陕西清涧县的船,但龙门村船只最多,船工最众。这是因为清涧一带村落地广人稀,在河上讨生活的人少,而龙门村多半是山地,仅有的一点河滩沙地,也只能种些豆料作物,靠地养不活人。在最鼎盛的上世纪50年代中期,龙门村共拥有七十多只圆船,由合作社统一管理,分为五组,每组十六人,后来,龙门村的船只一直稳定在四十五只左右,也分五组,每组九只船。
每年三月黄河解冻不久即开始行船,一过农历五月,雨季来临,百川灌河,再胆大的艄工也不敢下河了,此后相当长的时间之内,河上片帆无存,船被抽上岸来,封船卸棹,落帆放桅,再等来年的惊蛰来临。所以,每年只有两个月的黄金时期,在这两个月内,龙门村的船工要刨闹下一年全村的嚼谷吃喝。
船每天早晨天亮即逆水上行,在船窝那里装货,到傍晚就出禹门靠近码头卸货。往往是,在煤销的旺季,岸上常常存不下多少煤,从永济、潼关一带上来买煤的大船早早等候在禹门口外的码头河湾里。煤船一到,根本用不着将煤卸下码头,就直接由村里的装卸工用挑子一担一担由小船倒到大船上。四船装一船,下游水流平稳,无惊无险,船做得相当大,可以载重六十多吨的大船比比皆是。
这些大船多数是从上游买来的。龙门村的船工还负责为上游运货下行船只的导航任务。这些船上大都装着皮毛或粮食,而且大多是从碛口一带发货,经壶口旱地行船,再过禹门口。船到禹门口,上游的船夫也不需卸货,交割完毕,连货带船一齐交给买家,收拾起船舱里的铺盖卷背起来就从旱路返回了。因为,大船一过壶口七狼窝,就再也回不去了。
汾河汇入黄河后的南赵渡
老人的记忆像一只鼓风上行的大船,在时间长河里逆水而上,一直追忆到他小时候。他说他小时候,村子远比现在繁华,村边就有三家粮号,粮号的名字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庆余公、悦成公、兴盛公,都是囤满仓饱的大商家。后来,日本人占领了龙门村,在村子筑炮楼,修碉堡,禁河禁渡,村里的船夫大都逃往他乡,整整八年,黄河禁河禁渡,片帆不见。再后来,王震将军带领八路军过河,船工们仿佛在一夜之间就从四面八方回来了,组织起七十多人的大船队,一直渡了四天四夜才将大军从陕北那边接过来。
但是,一切都已经成了往事。老人在那里回忆,他的儿孙们似乎对此无动于衷,仍然专心致志地在那里打牌,在今天的儿孙们那里,关于龙门老渡,关于祖先们的生活方式,早已经成为一个传说了。旧村子一天比一天凋敝,人们都陆陆续续地迁往新村,龙门村现在是远近闻名的乡镇企业大村子。
老人显然对搬迁没有什么兴趣,大家问他走不走,他斩钉截铁地说:不走。
不走,就意味着守望,他在守望着那一段繁盛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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