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杜万祥,就像看见了一段流动着的时间。
老杜今年刚五十岁,有二男二女,住在公路靠河一侧的船窝老村子里。船窝老村子显示出与矿区职工住宿区截然不同的格局,和晋南那些富庶地区农村建房格局没有什么大的区别,院阔厦高,透着一种气派。老杜的院子没有院墙,在一个高台之上,“眼亮”得很,可以看见河滩上杂树回黄转绿,几枝桃杏花在河滩上开得格外显眼醒目,桃杏花后面,掩映着黄河的身躯,黄河水流动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但是,没有船行过,河水空流,老杜显得很惋惜。上游,一座大桥飞架,静静地矗立在雾里。这座属于乡宁县的大桥建于2001年。2001 年之后,河上就再也没有人行船了。现在船窝的渡口上,只有老杜一个人在“扳”着一只船。
这只船也很少摆渡运货,没办法,他在船上装了一台抽沙泵,从河里抽沙子上来给建筑工地供货。这最后一名船工,最后一条渡船也失去它应有的功能。
昔日繁忙的渡口码头无可挽回正在走向消失。
但老杜说,有船,我心里就踏实。
杜万祥是中央电视台《纪录》栏目的定点跟踪对象。以老杜为主要人物的那部纪录片的制作肯定是一个十分漫长的过程。每两年,摄制组不辞劳苦来船窝拍摄老杜。老杜生活中点点滴滴的变迁,老杜思想里波波澜澜的细微变化,当然,还有老杜那只大木船,都是要被记录并表现的内容。
黄河边上的船工老杜,是一个被纪录者。什么东西又被老杜刻骨铭心地纪录着呢?当然是眼前这个曾经繁华异常而今天正在走向消亡的老渡口。
老杜在上午煦和的阳光里显得很平静。他向我叙述着船窝过去的情形。
老杜说,过去的老镇子同黄河边上的那些古镇一样,有街有道,有店有铺,瓦灰色的建筑鳞次栉比,只不过,那个漾着古色的老镇子随着河床日益抬高,被一截一截淘进河水里去了。河上只空留下一座码头。船窝的码头是几块平整石头,随着水情变化,码头总是露出一块能顺利泊靠船只的地方。就在上世纪70年代,每天船窝还要停靠四十只船,后来公路通了,船也就少了,现在大桥修起来,船就绝了。
船从船窝这里运煤下去。运煤的船只有十二米长,四米宽,每年谷雨之后,季风吹来,运煤下去之后,还可以挂帆上行,再搭载一些粮食回来。老杜说,这时候黄河水是最好的水,水情稳定,流速平缓,是行船最好的时期。这时候的水,叫做桃花水,又叫做阴阳水,不涨也不落,桃花水情大约要持续一个多月,一个月后,雨季来临,河上就不好行船了。不管怎么样,谷雨过后的一夏一秋,船工们没有闲的时候。船窝的船闲不下,否则禹门以下好多地方就嚷嚷着没煤烧了。
杜万祥家的屋顶,站在上面就可以看到船窝的旧码头。
一个冬天,船工们看着冰封的黄河无可奈何,将船一只一只抽上来,伴着寂寞的河,伴着寂寞的船,重新铺排另一种生活。船窝的船工都会吼两句蒲腔,《杀庙》、《莲花庵》、《教子》、《八义图》、《武松杀嫂》、《提刀》是他们耳熟能详的剧目。船工们请不起大戏,在冬天里自己拾掇家伙唱起来,于是渐成气候,可以搭班唱些大戏。这种戏在晋南地方称为“家戏”,家戏班子也居然推出了自己的名角,船窝就有船工出身的名角曹岁珠。
曹岁珠现在已经是八十多岁的人了,还有角儿的脾气,只要在街上一坐,就有人端茶送水侍候着,然后甩袖作势,喑喑哑哑地哼出些宫商之调。
我和老郝都提议去看一看这位当年的红角,老杜却说,他现在脑子不大清朗,八十多岁的人,常犯迷糊,杜门谢客已经好长时间,连人都不见——一辈子吃张口饭,活的是一个形象,他不愿意人们看见他那副衰相的。
老杜领我们在河滩上走,河滩上就地漫着一层雾气,正在袅袅浮升。桃花开了,地上去年的禾秸开始腐败,从败草间长出一些草来。老杜一一数说给我们听,淡灰带绿的是蒿苗苗,深绿长米红色花的是糜糜蒿,还有翠绿的臭蒿,紧贴地皮生长的牛蔓草。老杜说,别看这些蒿苗儿,在过去可是宝哇,船工们都知道这些蒿苗可以疗伤去疾、败毒下火。拔起一棵蒿苗,示范着说:如果有了疮,一擦就好。(www.xing528.com)
跨过几道沟坎,远远的是一处戏院。戏院已经朽败不堪,但是架子不倒,檐角高挑,飞梁画栋,墙壁上亮着一团砖雕,是五福捧寿的模样。
戏院里有庙、有厢房,戏台曾经是生产队时的仓库,几经折腾已经看不出是什么年代的建筑,但从正殿的建筑规制来看,建筑年代不会早于清朝中期,也就是说,它的建筑年代应该与渡口码头的繁荣年月相吻合。
我忽然想起那个家戏名角曹岁珠。这样气派的戏院,配上怎样的扮相和唱腔才合适呢?或者说,怎样的扮相和身手才能和如此气派的戏院相配呢?耳边传来蒲剧那高吭激越的曲调,是邻近那家的婚礼开始的前奏了。戏院里仿佛现出曹岁珠窈窕飘飞的身段。
但是老杜说,一座好戏台,几十年的工夫就生生作塌了。
厢房的墙上,有几行大字,却是三十年前留下来的。“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我不由看老杜一眼,老杜也会心地笑了起来。写标语的时候,老杜还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老戏院,旧标语,一个人在岁月的流转中由青年渐入老境。是一种纪录。
看到老杜的船颇费了一番周折。
从岸上看去,黄河近在咫尺,但从老杜的院子里出来,就先得下一道大坡,穿过一片空地,再折出河岸边的树林,到了河边,才发现岸下面一丈多深才是河床。老杜的船就锚在那里,要想接近船并上船去,不啻是一次小小的冒险。
河水拥来挤去,泥沙结构的土岸被河水拍打着、冲刷着,老杜一个劲提醒我们要小心,“小心滩崩”。河岸随时都可能裂开,然后被河水吞噬。我们只能小心地踩着新崩的泥滩一步一步地接近那只大船。河上飘来一些芦根,一蓬一蓬的芦根里散发出像是鱼腥的味道。
但是,担心着老郝的腿脚,最终还是没有逞能上船去。在岸边看那只大铁船在河里悠悠荡荡。
老杜说起他的船。他买这只船还不到两年,以前是木船,木船不吃年月,每三年必须更换新的。但铁船就不一样了。他一个劲夸耀他的铁船底是用整张铁板焊起来的,“炮弹也打不穿”!
船由木头而更换为铁板,失去了原来粗朴拙劲的味道,但身量还保持着河上大木船的规模。船上面扎制着凉篷,老杜说时不时有人从桥那边过来坐他的船游河,但现在船的主要功能是抽沙。一年下来,抽沙可以赚两万多元。
当然,老杜还可以做其他更来钱的活路。靠近矿区,又是土著,找一个更为赚钱的行当是容易的。可是老杜却坚持养他的船,哪怕这船不再摆渡、不再运货,即便抽沙也是好的。老杜,和他的船似乎是一个象征。
老杜是一个能说话的人,他背操着手和老朋友老郝走在一起,说子女的前途,说子女的成长,再说人世的沧桑,人生的无限感慨与喟叹。两个老伙计你扶我我搀你,在河岸上走着。老杜说,咱生就在水边长的命,脚板儿一天不踏在船沿上心里就不踏实。
老郝像长者一样拍一把他的背说,你就是一个船娃娃嘛!
船工家戏班作场演出的古戏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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