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在2000年,清华大学陈志华教授的《楠溪江中游古村落》出版,曾经贸然给陈先生去过一封信,其时,陈先生正着手《乡土中国》丛书的写作和编纂,在百忙之中客气作复。陈先生对山西省的古建筑如数家珍,实在让我这山西老醯汗颜。老先生特别提到了碛口。
很快知道,陈先生和其他二十名专家、艺术家联袂致函山西省人民政府,呈请政府对碛口古村落古民居加强保护。嗣后,他将碛口推荐为全国第五批文物保护单位。我记得他在信中说,像碛口这样有文化精髓的古镇,完全有资格去争取世界文化遗产。
陈先生是建筑学家,梁思成先生的高足弟子,他所关注的当然是古建筑。山西的地面文物,尤其是古代建筑,上抵唐宋,下迄明清,占到全国总数的百分之六十之多,碛口不过崛起于清代中叶,盛于民国初年,到现在也不过二百多年的历史。陈先生何以对碛口投注如此大的精力?
车子爬坡越梁,很快就进入湫水河谷。湫水河是黄河一级支流,两岸的河滩地碧绿如茵,都是大片大片的菜地。菜农们将自家地里的菜沿公路排开叫卖,精心的菜农们将货物码放得整整齐齐,或者正在装箱打包。
碛口前街街口处
同行的高迎新主任是方山人氏,曾经在碛口下乡住过一段日子,对碛口的人文掌故十分熟悉。他一边开车,一边当起了导游。
碛口坐落在湫水河与黄河的交汇之处,当湫水河夹从斜刺里冲出来,每一次山洪暴发,都会夹带着大量的泥沙和山石,这些泥沙和山石堆积起来,将黄河的河床抬高,呈倾斜状,像一座倾斜的滚水坝。北岸比南岸要高出数米,南岸也不示弱,岸边突然伸出一块巨石,平缓如烫的河道陡然转了一个像胳膊肘那样的急湾,河床由八百多米骤然收束至八十多米,上下差有十五到十八米之多。河流至此,顿时吵嚷成一片。两岸的砂石都互不相让,瞪眼对峙,黄河水流经此处,如同超速行驶的列车转大弯,斜仄起身子流过去,翻几个跟头,唱一出《珍珠倒卷帘》。这时候,一条大河雪浪滚滚,洪流如奔,河水如同非洲大陆上定期迁徙的野兽一样排山倒海不顾一切扑了上来,然后拥挤着夺路而去。河水出大同碛,在左岸冲出一块满铺乱石的滩头,叫做麒麟滩。
这就是黄河船夫闻之色变的大同碛。碛口之名也由此而来。
湫水河与黄河两河夹着一座山,山名叫卧虎山;山的两侧沿河谷分布着几条街巷,碛口镇呈V字形坐落在黄河岸边,湫水河畔。碛口镇南边不足百米处,便是那凶险异常的大同碛。
没有湫水河,就没有大同碛的形成,没有大同碛,也就没有碛口镇的地位。碛口镇得山川之便利,稳稳地坐镇黄河,独享荣华。
汉代许慎《说文解字》:“碛,水渚有石者。”段玉裁注曰:“渚,丘。水中高者也;三仓曰:碛,水中沙堆也。”古人对碛的解释恰恰与大同碛的情形相吻合。在黄河入晋的河段中,以碛命名的河道比比皆是,老船工们都能倒背如流将这些凶险地段口口相传。由上至下:老牛湾碛,梁家碛,死河碛,碛塄口,黑峪碛……一直到大同碛。它们的共同特点是弯急、浪大、石多、水浅。但像大同碛这样由黄河支流造就的碛实在是绝无仅有,是碛中之碛。因此,黄河航运到碛口只能抛锚收帆,望河兴叹,大型船只根本无法通行,只能由陆路转运。特殊的地理位置成全了一个碛口镇,碛口成为黄河航运中最大的一个装卸码头。
其实,在明清之际,碛口的黄河上游还有一个码头,叫做曲峪镇,碛口湫水河上游河畔则还有一个码头,叫做侯台镇。民国《临县志》载:“碛口古代无镇,清乾隆年间,河水泛溢,冲没县川南区之侯台镇及黄河东岸之曲峪镇,两镇商民都移居碛口”。所以,碛口的历史要晚得多。而湫水河沿岸地区,是吕梁第一大县临县最为富庶的地区和蔬菜供应地,民国《临县志》称:“境内万山罗列,舟车不通,惟湫水入川出口之处,以及东南山之石门称为孔道。官商来往,必出其途。至东西山径,皆鸟道羊肠”。
大同碛。左为湫水河,右为黄河。两河相会,积石成碛,河道骤缩,浪激盈尺
吕梁地方政府显然已经认识到碛口古镇所蕴藏的旅游价值和文化含量,将离石通往碛口的公路全部改造为沥青路面,四十多公里的路程并不十分吃力。临近碛口,须由湫水河左岸过桥才能到碛口镇。迎面一大堆土堆挡住了去路。下车探察,原来正在修桥。只得绕道。汽车走进了一条街巷,车窗外是一条曲曲折折的街面,两边是老店铺的门脸,长长的铺板,闲散的表情,杂乱的货物。街面上砂石,使车子上下颠簸起来。
当然是碛口无疑。车轮碾过的正是V字形碛口街面湫水河一侧。高迎新说,这一条街,是碛口的后街,远不及面临黄河的前街繁华,在过去主要是经营旅馆业和加工业为主,可以说是碛口日常生活的供应地。上世纪五十年代农业合作化之后,碛口镇的主要行政单位、医院、学校、镇属企业事业单位等都集中在后街。
出了后街进前街,巷子里都是老门脸。在前街门口停下来,我们迫不急待钻出车箱。已经是下午五点钟,斜阳打过来,一街的苍古。街面高低起伏,街衢曲折有致,两边的老屋老铺铺板高高挂起来,厚墙薄瓦,一派肃然。碛口简直是漫山铺开的一个大镇子。
街上静悄悄地,弯弯曲曲的街衢尽头,一株老槐枝枒繁茂,树影婆娑的老铺子下面,几个老汉闲闲地坐在石凳上,两三个孩子从街那一头跑过来,老汉的脸上顿时一派慈祥。侧耳听去,镇子外面的那条大河吵吵嚷嚷,云彩投下巨大的阴影。大同碛那边,大水喧哗,惊险异常,碛口镇脚下的河水倒显得睡眼惺忪,慵懒缱绻。吕梁山在黄河的映衬之下,更加巍峨,山腰点辍着许多村落。
来之前,朋友韩思中已经在这里联系好了旅店,是碛口街上有名的“长兴店”。老板李四喜极善词令,是一个讨人喜欢的角色。
“长兴店”在古碛口早有名讳,李四喜的长兴店不过是借古人的光发现代的财。长兴店是一座四合院,古香古色,前店后院,其格局没有丝毫的破坏。里面的光线虽然有些暗,大天白日都得点灯烧蜡。两杯茶过后,真的就把自己当成远涉千里的旅人归客了。
李四喜却将我们安排在另外一处民宅里,说是店里正在接待一个电视剧组,百十号人马齐聚长兴店,长兴店不够住,李四喜出面临时征用了许多民居方才安顿下来。
碛口镇的特殊民居建筑,被不少电视、电影剧组当作外景地。在长兴店外廊的墙壁上,挂了许多艺术家和李四喜的合影,还有他们的题字、画作,这些作品挂在粗朴古老的墙壁上,偏偏非常相称。这里搞一个美术或摄影展览倒是很相宜的。
由主街上竖穿过一道石巷,石巷直通黄河码头。我们住的地方正在巷子的中间。李四喜将我们一行引领到主人那里,自己忙活去了,说是明天还有一场大戏需要张罗。那劲头像是这部电视剧的编剧或者导演什么的。李四喜忙忙乱乱,这里头经济利益的驱动倒是在其次,更主要的还是碛口人的纯朴和热情。后来我才知道,即便住在挂牌经营的长兴店里,每人每天的住宿费用不过十二三元。
歇栈所在是过去碛口街头的一家粮店,现在是镇属一家企业。一个院子里住着三户人家,都住在南房的窑洞里,南侧是两层楼,底层石窑已经废弃,放些柴炭杂物,顶层据说是小姐的绣楼,格局还在,但只有鸽子在里面飞来飞去。正面也是底窑顶楼的结构,六间开,看着非常宏大,因为是公家的房产,铁锁把门,不知道是什么用途。东侧顶楼塌得只剩下一个房架子。
长兴老店。铺面和铺板都是旧物
主人叫马世恩,我们被安顿在自家的窑洞里,新褥新被。来自晋南的韩振远摸了摸被子的厚度,吓了一跳。主人说,石窑冬暖夏凉,晚上需要盖这么厚。
安顿停当,在街上走了一圈,才发现像马世恩居住的这种院子在碛口至多算是中等院落,在碛口东头卧虎山崖北端尽头,规模比这大的院落多的是,而且是院中院,院套院,一院连二院,沿着山势向上铺排开来,窑院最多可以磊叠六层之多。整个镇子看似零乱驳杂,仔细观察,一个镇子却像是有人规划过一样,摆布排列自有规矩。
原来,这是一个民间商人聚居的地方,在很早就有自己的商团组织,这些商团组织既起到协调生意的作用,而且也承担着碛口日常管理和建设的重任,因此,碛口才能有今天这样秩序井然的建筑格局。
碛口石街全貌。镇子边缘为新辟公路,公路一侧为湫水河
当局砖雕匾额
碛口背山面河,坐东向西,由三条主街和与之垂直的十一条小巷构成,三条主街由北向南,沿黄河滩横向列开,由于地势的关系,沿黄河的头道街最长,号称五里长街,我们住的那条街巷和长兴店所在称为二道街,三道街则只有三百多米长。沿街为单面店铺,都靠着东部山根,曲曲折折,沿地势走向自然沿伸。头道街在过去有二三百家店铺,店铺前头是五六米宽的街道,街道下头,就是黄河了。上世纪50 年代开始,随着商业的衰落,头道街被洪水淘刷一截一截地坍塌了。现在,为防黄河水患,修筑了很长一段堤岸。高迎新说,就在前些年,在现在堤岸的基础上还可以看见昔日头道老街铺街的大石条。在过去,长堤之上隔不远就是一个码头,
最奇的要算垂直于街道直通码头的十一条石巷了。这十一条石巷使得碛口长街显得有一种说不清楚的节奏感,密中有疏,疏中见密。而且,石巷由山脚呈三十度以上的斜角上延直抵山腰,巷子两边都是高墙大屋,巨宅豪门,基本上反映着碛口建筑的建设前后年代。小巷都有拱券巷门,那拱券好多都是半边拱,看着都提心吊胆,却非常结实。半边拱既有十分强烈的装饰效果,同时也支撑着两边的墙体不至变形,一条条石巷,一个个半边拱,像是榫卯将全部建筑连接起来,给人的感觉,这碛口便是一只比铁桶还要结实的整体。当然,这十一条石巷既是前后街道的通道,同时也有其适用功能,雨季的山洪和生活污水都要从这巷子下泄黄河。
碛口街头石巷。石巷中为碛口特有的半边拱构架
通往码头的一条石巷
登上碛口东侧卧虎山半山腰,碛口全貌便可尽收眼底。
看着眼前这座由许多街巷和大院组成的古镇,根本不用多费心思就可以想像得见当年的繁盛情景。我们脚下,就是一座由四进院落组成的大院,每一座院子足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如果开进一辆卡车,在当院掉头转弯都不成问题。院子正面是六间窑洞式建筑,阔脸高门,门脸前无一例外都有石柱廊厦。院子的主人告诉我们说,这原来是一家经营粮油的商铺,院子大,说明买卖做的大,场院里可以堆放粮食,窑洞里可以留宿商客。在碛口,像这样格局的大宅还有好几处。
这些大宅豪门除极少数是砖包门面,其余都是用卧虎山上凿下来的蛮石做现成的建筑材料,即便是窑门前的廊厦,也由蛮石条雕琢粗犷的图案作为挑檐。我们注意到,采用石质挑檐代替传统的斗拱作为构架房梁的主要方式已经在其次,就是房屋的朝向与开间数量也大异于传统建筑的等级森严,呈现出一种自由和实用的风格。下面是石碹的窑洞,上面突兀闪出一座标准的绣楼,大门洞轩敞深邃,陡然间在门楣上忽然现出一只精雕细刻的花朵或者飞禽。建筑的走向和布置完全依从山势河岸的自然走向排列,自然而有序,对自然是依附中加以改造,在改造中呈现出一种顺从,与山与河完美和谐地结合在一起。
石巷里前来挡路的黄河娃
通往码头的又一条石巷
山高皇帝远的地理位置固然为这种自由奔放的建筑风格提供了地理上的可能,更重要的是,晋商根深蒂固的重商崇商思想,对封建礼教和约束的侵蚀和瓦解在碛口体现得如此具体,或者说,是这种侵蚀和瓦解造就了粗犷而大气磅礴的碛口古镇。
碛口民居—窑院结构的楼房,共有六层。
我似乎稍稍理解了陈志华教授为什么对碛口情有独钟了。
不由让人猜想碛口当年的繁华与热闹。恰好手头有一册民国十五年山西省教育厅印制的《初级小学补习科用商业课本》,里面将碛口和山西省太谷、大同、忻县、运城、新绛以及河北石家庄一起列为晋省七大商区之一。文字通俗,解说详实,照录如下:
街头旧铺
碛口在临县和离石县的西边,是我们山西最西面的一个大镇子。有五里长的街市和四五百家多的商行。在到处皆山的晋西,不能说不是个较大的商区。
军渡对岸是陕西省吴堡县
西面临着黄河,渡河即是陕西的吴堡县,能通到陕北之神木、榆林,及甘肃之宁夏,东路可通至汾阳、榆次一带,南路顺着黄河,可通至永济。北路从黄河上去,可一直到包头,交通如此便利,自然于经营商业有许多的好处。
碛口所来去的货物,约计如下:
西路 来货:皮毛、碱。去货:布匹、棉花、生铁货、瓷器。
东路 来货:河南布、洋布、省南棉花、熟铁货。去货:皮毛、油碱、粉条、粉皮。
南路 来货:无。去货:小米、麦、豆。
北路 来货:油盐、鄂套碱、杂粮。去货:无。
据上所述,南路无来货,北路无去货,俱是因为黄河水逆,不能用木板船上行的缘故。但不过在群峰叠峙的区域里边,碛口总算是交通便利的地方。将来汾碛汽车路完全修通以后,此处的商务,更是要发展的。
碛口西湾民居群落
碛口古码头和木船
毋需再往前推,至少在1926年,碛口在晋省的商业地位还如此重要,以至于我们只知道有个碛口,不知道有个临县。四五百家商行,包括航运、大车店、旅店、转运等主要行业之外,还带动起围绕这些行业的服务性行业,从现存的门楣匾额上,还依稀可以识别出当年这些商铺从事的商业品种,有酒馆、金银首饰店、油糕店、百货业等等,随后为适应经济的发展,还产生了票号、当铺和银行。碛口各商号需要的船工、扛夫和其他苦力就有二千多人。那些巨商大贾都在碛口附近安营扎寨,围绕着碛口镇,有六个大规模清代民居村落,这些村落都极尽奢华之能事,修墙筑堡,深藏不露,都是碛口富商家族的私宅,其中以陈懋勇、陈懋嘉、陈晋之三兄弟陆续修筑的西湾古民居最具规模。陈晋之在清末民初曾做过二十多年碛口商会会长。
也至少在1926年,山西省对碛口的发展还存在着某种期许,除了航运在当时经济和交通条件下还发挥着作用之外,汾阳——碛口公路的修筑已经提上了议事日程。许多学者和地方史研究专家将黄河沿岸渡口的衰败归结于公路与铁路的修筑,但事实上,这个过程由于受地理和技术条件的限制,尤其是在“万山罗列”的山西,黄河航运即便在上世纪80年代初都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它的衰落远没有人们想像得那么快,这个过程注定要长得多。以碛口为代表的黄河古渡的整体陷落肯定是受到了灾难性的打击。
1937 年,日本侵华战争爆发,华北失守,太原失守,日军长驱直入,抗日的烽火燃遍吕梁山岳,军号吹响在湫水河畔。日本飞机曾经多次光顾碛口上空狂轰滥炸,碛口的商人卷金带银纷纷逃离,有的再也没有回来过。随后,八路军的军工厂曾一度建在碛口,有一次,仓库失火爆炸,许多院落被毁。
建国之后的上世纪50年代,碛口还有过一段回光返照式的繁荣,进入上世纪70年代,公路网络联通,碛口成为交通死角。从此之后,“驮不尽的碛口,填不满的吴城”,“碛口街上都是油,三天不拉满街留”永远成为碛口街头那位盲艺人的唱词,“物阜民熙小都会,河声海岳大文章”,也变成了永远留在黑龙庙门首的一腔浩叹了。
碛口黑龙庙(www.xing528.com)
黑龙庙处在碛口V字型格局的顶尖处,左挽湫水,右眺黄河,是碛口的最高端。传说,当年商家为水患所苦,行船不便,于是集资兴建此庙,供黑龙王于其上,庙成,果然风平浪静,水患骤减,于是香火不断。
在黑龙庙的碑记上,还记载着一段堪称传奇的故事:“碛口镇相传于明时因河水漂来木植,创庙三楹,正祀风伯、河伯,左右配以风雨水三者,其机相因,其势相重,关奉为兹土保障焉。”传奇依附于神庙,神庙又需要这传奇,这庙、这传奇描画的正是碛口众多商家和百姓祈求平安的朴素心理而已。
黑龙庙几乎是碛口建筑的集大成者,蛮石砌基,窑院为殿,器宇轩昂,蔚为壮观。过去,黑龙庙曾经有上下两座庙,抗战爆发,军工厂急需木材,上庙的木料被拆下来做了手榴弹木柄和枪托。
最为奇妙的要数庙内的戏台,这座清代的戏台被当地老百姓称为乐楼。乐楼每年都要唱戏,黑龙庙里的戏台锣鼓响起,不但整个碛口都能听到,就连对岸的陕西省数个村子都能将黄河这边传过去的唱腔听个一清二楚。所谓“一庙唱戏两省听”。
黄昏时分,折返马世恩家。本来,我们几个晚上准备找一家小饭店喝喝啤酒吹吹牛,山高皇帝远,难得这样放松和清静,但是马世恩夫妇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饭,主人热情有加,搞得我们都不好意思出去了。
高迎新说,碛口一带还保持着相当淳厚的民风,家里安顿了客人,就当当年的下乡干部看待,干部住宿交粮票,主家做饭供洗涮,约定俗成,天经地义。
小米稀饭,土豆丝粘面的“拨烂子”,外带每人一海碗煮面条,不说稀饭拨烂子,就是那一大海碗水煮面条就望而生畏,足有城市里平时用的小饭盆那么大。
院里还安顿着拍电视剧的演员若干,从大灶上端饭回来坐在一起吃着热闹,你供面来我上卤,我捏根葱,他拍根黄瓜,十几号人在古香古色的老院里吃了个乐不思蜀。
黑龙庙乐楼。左侧厢房为碛口民居中普遍采用的蛮石挑檐
入夜,街上忽然传来一阵说书声,三弦弹拨,讴讴哑哑。高迎新说,是街上长兴店门首一位盲艺人在那里卖艺。盲艺人叫做张树元,每天都有游客点他唱曲说书,每唱一次给十元二十元不等,一概随缘。碛口夜唱,已经成为碛口一景。张树元老人最拿手的要算《唱碛口》,碛口昔日的繁华旧梦在他瞽目而歌中奇异地一点一点复原,协图店、世衡昌、锦荣店、兴华院、增盛店、永丰店、荣光店、永顺店……一个一个沾金带银的老字号从张树元的嘴里飞出来,仿佛又纷纷回落到碛口街上:深宅大院每天都在吐纳着由水路陆路来往的货物,扛夫从码头上背来油篓,小心地从东头那条石巷拾阶而上,东家掌柜的大门被扛夫们涂抹得有一层厚实的油痂;桨声乃,白帆点点,嘈杂的码头,热闹的集市,壮实的船工,精明而厚道的商客,百货如云,肉肉的驼峰带着胡地的沙尘从街市的石板上踩过去,留下阵阵腥臊;山间某个深巷子里,一个叫做冯彩云的妓女倚门而立,等待着老相好从船上下来……往事如烟,繁华如梦。每当张树元唱起来,碛口的大小人等都噤声不语,说不清是怀想,还是落寞。
忽然,曲调突然改过来,却是我熟悉的一段陕北说书段子《光头女婿》,说的是一个大姑娘嫁了一个秃子小女婿,小女婿少不经事天天尿床的事情。碛口对面就是陕北,两岸之间的民间艺术互相交融并不奇怪。这段唱词夸张而诙谐、活泼而幽默,大家的心顿时为之一振。道是:
石榴开花叶叶长,
我妈生我姊妹俩,
大姐姐卖到平川地,
二姐姐卖到高山梁。
山又高,路又远,
住一回娘家得几天。
上山磨烂我的鞋边边,
下坡触烂我的鞋尖尖。
东沟里担水我泪汪汪,
西沟里割草喂牛羊。
…………
说书调,古院落,七八位远游客,碛口每夜的灯光都要昏黄地亮起来。主人在那里忙乱着,偶然才仄身听上一耳朵,温温地笑一笑。主人家的孩子也在帮助端茶倒水,那孩子十一二岁,眼睛黑丢丢地透着聪明。收拾完饭场,主人夫妇两个坐下来和我们说话。谁知道夫妇俩都是快五十岁的人了,他们这样说,开始大家谁都不相信,待见到他们十九岁的女儿高高大大进进出出,都惊讶地问他们是如何保养的。
马世恩说:喝黄河水,吃五谷杂粮,还用什么保养!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在被访者年龄问题上马失前蹄了。果真黄河水养人吗?
湫水河边的蔬菜田,体现着中国古老的精耕细作的种植传统,一块地里竟然有十多种作物同时生长。
我们四五人坐在窑厦底下,河里浪涛的声音渺然而至。老马两口原是碛口供销社的职工,现在在家里吃低保,种有二亩多地,家里日常用度、娃娃的学费全从地里来。但是地里也不来钱,这季节,西葫芦才五分钱一斤,黄瓜二分钱,西红柿稍贵些,但也不过七分钱。碛口的河滩地是上水地,人多地少,人均五分多一点,所以,农民们在地里精耕细作,一块不大的地里,能种植十多种蔬菜,恨不得能立刻生出金萝卜银叶子来。而碛口全镇两千多口人,人均收入还不足五百元,离国家温饱线还差一半之多。像老马这样的收入已经属于中等户了。
在即将离开碛口的次日上午,高迎新告诉我说,碛口人都吃两顿饭,孩子们早晨七点半到校,九点半下课回家吃第一顿饭,然后一直要坚持到下午四点半放学之后才再吃第二顿饭。我们坐在马世恩家闲扯的时间并不算晚,阖镇的人都已经酣然入睡。这种饮食风俗到底起于何时不得而知,但是跟碛口眼下灼人心痛的贫困倒是合拍的。韩振远告诉我说,在陕北和晋南许多地方,都保持着这种饮食风俗。
老马利用农闲时节下河里钓鱼,一斤黄河鲶鱼可以卖到四五十元,是一笔大收入。黄河里钓鱼不用竿,用线。一根尼龙线上扯五六个大钓,趁夜甩进河,第二天收钓验货。但这几年黄河水渐少,鱼情也不稳,老马干脆就收手一心种地。说到黄河水量,老马说,在过去,河里都要赛船考艄公,题目就是闯大同碛。胆大的艄公能识得水情,切着水流三下两下就过去了。现在水几乎在大同碛那里贴着河床流,绝对不能漂船了。就连摩托艇闯碛,都要被船底的石头林打烂叶轮。
街上的书说到了小女婿尿床一节,极是精彩。现实与虚构,过去与现在,像电影的蒙太奇一样在碛口的夜里衔接起来,大家都透过东边那座塌掉的旧屋房梁遥看天穹,未来的日子和已逝的岁月一样不可捉摸,莫名其妙涌上一丝惆怅。
我大我妈爱银钱,
把奴家许给一个穷人家。
穷来富阖精光蛋,
碛口至今每天吃两顿饭,孩子们早晨七点半上学,九点半下课回家吃第一顿饭,第二顿饭则要等到下午四点半左右。这是吃罢第一顿饭的学生返校上课
给我寻了一个尿床汉。
帐房窑里跟奴家同床睡,
半夜给我尿湿一脊背。
二一夜又跟奴家睡,
尿湿我一床红绫被。
三一夜又跟我来同床,
尿湿奴家的一身小衣裳。
第四夜打了一个颠倒睡,
我男人直尿在我的脖颈里。
炕上推起个毛头狼,
当炕捞起一个水龙王。
冲倒一座楼,
捎了三间房,
又捎了马家的一圈黑头绵羊。
…………
这段唱词是一位陕北的网友给我传过来的,听过好几遍,不想在碛口又与它不期而遇。大家一边听书,一边听我解说,唱到这里,都轰堂大笑起来。
碛口古商道下的黄河水
碛口的夜色很深,走出大门来看一眼黄河,不知道黄河在哪里吵吵嚷嚷,只看见远远的黑色里有一盏两盏的灯在闪烁,闪烁得极为神秘,几乎可以感到那种黑色的温度和体积,温暖而庞大,远天远地,大山大川,人站在河边,就显得格外渺小了。
洗脸,上炕,四个大汉挤在一盘窑炕上,青砖漫地,青砖砌炕,仿佛一下子回到了远逝的童年。四个家伙拥着被子拉灯熄火,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忽然,韩振远推了我一把,说:你仔细把耳朵贴在枕头上,能听见什么?
我将耳朵贴在枕头上,什么也没听着。
他说你再仔细听。
我还是没听着。老韩泄气地蒙头睡下不再说话。一声恨铁不成钢的叹息。但是,当我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果然从枕头底下非常清晰地传来一种声音,均匀地、有节奏地震荡着耳鼓,这声音不是别的,正是黄河的涛声,那是大水穿过险碛时的摩擦声,是拍打码头蛮石时激起的声音,或者,仅仅是水和水在一条大河里互相搓揉嬉戏的声音。
我贪婪地将一个耳朵贴在枕头上,仿佛就是枕着波涛入睡了,似乎企图知道,阵阵涛声究竟会告诉我些什么,或者,它飞溅的浪花进入梦里是怎么一种境界。
一夜涛声,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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