滩上的人家都姓李,这个姓氏和娘娘滩的传说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说的是,汉家夺得天下未久,高祖去世。孝惠帝继位,其母吕后擅权。高祖宠幸过的那些嫔妃姬妾无一幸免遭到幽禁。其中高祖宠幸的戚夫人被剁去四肢,挖去双目,坏其听力,再施“谙药”毁掉她的嗓子变成哑巴,被做成“人彘”扔进厕所。长安宫阙为怨毒和仇杀所笼罩,汉家天下弥漫着一股阴狠残忍的气息。
代王刘桓的生母薄姬娘娘在李文、李广的保护之下逃出深宫,途中,李文战死,飞将军李广拼命保护薄姬娘娘仓皇北行,绕过林胡敌阵,躲过追兵进入儿子的封地。到达黄河岸边时,只见上有龙口峡谷奇险可倚,河中沙洲人迹罕至,于是选中一块较大的绿洲作为薄姬的避难之所,而在上游的岛屿为代王筑行宫,以方便其前来探母。
于是这两座岛屿分别被称为娘娘滩和太子滩。
这个传说于史无征,无法坐实,但是,滩上曾经发掘出汉代建筑的夯基,居然还找到四五块汉代瓦当,上书“万岁富贵”四个汉隶,字迹清晰,笔触张扬,会勾起人无边的遐思。上世纪70 年代,在娘娘滩对岸的河湾村修筑公路时,在悬崖之上还发现过古代栈道的痕迹。
这些实物证据至少说明,娘娘滩早在汉代就被开发并供人居住。那个娘娘住没住过,倒显得很次要了。
然而,岛上的人家都称自己的远祖是李文、李广,一代一代的娘娘滩人像守护着一个世代尊崇的祖训,在滩上认认真真地铺排着生活,描画着日月,播种着心情。直到上世纪末,一位李姓后人在弥留之际,将李姓一支的家谱托人从内蒙古捎了回来。现今被供在娘娘滩头一间民间博物馆里。
娘娘滩远眺
日落古渡—娘娘滩黄昏 (张学聪 摄)
娘娘滩北侧河岸上,有一座娘娘庙,当年不过是一座小小的神龛,娘娘被委屈地供奉在里面。滩上的老人告诉我,娘娘庙的正殿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被毁掉了,只剩下一座神龛。现在,由县政府出面,娘娘庙被修葺一新。重建的娘娘庙由山西省考古所古建队设计,建构合度,规制森严,可供瞻仰,也可登亭瞭望。
也难怪,上游有太子护卫,岸边是长城延宕,一座古堡森然矗立在娘娘滩边对岸的高岗上,此时,那座古堡苍凉地伏在太阳的逆光之中。娘娘滩,像谜一样充满诱惑。
娘娘滩至今还是河曲县的一个行政村,岛上有百十亩土地,地里种些糜谷、玉米、花生,村落人家沿南河沿一线三三五五错落着排开,乡间小道,苍苔处处。屋舍前后绿树浓荫,有高大的杨树,苍老的柳树,梨、桃、杏树舒展枝条,枝条之上红红白白地努出一星一点花蕾。最是一种奇特的树,长得奇形怪状,虬盘蛇绕的,这种树叫做海红树,到了秋天,树上会结出红得耀眼的小果子,一枝枝一串串,当地人用酒腌了越冬待客,酸里带一点甜,像海棠果又比海棠果肉精味厚。当地的民歌里有一句非常佻的词儿,姑娘们一听,会羞得低下头去。
你吃哥哥的海红红,
哥哥吃你的嘴唇唇。
千年长寿树—海红树
说的就是这种水果。民歌的起兴里,将之与姑娘的嘴唇相提并论,可见那水果的诱人了。
娘娘滩上的房舍大都空着。而且大门都不上锁,一扇柴扉随意掩起来,上头别一根细细的柴棍儿,正月刚过,对联仍然红艳艳的,贴在门柱两侧,在初春萧疏的空气中让人心酥。柴扉里头,许多鸡叽叽咕咕,大小鸡都显得十分健壮,正在专心致志刨食,一只领头的大公鸡,艳丽无比,威风凛凛,警惕地注视院外的动静。
牛被拴在树下。农家院被树冠掩映着,窗花鲜艳。院里收拾得井井有条。短墙外,是一口老井。井并不深,奇的是汲水方式,一根长杆被垂吊在大柳树上,杆的一头坠一只大砂石砣,另一头则挂一只长杆挂勾直对井口,汲水时,只需用挂勾勾了水桶,顺井壁垂下,利用杠杆原理将水吊上来。轻而易举,科学省力。这种方式并不是娘娘滩人的发明,民间闾巷寻常见,诗经国风几度闻。这种提水方式,被称为“桔槔”。
只是,这种提水设施实在已经不多见,跟我年纪相仿的许多朋友居然都没有见过,很稀奇地玩来玩去,七上八下,不得要领。
一个汉子端一只小盆出来,要给牛“啖盐”。春天里,要给牛用鸡蛋清拌了盐,禳灾祛病,一年无虞。这种方式叫做“啖”,也是古老的动词。他见大家这样,笑了笑,没说话,将水桶重新吊了,款款在井里淹一桶水,飞快提将上来。轻重缓急,把握适度。真是不可思议。
随意转了几户人家,人都不在家。见汉子出来,大家问:不锁大门不怕贼偷吗?汉子笑了,说:贼能锁得住吗?他一手执牛首,一手给牛啖药,对大家的问题显然并不上心。再问:人都到哪里去了?
汉子说:地里没有就是上岸去了。拢共也没有几口人。
又到一户人家,是一座四合院。北房七间,南房五间,院里还栽着梨树。听见有人推大门进来,从正房里迎出一位老大娘。看着面熟,想了半天,是村支书的母亲,叫秦秀清。已经七十岁了,但看大娘面容,也不过五十岁上下。前年,我陪朋友曾经到过他家里。娘娘滩住户不多,几户人家,十多口人,但毕竟是一级行政单位,行政机构就建在他家里,村里的一般情况一张纸写得详详细细,红红绿绿张贴在墙上。老大娘的热情几乎让每一位朋友都感到惊奇,她似乎根本不在乎来客的身份与来历,一副来者都是客的劲头,让人觉得实在是太过讨扰了。
开门进来,炕沿儿上一字儿排开坐着三位老太太。
大娘说,岛上就这么几个老鬼了。年轻人都上岸进城去了,只有我们这些七老八十的人守在这滩上。
问年轻人为什么离岛而去?大娘说,娃娃们念书不方便,再说,这滩上闷嘛。
古老的汲水方法—桔槔提水
问那些年轻人就不再回来了吗?大娘说,农忙和逢年过节还是要回来的。金银可丢,热土难离。子孙们都说这滩上的空气好呢。
大娘说这娘娘滩动不得响器,看个戏吧,还要坐船渡筏到岸上的河湾、楼子营去看。赶集就更不必说了。
娘娘滩上不唱戏?大娘说,这是老辈子留下来的规矩,怕惊扰了娘娘。
一下子,让人想起那个传说,那个躲灾避难千里迢迢来到娘娘滩的薄姬娘娘。她忍辱负重远离宫阙,在这荒郊野外提心吊胆,哪怕是一丁点儿风吹草动,也担心被人听了去,知道她的行踪,过不得安生日子。
民间有传说,这娘娘滩是一块随水而涨的河中沙洲,所以几千年来从来没有被水淹过。1981年的秋天,土地承包的第一年,滩上的庄稼收成格外好,满村的人都欢喜得不得了。秋上,村里的年轻人张罗着唱了一台戏。因为怯着祖上留下来的规矩,只是悄悄地请了一班二人台小戏,只是唱了一天。谁知道,大年夜的饺子刚刚下锅,就听见河上传来一阵阵骇人的声音,天崩地裂一般。大家以为河开了,出门一看,大水夹带着深冬的寒风,已经漫过堤坝,娘娘滩顷刻之间变成水乡泽国。
原来,是上游水量过大,将封冻达三米多厚的冰层撑破,黄河漫滩,汹涌而至,娘娘滩顿时陷入一片恐慌。
要知道,凌汛,是黄河上最为严重的险情,更何况是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出现的险情。也就是在这一年,黄河河曲段发生凌汛,不说调动的部队兵员和飞机炮弹,仅抢险物资一项就耗去三百万元之巨。黄河水患,凌汛为最。
县委县政府几乎出动了全部工作人员前往娘娘滩抢险救灾。经过一昼夜的抢险,娘娘滩上三十多户人家全部安全撤上岸。那一夜,娘娘滩上所有人家的院子都进了水,水进了房,水上了炕,一夜之间房倒屋塌,惨不忍睹。直到如今,当年那场冰灾仍旧十分牢固地映在娘娘滩人的记忆里。
大家夸娘娘滩环境好,空气好,人情好,换来的却是几位老太太齐声的叹息。(www.xing528.com)
大水过后,重建家园。许多人家从此放弃了在岛上的日月,在岸上重新安排生活,回迁的十多户人家,盖起了新房。但此后子孙读书的读书,工作的工作,打工的打工。娘娘滩李姓人家尽管添丁进口,但岛上却日渐寥落。
只有河滩北岸的那座娘娘庙依然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娘娘塑像背后的壁画却现出尘蒙已久的线条,一个个俊美异常的古代美女衣带飘风身姿翩然,显得格外清楚。
几乎所有的神圣都喜欢人们顶礼膜拜,都喜欢香火旺盛,走遍全中国所有的庙宇,无不在庙前立有戏台,但只有这位薄姬娘娘偏偏喜欢清静,拒绝喧闹。娘娘滩上的娘娘庙没有戏台,倒成了娘娘滩的一个独特之处。
掩映在绿树浓荫中的娘娘庙
后来,薄姬娘娘母因子贵,儿子刘桓被立为汉文帝,她也顺理成章打道回宫被立为皇太后。以隐忍谋得再生,在清静中抓住东山再起的机会。娘娘滩在黄河的浪涛喧闹中,讲述着一个寓言。
无戏的日子并不等于没有歌吟。黄河水给了黄河儿女一副好嗓子,黄河水也赋予了黄河儿女一副多愁善感的心肠。1952 年,中国音乐学院的采风队来到河曲,在娘娘滩采集到几十首民歌,美妙的音乐与曲折的歌吟固化为一行行铅字,静静地立在图书馆某一个角落里。
娘娘庙中的娘娘塑像
走你家门前我那瞭你家院,
你家下扔下我的牵扯魂线。
大榆树结上了那金钱钱,
隔窗那瞭见你那毛眼眼。
房檐上流水你那唰拉拉响,
瞭见你那毛眼眼扑在个窗台上。
野雀雀落在了那荒草洼,
玻璃那隔窗我说不上一句话。
咱二人相见了那说不上一句话,
肚里头起了我那一疙瘩。
…………
不识谱,无法吟唱出这首歌的旋律,但歌词里传达出来的那份绵绵情意和如火的爱情却不难体会。想起这些来自娘娘滩上的民歌,我突然想,说不定,这些民歌就是坐在炕沿上的哪一位老大娘唱出来的。
我很唐突地提出我的疑问,果然,秦秀清大娘指着一位眼窝深陷的老太太说,她会唱呢,当年差些跟了二人台班子。
抬头看这位老太太,她深陷的眼窝里睫毛很长,头发都白了,但睫毛却黑黑的,眼瞳里透着一点晶亮。这双眼睛很容易让人想到民歌里描述的那双“毛花眼眼”。“毛花眼眼”就应该是这副样子。老太太尽管上了年纪,但收拾得很干净,依稀可以想得见当年的风韵。
在我们再三要求之下,她给我们唱了一首歌,声音不高,吟唱起来却非常舒展,一首曲子从她嘴里低吟浅唱出来,弥漫着田野的气息,洋溢着泥土的芬芳。听着,同行的人心里紧紧地,眼皮软的女伴眼圈儿不由地红了起来。
大河那个流凌撑起个船,
为个朋友为下了个心不安。
白马那个拴在树脚根底,
千万那不要说是我和你。
再不要你瞅我来我瞅你。
叫人家还说是我和你。
迎头那碰见亲亲你不要笑,
三年两年那谁知道。
霜打那黑豆叶子落,
暗暗的朋友谁知道。
…………
这是一首抒写男女情爱的歌曲,当地称之为“酸曲儿”。而河曲县是中国著名的民歌之乡,像这样的酸曲儿俯拾皆是,何止万千。多少年之后,娘娘滩上还会有人这样吟唱吗?这些迷人的曲调会不会像汉代的瓦当一样深埋在娘娘滩的土里?
一曲唱罢,荡气回肠。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