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讲述的是一名叫做张喜办的老船工。船工在黄河入晋沿线统称为“河路汉”,河路汉张喜办已经是66岁的老人,倒春寒天气,北风一刮就是十天半月,老汉正坐在自家的炕头上跟一群人扯闲篇。你很难想像,就是眼前这位进入人生冬季的老人,家里竟然养着三辆运煤大卡车,他赋闲在家也不过三五年的光景。
昔日的河路汉,现在是专业户。讲故事本来就是引子,坐下来喝两盅烧酒才是正题。长期在山川间游走,学得一身乖巧本事,造访之前我就在铺子里置下两瓶内蒙古酿制的“草原白”。
“草原白”,52度,性子烈,当地老百姓将之称为“蒙倒驴”,杀驴的时候根本不用动刀子见红,在草料里拌上一瓶“草原白”,那畜牲立即晕倒,开肠豁肚都不会醒过来。当然这是夸张的说法。酒醇性烈倒是不假,喇嘛湾人都爱喝这个。买酒的时候,我还担心酒度数高,劲儿大,谁知那卖酒大婶竟说:“喝酒为的甚?不就为的快点喝醉!这酒顶事,保管没问题。”
在喇嘛湾,连女人都带着三分豪气,更何况七尺男儿。
张喜办老叔吩咐老伴在炕上摆起四方小桌,置几盘冷热荤素。喝着酒,不说生意好歹,不说日月如何,说起了窗外流淌的那条大河,说起大河边的这个渡口。
喇嘛湾渡既是一个渡口,同时也是一个码头,向南顺流而下进入山西,向西渡河走旱道越榆林直抵延安,内蒙古的皮毛、粮食、硫磺和木材从这里进入山西,进入陕西,而经由山西北运的内地生丝、茶叶、瓷器也顺着黄河逆流而上经过喇嘛湾转运。
万里黄河入晋来之一
张喜办有二十多年的行船经验。那时候仅喇嘛湾一镇,就养着三十多只大船,接送从山西上来的货物,逆流上过包头、乌海、石嘴山,顺流漂过山西的河曲、保德一直到碛口。河路汉浪林里讨生活,黄河上游荡,水冷刺骨,还担着格外的凶险,担着亲人的牵挂,一点也不比今天做司机跑货运来得平安。(www.xing528.com)
秋天里水大浪急,漂在河上像临阵的士兵,把住棹把子,盯着河面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夏天水情不稳,主河道东摆西挪把握不定,一不小心货船就“煞”在滩上搁浅,得下水里推拉半天;逆水行船,须下河拉纤,有时候得攀上山羊都站不稳的悬崖,有时又得下到齐腰深的水里;顶风拉纤,更是苦不堪言,地图上一寸长的距离,往往要走上七八天。河路汉,河路汉,天下一碗难吃的饭。到老,腰酸腿疼关节痛,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喇嘛湾的汉子们十有八九都是河路汉出身,大大小小都有这种症候。说着话,老汉抻起腿脖子,只见小腿处血管青绿青绿的,像一条条蚯蚓,盘成一堆乱麻,这是非常严重的静脉曲张。
做船汉是下苦力的活儿,按照成本支出之比,承担这样的风险,回报却很少。张喜办说,有一年想给女儿买一件毛衣,春里推夏天,夏里推秋上,一直到过年也没有将孩子心爱的红毛衣买回来——没钱嘛。
但是,他还是为今天渡口的冷清感到莫名的怅惘和伤感,他说:一个红红火火的渡口,除了夏天有人在河上乘摩托艇“杀浪”,平时连个鬼都没有。他说:碰见人你不用问,那肯定是个鬼!
他大笑起来。
乘摩托艇“杀浪”?听了好半天才弄明白,这话在方言里并不是指乘艇在河上追风逐浪,而是一种十分轻浮的行为。我不禁笑起来,不禁想起汉朝那位可爱又可敬的津长。
今天的喇嘛湾是内蒙古的一个运输大镇,全镇一万多人口,竟然有一千六百多辆大卡车,二百多辆四轮车。汽车马达的轰响昼夜不停,也造就了许多身家百万的巨贾大富,据说,镇子里年收入逾百万元的就有三四家,年收入达到五十万元的不下七八家,年收入在十万元者更是数不胜数。1985年,黄河大桥建起之后,喇嘛湾作为黄河渡口的历史永远留在了世纪的那一头,一个以汽运为主的运输大镇迅速崛起。今天,汽车代替了货船,船汉做了司机,将煤炭、奶制品等货物源源不断地通过陆路运到山西那边更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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