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陈天祥《四书辨疑》十五卷,我们认为有这样几个问题需要作出回答:
首先,陈天祥的辨疑文字合理成分到底有多少?客观地说,陈氏辨疑文字不乏合理之处,这对于打破由南至北日渐尊隆的《四书集注》在人们心目中的权威地位有一定的历史认识意义。比如对于朱熹“格物致知”补传的批评,认为“以今人而作古书,与前圣前贤经传并列,于义似亦未安”,便是对宋人“疑经改经”风气的一种正确批判。再如前文所引对于《孟子·离娄上》“人不足与适也,政不足间也,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朱注的批评,林庆彰先生即云:
陈天祥认为“人不足与适也,政不足间也”的本义,是说人君不可常常责备在位的官员,也不可常常批评各官员的施政措施。这就是要人君先端正己心,才能正天下。这一解释似较朱子要来得正确。[33]
董洪利先生认为:
陈天祥对《四书集注》的批评范围很广,正误参半,而数量较多,批评也较为正确的,是对名物训诂方面的批评。[34]
比如《孟子·梁惠王上》“黎民不饥不寒”一句,朱子注曰:“黎,黑也。黎民,黑发之人,犹秦言黔首也。”陈天祥则认为:
以“黎民”比“黔首”,文理不同,“黔”有“首”字相配为言,则语意自圆。“黎民”中间本无“发”字,训“黎”为“黑”,是为黑民。欲为黑发之民,文不全矣。[35]
天祥之说有理,“黎”当训为“众”,“黎民”即为“众民”。同时不可否认,陈氏辨疑文字中也有不少失当之处,《四库总目》曾予指出:
其中如驳“汤盘”非沐浴之盘,谓盘乃浅器,难容沐浴,是未考《礼·丧大记》郑《注》有“盘长二丈,深三尺”之文,颇为疏舛。又多移易经文以就己说,亦未见必然。[36]
其中“移易经文以就己说”,表明陈天祥尽管试图反对宋人“疑经改经”风气,自己却也难以摆脱其影响。
其次,陈氏如此细致地辨疑《四书集注》,是为了挑战朱熹的学术权威、争立学术正统吗?通观全书,恐怕不能这样来理解。尽管书中也有一些言辞激烈之处,比如《论语·为政》:“季康子问:‘使民敬、忠以劝,如之何?’子曰:‘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朱子注曰:“张敬夫曰:‘此皆在我所当为,非为欲使民敬忠以劝而为之也。然能如是,则其应盖有不期而然者矣’”,天祥辨道:
此等议论,专务高远,迂诞无实,不惟误己,而其误人,败事之患,盖有不可胜言者。此近世学者之深蔽,不可不辨。[37]
不过从总体上说,天祥所辨皆从是否合乎经文本旨出发,批评文字也较客观,书中有不少地方还对朱熹之说给予了充分肯定,比如《孟子·滕文公上》:“百官族人可谓曰知”,朱子注曰:“可谓曰知,疑有阙误。或曰:‘皆谓世子之知礼也。’”天祥云:“注文所疑者两事:一疑有阙,一疑有误。谓有误者为是经中‘可’字有窒,‘或曰’之说易‘可’为‘皆’,此甚有理。”[38]即便对注文有所批评,也往往是先剔除其中的合理成分再下断语,比如《论语·述而》:“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朱子注曰:“不知而作,不知其理而妄作也。孔子自言未尝妄作,盖亦谦辞。”天祥云:
“不知其理而妄作”,此说诚是。……但注文以“孔子自言未尝妄作”为谦辞,未晓其说。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此诚孔子之谦辞,谦其美而不居也。“妄作”,非美事也,孔子自言“我无是也”,正是鄙其妄作,而以不妄作自居,何谦之有?若以此为谦辞,则凡其自言“我不为奸”、“我不为盗”,皆为谦矣,抑亦不思之甚也。注中删去“盖亦谦辞”四字,便无节病。[39]
如此说来,《四书辨疑》文字的确是“多平心剖析,各明一义,非苟为门户之争。说《春秋》者三传并存,说《诗》者四家互异,古来训诂,原不专主一人。各尊所闻,各行所知,固不妨存此一家之书,以资参考也”[40]。这也正是《四书辨疑》的价值所在。
再次,《四书辨疑》反映了陈天祥怎样的学术取向?这要从王若虚讲起。王氏撰《论语辨惑》、《孟子辨惑》,目的十分明确,就是要反对宋儒的虚夸议论进而探求圣人本旨,《论语辨惑·序》即云:
解《论语》者,不知其几家,义略备矣。然旧说多失之不及,而新说每伤于太过。夫圣人之意,或不尽于言,亦不外乎言也。不尽于言而执其言以求之,宜其失之不及也;不外乎言而离其言以求之,宜其伤于太过也。盍亦揆以人情,而约之中道乎?尝谓宋儒之议论不为无功,而亦不能无罪焉。彼其推明心术之微,剖析义利之辨,斟酌时中之权,委曲疏通,多先儒之所未到,斯固有功矣。至于消息过深、揄扬过侈,以为句句必涵气象,而事事皆关造化,将以尊圣人,而不免反累;名为排异端,而实流入于其中,亦岂为无罪也哉?至于谢显道、张子韶之徒,迂谈浮夸,往往令人发笑。噫,其甚矣![41]
在《论语辨惑·总论》中,王若虚进一步把解《论语》者之“三过”总结为“过于深也,过于高也,过于厚也”[42],并称:
圣人之言,亦人情而已,是以明白而易知,中庸而可久。学者求之太过,则其论虽美,而要为失其实,亦何贵乎此哉?……知此三者,而圣人之实著矣。[43]
他认为,探求圣人本旨要从“人情”出发,求之要实。因此,《论语辨惑》、《孟子辨惑》亦从疏释训诂出发,而反对过高议论,这是典型的北方学风的体现。陈天祥撰《四书辨疑》,的确受到了王若虚的极大影响,不惟书引用王说几十处,而且在文字风格、学术取向上都相一致,书中许多地方明确反对朱子注释的“过高”、“过深”之论,显然是从王若虚那里来的。比如《论语·里仁》:“知者利仁”,朱子注曰:“利犹贪也,盖深知笃好而必欲得之也”,天祥云:
注文主意,盖以智本性之所有而为道中之用,不可使有功利之意,故宛转其说,化“利”字为“深知笃好”,终不正言利之本真,亦过高之论也。[44]
又如《论语·先进》:“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朱子注曰:
问事鬼神,盖求所以奉祭祀之意。而死者人之所必有,不可不知,皆切问也。然非诚敬足以事人,则必不能事神;非原始而知所以生,则必不能反终而知所以死。盖幽明始终,初无二理,但学之有序,不可躐等,故夫子告之如此。程子曰:“昼夜者”死生之道也。知生之道,则知死之道;……或言夫子不告子路,不知此乃所以深告之也。
天祥云:
注文本宗程子之说,而又推而广之也。程子以昼夜喻生死,昼喻生,夜喻死,此乃生死常理,人人之所共知者。注言原始而知所以生,却是说受胎成形,初为父母所生之生;反终而知所以死,又是说预知所死之由也。不惟所论过深,与程子之说亦自不同。[45]
简言之,从《论语辨惑》、《孟子辨惑》到《四书辨疑》,都是北方学术传统反对南方朱子四书学的产物,并且,与同样是处在北方的许衡与刘因的四书学相比,面目却有不同。
最后说明一点,尽管陈天祥因安熙之斥而焚毁《四书辨疑》一事未必属实,但在当时的确有人表达过不赞成的态度,比如张养浩在陈氏《神道碑铭》中载:“或谓《四书辨疑》公虽不作亦可”[46],这大概反映了朱熹《四书集注》在北方的学术地位日渐增长的事实。不过通过对《四书辨疑》的分析,我们认为陈天祥确是从探求圣人本旨的角度较公允地对《四书》训释进行讨论争鸣,因此大可不必因为陈氏批评身价日尊的《四书集注》而贬抑其书,正如张养浩所言:“窃谓人非生知,孰能无疑,疑而辨焉,乃讲学之事。昔司马温公疑《孟子》,欧阳文忠公疑《系辞》,固不害其为大贤也。”[47]
[1]朱彝尊《经义考》著录,题名“四书集注辨疑”。陈天祥又著有《四书选注》二十六卷,今已亡佚。
[2]张养浩,《归田类稿》卷十。
[3]张养浩,《陈公神道碑铭》又载:“后会赦乃出。二十八年,改朝请大夫、江南诸道行御史台、侍御史。”
[4]据张养浩《陈公神道碑铭》,天祥卒于延祐三年(1316年)四月二十六日,享年八十七。
[5]朱彝尊,《经义考》卷二五四,中华书局,1998,页1279。
[6]朱彝尊,《经义考》卷二五四,前揭,页1279。
[7]林庆彰,《元儒陈天祥对〈四书集注〉的批评》,见《元代经学国际研讨会论文集》,(台)中国文哲研究所筹备处,2000,页719。
[8]林庆彰,《元儒陈天祥对〈四书集注〉的批评》,前揭,页711。
[9]《晦庵集》卷五十三,《答胡季随》。
[10]《朱子语类》卷十九。
[11]《朱子语类》卷一一六。(www.xing528.com)
[12]王懋竑,《朱熹年谱》卷之四,中华书局,1998,页265。
[13]《朱子语类》卷一○五。
[14]《朱子语类》卷十九。
[15]《朱子语类》卷十九。
[16]李性传,《饶州刊朱子语类后序》。
[17]《四书辨疑》卷一。
[18]《四书辨疑》卷二。
[19]《四书辨疑》卷九。
[20]《四书辨疑》卷二。
[21]《四书辨疑》卷十一。
[22]《四书辨疑》卷十一。
[23]《四书辨疑》卷十五。
[24]《四书辨疑》卷三。
[25]《四书辨疑》卷三。
[26]《四书辨疑》卷一。
[27]《四书辨疑》卷一。
[28]《四书辨疑》卷十五。
[29]《四书辨疑》卷六。
[30]《四书辨疑》卷三。
[31]《四书辨疑》卷一。
[32]《朱子语类》卷十九。
[33]林庆彰,《元儒陈天祥对〈四书集注〉的批评》,前揭,页719。
[34]董洪利,《孟子研究》下编第十章,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页271。
[35]《四书辨疑》卷九。
[36]纪昀,《四库全书总目》卷三十六,中华书局,1965,页299。
[37]《四书辨疑》卷二。
[38]《四书辨疑》卷十一。
[39]《四书辨疑》卷四。
[40]纪昀,《四库全书总目》卷三十六,前揭,页299。
[41]王若虚,《滹南集》卷三。
[42]王若虚,《滹南集》卷三。
[43]王若虚,《滹南集》卷三。
[44]《四书辨疑》卷三。
[45]《四书辨疑》卷六。
[46]张养浩,《归田类稿》卷十。
[47]张养浩,《归田类稿》卷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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