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用无声，胜有声

《老子》贬斥“有”“利”而推崇“无”“用”。然而，正如《庄子·人间世》说：

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桂树可以食用或者药用，所以遭到砍伐；漆树的漆可以用来油漆家具，所以遭受刀斧的割剥。世人大都只知道有用的用处，却不懂得无用的用处呀！

“无”已经讲过了，那么“用”又是什么呢？“无用之用”该怎么用呢？

“用”在《老子》中出现了20次。从甲骨文到小篆，字形没有太大的变化。

什么意思呢？有人认为“用”是“甬”的本字。金文中的“用”与“甬”的确很像，并且在简本《老子》中“用”正是写作“甬”，所以这种看法是很有道理的。

古文中的“用”

古文中的“甬”

那么，“甬”又是什么呢？杨树达认为是“钟”的本字，其《积微小学述林》中说：“甬象钟形，乃钟字之初文也。……甬字形上象钟悬，下象钟体，中横画象钟带。”《说文》释“钟”也说：“乐钟也。……古者垂作钟。、钟或从甬。”如此，“用”也就是“钟”的本字。

古代的钟

钟是一个实有的物体，属于《老子》所说的“有”；但它又是中空的，属于《老子》所说的“无”。

《老子》第41章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一切“有”都是由“无”而来。同样，一切“有用”也都是由“无用”而来，“有用”是建立在“无用”的基础上。第11章中连用了三个比喻来说明这个道理：

卅辐同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也；埏埴为器，当其无，有埴器之用也；凿户牖，当其无，有室之用也。

——三十根车辐条共同贯穿在一个车毂上，中空的车毂相当于无，却能使车发挥它的作用；搅拌细黏土做成的陶器中空相当于无，却能使陶器发挥它的作用；盖房子时留的门窗中空相当于无，却能使房屋发挥它的作用。

车毂、陶器、门窗是如此，钟也是如此。正因为钟是中空的，所以才能发出声响，才能作为乐器来用，这本身就是“无用” “无用之用”。(www.xing528.com)

《庄子·逍遥游》载，惠子对庄子说：“魏王送我大葫芦种子，我把它培植起来以后，结出的大葫芦有五石大的容积。用它去盛水浆，它的坚固程度承受不了水的压力；把它剖开做瓢也太大了，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放得下。这个葫芦太大了，我因为它没有什么用处而砸烂了它。”

庄子说：“先生实在是不善于用大啊！……如今你有五石容积的大葫芦，为什么不考虑用它制成腰舟而浮游于江湖之上，却担忧太大没地方可放呢？”

惠子又说：“我有棵大树，人们都叫它樗。它的树干疙里疙瘩，不符合绳墨取直的要求；它的树枝弯弯扭扭，也不适应圆规和角尺取材的要求。所以，虽然生长在道路旁，但木匠连看也不看。你现在的言论，大而无用，大家都会鄙弃它的。”

庄子又说：“如今你有这么大一棵树，却担忧它没有什么用处，怎么不把它栽种在什么也没有的地方，栽种在无边无际的旷野里，而后悠然自得地徘徊于树旁，优游自在地躺卧于树下？”

《庄子·外物》篇中也说到“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与上引《逍遥游》篇中所说的“今子之言，大而无用”是一样的口吻。

《庄子·外物》属于《庄子》中的“杂篇”，而“杂篇”一般认为是庄子后学的发挥之作，并且《外物》中“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这段话来得突兀，与上段一点儿也不搭，应该就是对上引《逍遥游》的进一步发挥，说的也是“无用之用”。

那么，《外物》中针对于惠子的话，庄子又是怎么说的呢？

庄子说：“懂得没用才可以和你谈有用。大地并非不广大，但人所用到的地方，不过是能容下一双脚的地方而已，其他地方都是无用的。但是，如果除了双脚站立的那块地方以外，其他的地方全部都挖掉，挖得很深很深，一直挖到九泉之下，那么那双脚站立的那块地方还有用吗？”

惠子说：“没用。”

庄子说：“这样的话，那么无用的用处就很明显了。”

同样的比喻，《庄子·徐无鬼》中进一步发挥说：“所以，脚踩在地上的地方很少，但不能认为那没踩到的地方没用，我们要靠那脚没有踩到的地方才能走向远方。人对于各种事物了解的知识也很少，我们只有依赖我们还不知道的知识而后才能了解天道自然。于是人们知道了天，知道了地，知道了‘大目’，知道了‘大钧’，知道了‘大方’，知道了‘大信’，知道了‘大定’，这是达到认识的最高境界了。”

其中所说的“大目”“大钧”“大方”“大信”“大定”与《老子》第40章“大白如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中的“大白”“大方”“大器”，“大音”一样，都是指“无”。别的不讲，只讲讲与“用”相关的“大音希声”一句。

我们现在往往把“声”和“音”混为一谈，笼统地称为“声音”。其实，古代“声”和“音”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如《礼记·乐记》中说“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变成方，谓之音。……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这也就是说，单一的声才是“声”，而不同的声混合在一起才叫“音”。

如上所说，“用”就是“钟”，是一种乐器，只能发出声。钟不发声的时候是无用之用，发声的时候是有用之用。而《老子》说“大音希声”，大音是没有声的，说的还是无用胜有用、无声胜有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