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第61章解析：下流是道路的表现

几个同事出差路上，因为“无聊”——实在没什么可聊的了，就讲开了荤段子，越讲越来劲。正在兴头上，一位女同事突然严肃地质问：“你们都是领导、教授了，应该讲这些东西吗？”男同事们一时愕然无语。

“下流！”“流氓！”这位女同事当时心里肯定憋了这么两个词。这种情况下如果用上这样的词儿，那就是表达卑鄙、龌龊的意思。

“下流”怎么会有卑鄙、龌龊的意思？仔细地考察一下这个词，再揣摩一下《老子》第61章，还真是渊源有自。

“流”字原来左、右两边都是“水”字，后来只剩下左边的“水”字，右边是一个“”。那么，这个“”又是什么意思呢？

“毓”字中有这个偏旁，而“毓”和“育”又是异体字的关系。所以我们先看看“毓”“育”的意思。“毓”“育”的意思弄明白了，“流”的意思也就明白了。

古文中的“流”

“育”，罗振玉《增订殷虚书契考释》中引用王国维的解释说：“此字变体甚多，从女从♂（倒‘子’形）；或从母从♂，象产子之形……从人与从母、从女之意同，以字形言此字，即《说文》‘育’字之或体‘毓’字……故产子为此字之本谊（义）。”

古文中的“育”

王国维的解释是符合“育”字字形之义的：左上边一个（女）“人”或者一个“母”，右边或者右下是一个“♂”或者“♂”下加三点水，“♂”就是一个倒“子”的形状、下面的三点水表示产子时血水淋漓、下流的样子。

至此，我们再看中山王墓宫堂图中的“流”字，那就更形象了。上面的“”表示肚子，“”里面也是一个倒“子”下面加三点水，“”下面是一个本义为女阴的“也”字，会合其义，也是女人生孩子的意思。

孩子虽然最终是由女人生下来，但如果没有男人，女人根本不可能有孩子可生。女人要有孩子可生，先得有男女交媾之事；并且孩子只有向下流，才能够生出来。每个人都是下流出来的，但这能说是“卑鄙”“龌龊”吗？显然不能。

“下流”仅在《老子》第61章中出现过，原文是这么说的：

大邦者，下流也，天下之牝。天下之交也，牝恒以静胜牡。为其静也，故宜为下。大邦以下小邦，则取小邦；小邦以下大邦，则取于大邦。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故大邦者不过欲兼畜人，小邦者不过欲入事人。夫皆得其欲，大者宜为下。

——大国处于江河的下流，是天下雌性生殖器所在的位置。天下之间国家与国家相交，雌性常因为柔静而胜过雄性。因为雌性是柔静的，因此应该处在下位。大国处在小国的下面，就能吞并小国；小国使大国处在下面，就被大国吞并。因此，大国或是主动处在下位而吞并他国，或是被动处在下位而吞并他国。因此，大国不过是要兼并他国，小国不过是想要被兼并而侍奉大国。都满足了各自的欲望，大国应该处在下面。

大者宜为下。采自萧兵、叶舒宪《老子的文化解读》

其中“下流”与“牝”互喻，虽然表面上是指江河的下游，但实质上也比喻女性生殖器；“交”也是一语双关，既可以理解为男女性交，又可理解为国与国之间的外交。全章则完全是以男女之间的性交比喻大国与小国之间应有的关系。(www.xing528.com)

乍一看，《老子》第61章所说，还真有点我们通常所认为的那种“下流”味儿。然而在《老子》看来，“下流”不仅不下流，反而是得“道”的表现。第8章说：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有静，居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矣。

——真正的公平如同水一样。水善于给万物带来利益而悄无声息，处在众人厌恶的地方，因此接近于“道”了。

什么是众人厌恶的地方？那就是河的下游、下流。正如《尔雅·释水》中说：“河出昆仑虚，色白。所渠并千七百，一川皆黄。”黄河在发源处本是干净清澈的，但随着水往下流，支流不断汇入，泥沙俱下，生活垃圾、工业废水等排放到里面，汇集于下流，所以人们才厌恶处在水的下游。

自然界中江河的下流是这样，社会人事中的下流也是如此。孔子的学生子贡曾说：

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论语·子张》）

商纣王是不好，这我们都知道，但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不好，如《史记·殷本纪》中就说：“帝纣资辨捷疾，闻见甚敏；材力过人，手格猛兽。”但正如俗话说，墙倒众人推，破鼓众人捶。商纣王之所以臭名远扬，那是因为他已经处于下流了，所以人们把所有的罪恶也都一股脑儿地都推到他身上了。也正因此，作为儒家子弟的子贡得出了“君子恶居下流”的经验教训。

但道家的老子恰恰相反，他认为只有甘居下流，才能接近于“道”。不仅如此，《老子》第66章还说：

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是以能为百谷王。是以圣人之欲上民也，必以其言下之；其欲先民也，必以其身后之。故居前而民弗害也，居上而民弗重也，天下乐推而弗厌也。非以其无争与？故天下莫能与争。

——江海之所以能够成为百谷之王，因为善于处于百谷之下，所以才能成为百谷之王。所以圣人要想处在百姓之上，一定要在说话态度上谦下；要想处在百姓之前，一定要身居其后。这样处在前面而老百姓也不感觉到危害，处在上位而老百姓也不感到有负担，天下的人乐于拥戴而不感到厌恶。这不正是因为他不争吗？所以天下没有人能和他争。第80章也说：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也，以其无以易之也。柔之胜刚，弱之胜强，天下莫弗知也，而莫能行也。故圣人之言云曰：受邦之垢，是谓社稷之主；受邦之不祥，是为天下之王。

——天下没有什么东西比水更柔弱，但是攻击坚强的东西没有什么能超过水，而且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代替它。柔能够胜过刚，弱能胜过强。（这个道理）天下人没有不知道的，但没有人能够去做。所以圣人的话说：承受国家的屈辱，才称得上是国家的君主；承受国家的灾难，才能成为天下之王。

同样是“下流”，从文字到文化有不同的含义，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价值取向。作为儒家的子贡和世俗文化赋予了其贬义，而道家的《老子》中则赋予了其褒义。

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但正如《老子》第66章所说，你只有先居下流，然后才能居上位。如果你只是削尖了脑袋、一门心思地想着往上爬、居上位，却不想承担一点儿责任、受丁点儿屈辱，那才是真正的卑鄙龌龊、真正的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