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前所述,在《老子》看来,“德”“仁”“贤”“法”等都拯救不了这个世界,于是它提出了“道”。
金文“道”
“道”在《老子》中出现了71次。作为诸子百家之一的道家以之命名,作为宗教的道教也以之命名,后世又称《老子》为《道德经》,“道”无疑是《老子》中的核心概念。
《老子》第1章的第1句就是“道可道也,非恒道也”,短短的一句话中就用了三个“道”字,像绕口令,很容易把人给绕进去。
要读懂《老子》,先得知道“道”的意思;要知道“道”的意思,先得弄懂此句中三个“道”字;要弄清这三个“道”字的意思,又要从“道”的本义及其意义的引申、变化说起。
在金文中,“道”字由“首”“止”“行”三部分组成。其中“首”就是头,头上又特别突出了眼睛;“止”就是脚趾的“趾”的古字,代表着脚;“行”如形,最初的意思是十字通衢。
古文中的“道”
“首”“止”“行”三部分合在一起,那就是一个会意字。会意,顾名思义,就是古人造字的时候,会合了几个字的意思来表示一个新意。相应地,我们现在要知道这个字的意思,也要靠“会”的方法。
那么,“首”“止”“行”合在一起表示什么意思呢?一般认为,是表示“人行走在路上”的意思,这也就是“道”的本义。竹简本《老子》中很多“道”字就是“行”字中间一个“人”字,证明了这一点。
鲁迅《故乡》中说:“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也就是说,路是人走出来的。因此由“人行走在路上”又自然地引申出“道路”的意思,“道”也由动词变成了名词,《说文》“道,所行道也”就是从这个角度解释的。
走路得讲规矩,不能随便乱走。就像现在交通规则规定,行人、车辆要靠右边走,要绿灯走、红灯停,不能翻越护栏等,古代走路的规矩更多,不仅有交通规则,还有大量带礼仪色彩的走路规矩,这在《周礼》《仪礼》《礼记》“三礼”中记载得很详细。
如《周礼·秋官》中记载,古代有“野庐氏”“掌道禁”,“禁野之横行径逾者”,其中“野庐氏”相当于现在的交通警察,“道禁”就是交通规则禁止的事,“横行”类似于现在闯红灯、横穿马路,“径逾”类似于现在翻越护栏,都是违反交通规则的行为。所以,由“道路”又引申出“规矩”“规则”“道义”等意思。《孟子·告子下》说:“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就透露出“道”这层意义的演变路数。
“人行走在路上”“道路”“规矩”“道义”……这些“道”字的义项在《老子》之前的文献中都已经发生、存在了,“道可道也,非恒道也”中第一个“道”字就是这些意义上的“道”,属于泛泛而指。
再看第二个“道”字。这个“道”字以前通常解释为“说”“言说”,但是南怀瑾先生《老子他说》中说:
其实,这是不大合理的。因为把说话或话说用“道”字来代表,那是唐宋之间的口头语……如果上溯到春秋战国时代,时隔几千年,口语完全与后世不同。那个时候表示说话的用字,都用“曰”字,如“子曰”“孟子曰”等等。如此,《老子》原文“道可道”的第二个“道”字是否可以作“说”字解释,诸位可以触类旁通,不待细说了。
南怀瑾先生的这种说法是否属实?回答是否定的。唐、宋以前“道”字就有了“说”“言说”的意思,如《荀子·非相》“学者不道也”,《荀子·儒效》“客有道曰”,《史记·李将军列传》“万户侯岂足道哉”等,其中的“道”都是“说”“言说”的意思。
如果说《荀子》《史记》成书于《老子》之后,还不足以证明《老子》中的“道”有了“说”“言说”的意思,那么我们再看《老子》之前的文献。
粗略地考察,《老子》之前的文献中,“道”字用作“说”“言说”的情况的确不多,但不多不等于没有。只要有一条,我们就不能排除《老子》中的“道”也有“说”“言说”的意思。
春秋时期,卫宣公霸占儿媳宣姜,卫宣公死后,他的庶长子公子顽又和宣姜私通。《诗经·国风·鄘风》有一首诗叫《墙有茨》,据说就是讽刺这件事的。诗中有云:
墙有茨,不可埽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
——墙上的蒺藜,简直没法扫呀!帐帷中的淫秽之语,简直是没法说呀!有法说吗?都是些不堪入耳的话。——其中的两个“道”字,分明都是“说”“言说”的意思嘛。
《老子》成书时间不会早于《诗经》,既然《老子》之前的《诗经》中“道”字已有“说”“言说”的意思,那就不排除《老子》的“道”也有这个意思。这就意味着,第二个“道”字是可以解释为“说”“言说”的。
不过,这不是第二个“道”字唯一的解释。如上所述,金文中的“道”字本来就是“人行走在路上”的意思,而由“人行走在路上”自然可以引申出“行走”“践行”的意思,因此第二个“道”字还可以解释为“行走”“践行”。
至于第三个“道”字,《老子》中已经加了定语“恒”,也就是“恒道”。“恒”是长久之义,“恒道”就是长久之“道”,是《老子》赋予了新的意义的“道”。
《老子》中的“道”字,除了“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句中第一、二个意思不一样外,其他的“道”字都是指这个“恒道”。
“恒道”显然是和其他的“道”不一样的,不一样在什么地方呢?第25章说:(www.xing528.com)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呵寥呵,独立而不改,可以为天地母。吾未知其名,字之曰道,吾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
——有种东西浑然而成,先于天地而生,寂静呀,空廓呀,超然独立而永恒不变,可以看作是生成天地的根源。我不知道它的名,给它起个字叫“道”,勉强给它起个名叫“大”。“大”则表明“有物”的运动,运动则表明“有物”远离本位,远离本位到了极点就要返回……第16章又说:
致虚极也,守静笃也。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也。夫物芸芸,各复归于其根。归根曰静。静是谓复命。
——达到极度虚无,守住深度的静。万物同时产生,我观看它们的回归。回复到根本叫作“静”。达到了静,这就叫作回复到“命”。
“有物”运动示意图
由第25章可知,“道”其实就是“有物”,就是宇宙万物的本源;再结合第16章可知,从“有物”化生万物到万物再返回到“有物”,刚好转了一个圆圈,形成了一个“随而不见其后,迎而不见其首”(《老子》第14章)的圆环之“道”,也就是“恒道”。
如图示之,假定A点为“有物”,那么由A到B到C就是“逝”的过程;C点处于A的对立面,意味着“有物”的运动到了极点,所谓“物极必反”,因此C点就是“反”的开始,这个“反”在第16章又称为“复”,都是“返回”“回归”的意思,由C到D万物又返回到了A,刚好形成了一个圆环,这就是“恒道”。
由上可见,“恒道”既是宇宙万物的本源“有物”,又是宇宙万物所遵循的总规律,二者合二为一,是一个东西。这就是《老子》的“恒道”不同于其他“道”的特别之处。
如果我们再进一步问,《老子》中这个不同于其他“道”的“恒道”是否完全就是《老子》的独创而没有一点渊源呢?不是的。
《老子》的“恒道”是在《周易·复》卦辞“反复其道,七日来复”之“道”以及帛书《周易·系辞》“《易》有太恒”的基础上提升而来。说“提升”,是因为《周易·复》卦辞“反复其道,七日来复”的“道”还只是指阴、阳之气往复循环的规律,而《老子》中则进一步把它提升到宇宙本源的高度。
三个“道”字的意思明白了,“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就是说:“道”如果可以言说,或可以在上面行走、践行的话,那就不是长久的“道”。反过来也就是说,“恒道”是不可说、不可行的。
“恒道”是不可说、不可行的,甚至是不可见、不可闻的,也是不用说、不用见、不用闻、不用行的,这一点在《老子》中屡有表述,如第14章说:
视之而弗见,名之曰微;听之而弗闻,名之曰希;捪之而弗得,名之曰夷。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
——看它而看不见,称之为“微”;听它听不到,称之为“希”;摸它摸不到,称它为“夷”。通过看、听、摸不能探得“道”的究竟,因此把它混同为一个东西。
第14章所说的“一”,其实就是第25章所说的“有物混成”的“有物”(参“一”字条),也就是作为宇宙万物的本源意义的“恒道”。又如第35章说:
故道之出言也,曰淡呵其无味也,视之不足见也,听之不足闻也,用之不可既也。
——“道”如果要说出来,淡而无味,看它看不见,听它听不到,用起来却用不完。第47章说:
不出于户,以知天下;不窥于牖,以知天道。
——不走出门外,就能知道天下的事;不向窗户外看,就能知道天道。
现在要问的是,为什么“恒道”说不出、听不见、摸不到、不能在上面行走呢?我认为至少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理解。
第一,《老子》所说的“恒道”又称为“天道”“天之道”(第9章、第47章、第68章、第75章、第80章)。正如《易经·大畜》上九爻说“何天之衢,亨”,肩负通天大道,通顺。天道是在天上的,当然是不可能在上面行走的,而只能用肩负。所以,我们才常说“铁肩担道义”,而不说“双脚行道义”。
第二,如第25章、第16章所见,“有物”“道”又处于“逝”“远”“反”“复”的运动中,并且王弼本《老子》第25章“独立而不改”后还有“周行而不殆”一句,可见作为宇宙万物本源的“有物”“道”都是变动不居的,而变动不居的东西是“不可名”的(参“名”字条),连名都没有的东西,你怎么去称呼它、怎么去说它呢?
第三,如上所述,“道”“有物”二者是合二为一的,是一个东西。第41章说“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天下的事物生于有物,有物生于无。“有物”“道”都是“无”所生,而“无”又是什么?“无”又怎么生“有”的?那就更没法说了,是永远追问不完的(参“无”“始”字条)。
第四,“有物”“道”是万物的本源,万事万物都是由“有物”“道”化生的,都继承了“有物”“道”的基因,但它们并不是“有物”“道”本身。就像盲人摸象的故事所说的那样,摸着大象腿的说大象像根柱子,摸着大象尾巴的说大象是一像根绳子,摸着大象身体的说大象像一堵墙……虽然我们可以通过眼、耳、手等感官,通过对每一个具体事物的认识,去认识“有物”“道”的某一方面特征,但这些认识都是片面的。因此,要认识全部的事物,认识“有物”“道”的整体,不能靠眼、耳、手等感官,只有靠心,像第10章所说“涤除玄鉴”那样,把自己的内心打扫得干干净净,如此才“能毋疵乎”,才能在认识事物中不出现弊病、偏差,才能真正认识“有物”“道”(参“鉴”字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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